正是入夜,齊無惑隨意尋了一處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那是山間路邊的草棚,大抵曾是附近人家修的,若是苦柴枯草太多,沒有辦法一次性搬下山去,或者說山下院子里面已塞滿了,就只得暫且擱置在這里,上面有個簡單的棚子,多少能夠遮蔽點風雨,還有些枯黃柔軟的稻草。
少年道人解下來劍匣,然后往后一跳。
月光澄澈,山間幽靜,他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呼出一口氣來,懷里抱著那一顆鳥蛋,少年道人看著天空中的月色,什么都不想,只是安靜,繁星遍野,忽而笑起來,道:“牽牛宿在那里呢。”
“月亮越來越圓了啊…”
他看著月色。
等到了月圓之夜,就是要去尋明真道盟的時候了。
他躺在柔軟的稻草堆上,不知是想著什么,模模糊糊便睡著了過去。
只山間,月色,流風,也不過一少年,道人,修者。
第二日的時候,齊無惑是被鳥鳴聲弄醒來的。
一只麻雀落在他肩膀,輕輕啄著少年的臉頰,不痛,亦或者說那種微微的痛甚至于更傾向于是一種酥麻酥癢的感覺,少年道人睜開眼睛,對著天空發了好一會兒呆,才伸了個懶腰,把正執著于拽他頭發的麻雀給嚇了一跳,而后跳在樹枝上對著少年道人一頓‘數落’。
齊無惑起身,用山間的清泉洗漱了下,撥了些松子果腹。
因為還要去明真道盟,所以必須留在中州府城附近,想了想,起身,拍了拍衣擺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徑直地往中州府城去了,又和嘲風,椒圖打了招呼。
嘲風道:“啊呀小道士,這么久沒有來,我還以為你是不是害了懶病,躺了起不來呢!”
椒圖道:“不要理他,他嘴臭死了。”
“就是你很久不來他很想你,這幾天明明天天和我嘀咕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怎么還不來?煩都煩死了。”
嘲風大怒:“伱胡扯!明明你說的多!”
椒圖大怒:“你才胡扯!你明明說了足足八百遍!”
“那你就說了一千八百遍!”
“你兩千八!”
“那你三千八!”
兩個雕塑的性靈又開始吵鬧起來了,大白天的,比起這紅塵都有趣味,吵鬧的時候還不忘和少年道人抽空閑聊,知道他是來這里短暫落腳的時候,嘲風便道:“那你該去西北呢,那里有一座道觀,道觀里面只有一個老道士,還有一個小道士。”
“雖然城里面還有些其他的和尚廟和道士觀,但是都是眼睛蒙了霧的,性靈渾濁。”
“認不出來咱們,自然也認不出來你。”
少年道人道謝離開。
嘲風大聲道:“小道士,小道士。”
“你看起來,比起前幾天,更像是個真人了!”
“要更加用功哦!”
少年道人失笑,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握拳揮了揮。
而后方才捏了個咒決,還是混入人群之中走入城中,眼前所見,實在是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那一座九眼大橋的左右,來往的行人,賣小吃點心的攤販,熱氣騰騰,和山中又是一種味道,少年道人還是忍不住,掏出一枚銅錢,拿了一個油餅,一碗稀粥。
另有水疙瘩切成了細絲,灑上了紅彤彤的辣油一拌下飯,熱氣騰騰的一餐。
少年道人看著人來人往,慢慢走到了城池的西北處,果然在一棵老樹下面,找到了那一家道觀,道觀的牌匾上筆跡很凌厲,寫著煉陽觀三個大字,只是似乎已歷經風霜,多有斑駁,齊無惑敲響了道觀的門,便有一個看上去秀氣的小道士走出來。
問明來意,邀他進去。
本來即便是在道觀掛單,也是要看一下文牒的,可那老道人只看了一眼這少年道人,便是贊嘆道:
“三才已全,是難得的玄門正統…”
“可明明未曾先天一炁,然而你元神元氣之強盛,比起老夫還要強上許多。”
“是道友啊,請進來吧。”
于是齊無惑便短暫在這道觀里面落腳了。
道觀里面只得一老道人,一小道士,除去了三清殿,左右有天王殿,尚且還有一座樓。
樓高兩層,牌匾下還掛著一把劍。
少年道人每日里幫忙灑掃,卻是不曾登樓,因為這一座樓始終都鎖起來,老道人曾經笑著解釋道:“這樓名為呂祖樓,我們這一脈的祖師曾經得到一位呂姓仙人的指點,所以才留下了這一座樓閣,非呂祖他老人家來,是不能打開的。”
少年道人詢問那位呂姓仙人的時候,老道人只是搖頭道:
“事情過去太久了,老道我也不記得。”
“倒不如說,那時候的我都還未曾出生,老道我祖師的祖師尚且還是個小道士哩。”
“怎么能知道呢?”
于是齊無惑也只好把自己的好奇,和那些微的猜測都按下了。
澹臺煊在盜取了明真道盟的腰牌之后,遠遁來此中州,犯下的事情很多都在府城附近,少年道人便在這些時日里面,一日一日地去尋找這曾留下遺愿之人的家人,而后傳遞遺憾和愿望,若是遠了些,則往往需要以遁地之術前行。
日出離開,日暮時分方才能夠回來。
煉陽觀的小道士好奇。
老道士不好奇。
卻也叫小道士莫多問。
又有一日齊無惑歸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腹中饑餓,但是攤販卻也都收了,詢問的時候,旁邊推著個小車售賣小玩意兒的老伯道:“他啊,不知道為什么,是得了風寒吧,咳嗽得不行,不想要把病惹給旁人,就只好在家休息了。”
“欸,小道士你也要注意了。”
“最近這段時間也不知道是怎么的。”
“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了。”
他也咳嗽了幾聲,拿起來一個五色絲線道:“這是用來辟邪的,小道士來一個么?”
齊無惑婉拒了。
這一段時間確實是,感覺生病的人逐漸增多起來。
少年道人只好忍著肚子餓,往回走,卻在路口轉角處看到了那煉陽觀的小道士,后者也發現了齊無惑,揮手道:“齊師叔,齊師叔,這里,在這里!”
天下大道行者都是道祖的弟子,彼此道左相逢不過是拱手稱一句道友。
只是那老道士因為自己和齊無惑平等相交。
故而這個小道士只好喊一句齊師叔,又因覺得少年道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平白地小了個輩分似的,還有些不高興,老道士買了個糖葫蘆,哄了小半個下午,這才乖乖就范,老老實實地喊了少年道人一句師叔,而后來便也是喊得習慣了些。
旁人皆是側目。
齊無惑走過去,看到卻是個施粥的鋪子。
里面不是稀粥,而是很濃稠的那種,少年道人只是聞了聞,就聞到了好些的藥材。
能夠扶正驅邪。
有一名衣著華貴的少年在指揮著施粥,倒是熱情。
小道士明心排了好些時候隊,見到齊無惑來,就出來和他一起在后面排著。
“啊,道長,是你啊。”
忽有聲音響起。
齊無惑轉過身,看到幾個大漢,是他第一次來中州府城時,在土地廟里住著時的那些乞兒,此刻穿著頗干凈的衣裳,顯而易見是找到了工作,也來這里尋一頓飽飯,幾人道謝,又笑著道:“幸虧今年的雨水不多,咱們能少挨幾天的凍,也能早些出來做工。”
“不過還沒能拿到工錢,所以這一頓粥,實在是及時啊。”
“這藥粥暖身,叫人舒服許多。”
“去去寒。”
幾人閑談著,走到近前,那穿著錦衣華服的少年將一碗粥給齊無惑,齊無惑眸子微有訝異,卻是認出了這個少年,道謝一聲,走到旁邊,和自覺得開心起來的小道士明心一起往道觀走去,小道士明心搖搖晃晃,對于這肉粥很喜歡。
因為不用自己淘米了!
如此便可以在松樹下多發發呆,看看螞蟻。
少年道人笑著問道:“粥味道很好嗎?”
“嗯!”
“修道人不可不知藥,不知藥則無以修行,那么,我考考你,這里面有幾味藥材?”
于是小道士明心就滿臉茫然。
“這些藥材又有什么用呢?”
明心更是要哭出來似的:“你吃一口粥就能夠認出來嗎?”
少年道人微微笑起來,遞過去一枚糖果,塞到了明心的嘴巴里面,止住小道士眼淚,才慢慢講解這藥粥里面的東西,道:“是因為我知道這一個藥方,說起來,我還以為現在世上知道這個方子的只有我自己呢,也是,是我小覷了別人,先生他能創造出來,別人自然也可能創造出來。”
“這個藥方很厲害嗎?”
“很厲害,先生叫它屏風散,不知道寫出這個方子做成了肉粥的大夫取了什么名字。”
“大概不會這樣有趣。”
“哪怕是同一個東西,不同的人取名是不同的。”
明心好奇道:“為什么叫屏風散啊?”
齊無惑道:“叫屏風散的意思,是要以無形之中的藥力,在人身前化作一個無形的玉屏風,抵抗邪氣病氣的入體,恰好能扶正氣,又不至于偏頗,讓那些身子比較弱的人也可以吸收藥力,中正平和四個字說起來很簡單,但是不管是做人還是行藥都很難。”
明心點了點頭,道:“不像是師叔你這個年歲的人會說的話呢。”
少年道人摸了摸他的頭,溫和回答:“教導我醫術的人這樣告訴我的哦。”
明心好奇道:“不過,齊師叔認識剛剛那個人嗎?”
“你好像一直在想著。”
齊無惑道:“嗯,認識。”
是在夢中。
五年前當今的皇帝登基,是斗敗了自己的兄長,以幼克長以奪嫡,方才那少年就是當年奪嫡失敗之人的兒子,齊無惑隱隱約約記得,這個少年在他的家里面排行第二,尚且還有一位姐姐,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其父失敗之后,被封為郡王,便頹唐下去,很快就去世了。
郡王的名號被那孩子繼承了。
很快,那個少年郡王的弟弟先出了意外,奔馬墜入湖泊之中而死。
而后是被記載為性聰敏清冷,有決斷,知政事,每與父言,皆嘆惋恨不是男兒的姐姐。
這位姐姐似是被人毒殺了。
總歸是皇家腌臜的事情,只是讓齊無惑疑惑的是,這位少年人曾來過中州么?
在齊無惑黃粱一夢的記憶里面,這位后來被封為郡王,初時似還有些動作,掀起波濤殘留;可在其長姐在京城被毒殺之后,就被一直困在了中州,雖似有大志向,可卻也無能為力,每過月余,和當今的皇帝陛下演一出親人慈孝的戲碼,拉攏天下士子人心的么?
怎么會在此地?
齊無惑收斂了好奇,和小道士明心一起回了道觀之中,灑掃收拾,睡于經閣之中,是夜打坐的時候,忽而感覺到元氣變化,那銅鏡隔了這許多時日,終于再度亮起來,而齊無惑又看到了那少女,今日卻是穿著白衣青裳。
滿頭黑發用淺藕色的發帶束好,飄逸灑脫,如池中青蓮花,臉上神色卻有些著急似的,急急道:
“無惑,牛叔他之前‘出門了’,現在回來了。”
“只是有些,有些不大對頭…”
“爹爹他不在。”
“斗部,還有雷府都下了詔,父親去斗部點將臺了,就我一個在家,旁人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云琴語氣呢喃,而很快的,齊無惑就知道了,‘不大對頭’是個什么意思,少女伸出手往旁邊一拉,拉了來老黃牛,老黃牛化作人身,而且是優哉游哉地漂浮過來的,亦是端坐蓮臺,雙手結三界無畏印,滿臉的無所欲求,看上去和寺廟里面的佛像似的。
腦袋后面一個大光相。
扎眼得很。
云琴伸出手指戳了戳,是可以穿過去的。
“該怎么辦啊?現在牛叔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少女哭喪著臉。
一邊哭喪著臉一邊戳戳戳。
老牛端坐蓮臺,雙眼都變成了那寺廟里面佛像細長而大的柔和弧度,眉心一點紅光,道:
“阿彌陀佛,本相非相,汝又何必如此執著呢?”
少年道人說了好些話,試了好些法子,這老牛端坐蓮臺,腦后光相如菩薩。
慈眉善目的像是蓮臺上面的塑像。
號曰大力牛王菩薩。
最后少年道人沉思,伸出一根手指,道:
“牛叔。”
“之前那一篇七竅訣,我寫出了第二篇!”
于是‘大力牛王菩薩’慈眉善目的表情,戛然一僵。
玉屏風散,元代醫家危亦林創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