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理解為什么他非得叫我們聚在一起過這個復活節。”
安格隆無奈地嘆口氣,關上越野車的門,他后座戴著口罩的莫塔里安雙手插在帶兜衛衣里,聞言瞥了眼安格隆。
“顯而易見,”
莫塔里安慢慢地說,“他有病。”
白發的青年抬眼,看了眼他們驅車四小時抵達的地方——一座坐落在森林中孤零零的城堡,這座城堡顯然有些年頭了,它骯臟的墻皮上斑駁著像是章魚須須那樣的藤蔓,一團又一團。
莫塔里安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再度肯定地說了一遍,
“他有病。”
一個小時后,一臉死相坐在大廳長桌上一個角落里的莫塔里安認為自己說的一點都沒問題。
他們的父親,尼歐斯,此刻正嚴肅落座于長桌正席——與他嚴肅威嚴的外表相比,此人并無任何正經工作,不過是個小貴族,靠著祖上的遺產混吃等死。
然而他命好。
他收養的養子們中,爆出了基利曼、福根等極品搖錢樹,福根是個超級網紅,而基利曼在十三歲就用零花錢開創了互聯網投資公司。
于是尼歐斯大手一揮,基利曼十四歲的生日禮物是他們一大家子的財產打理權。
彼時的基利曼在生日宴上淚水盈眶,感動于父親對自己的信任跟認可,莫塔里安也曾錯誤地小小嫉妒過基利曼——他想他的兄弟們當時沒有人不會想著不嫉妒基利曼,獅子甚至在當晚試圖跟基利曼來一場決斗。
不過現在的基利曼大抵想要回去一板磚拍死當初那個一口答應下來管錢的自己,管錢——
尤其是管尼歐斯家的財產,是件極其吃力不討好的事,更別提尼歐斯會隨機爆出小概率事件。
很可惜,基利曼該死的責任感套牢了他,于是現在他們一個大家族的信托基金跟家族財產都是基利曼一人負責,每個人每月收到的零花錢也成功后面加了好幾個零。
按照基利曼的智慧,他原本可以就這么找個人代理的,但奈何尼歐斯太作——比如兩個月前,基利曼剛剛收到一筆比他命都長的賬單,尼歐斯試圖逃離收留他的精神病院,并成功燒毀了連帶精神病院的整整三條街。
哦,對了,是的,他們的父親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近年來才發病——其實是近年來他的養子們才有能力捆住某人然后送進精神病院——他早就有犯病跡象了。
比如固執地自稱自己為帝皇,以及世界需要拯救等莫名其妙的言論,半夜提劍出現在你的床頭,問你到底是不是墮落了。
不管你回答是還是不是,他都會提劍砍你。
除了荷魯斯跟伏爾甘,其他人早就受夠了尼歐斯。
一年前,圣吉列斯假意邀請荷魯斯全球游,把一心一意留在老父親身邊的荷魯斯騙走,隨后其他幾個兄弟們并肩子一起上,把尼歐斯連夜連捆帶綁扔到了精神病院。
他們并非不愛他,正相反,他們特地為尼歐斯選了家頂級的精神病院兼養老院,頂級的護理與醫護人員,以及媲美監獄的防逃脫系統。
然后尼歐斯在某次犯病時跑了。
一周后,尼歐斯的老友馬卡多給阿爾法瑞斯打電話,說尼歐斯跑到他這邊來了——天地良心,看押尼歐斯的精神病院在大不列顛,而馬卡多彼時正在安哥拉休假,一個穿著一身病號服,沒有手機,一毛錢都沒有的家伙,是怎么跑那么遠的?!
總之尼歐斯真乃奇人也。
有關精神分裂,尼歐斯的孩子們也查過不少資料,甚至安格隆在哈佛的研究生課題就是精神分裂癥的多種變體,他們一直在嘗試治好尼歐斯。
在跟隨尼歐斯長達三年的療程后,安格隆宣布他放棄了,
“再治下去,不是我瘋,就是他瘋。”
這是安格隆的原話。
既然在心理與精神上安格隆放棄了,于是這份任務來到了莫塔里安身上,莫塔里安并不專學腦科,他只是熱愛研究藥理——但顯而易見,尼歐斯對藥劑的抗性也是獨一份。
這種抗藥性,莫塔里安只在他大學本科舍友哈迪斯身上見過。
總之扯遠了,在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主要是尼歐斯對他們進行單方面的精神折磨后,莫塔里安也放棄了。
只要不殺人放火,就隨他去吧。
尼歐斯已經被精神病院拉黑了,于是現在兄弟們輪流看護尼歐斯。
這個月看尼歐斯的是荷魯斯,此刻這位長子正一臉憂愁地站在尼歐斯椅后,愁地似乎快哭出來了。
“這將會是我跟你們度過的最后一個節日。”
身穿藍白條病號服,手腕上系著電話號跟地址牌的尼歐斯平靜地說,
又犯病了嗎,莫塔里安聚精會神地盯著尼歐斯的雙目——那雙褐瞳中波瀾不驚,似乎盛著一整個世界——看上去不像是在犯病。
尼歐斯平靜地站起來,欣慰地掃過桌前自己的孩子們,他看見一個個平靜、幸福而普通的人生,他為此由衷感到高興。
若是他的孩子們知道他現在在想什么,大抵會瞠目結舌——普通?在座的每一個都是年少有為,就連所謂混的最差的科茲也是全球地下雇傭兵的無冕之王。
只不過現在,這些人聚集于此,只因為他們的父親想見他們一面。
尼歐斯嘆口氣,如釋重負般,他笑起來,和煦溫暖,帝皇很高興地舉起手中高腳杯,晶瑩、價值不菲的酒液在其間流淌。
“我很高興你們都來了——陪我度過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個節日——”
尼歐斯舉杯,示意他的孩子們同他一起慶賀,但顯然沒有人想跟——他的孩子們坐在席前,大眼瞪小眼。
終于,福根先發話了,這位時尚界與上流圈的寵兒,銀發閃閃發光,上面還撒了某種閃粉,跟穿著套頭衛衣,束腳運動褲的莫塔里安相比,福根穿地時尚多了,時髦到莫塔里安從福根的衣著壓根無法判斷出現在是什么季節。
福根眨眨眼,看向尼歐斯,小心翼翼,
“父親,我…我想我們都不太理解您的話,什么叫最后一個?”
尼歐斯身后,荷魯斯深深地嘆了口氣,別過頭去。
荷魯斯的舉動讓他的兄弟們更加不安,但尼歐斯只是笑得更燦爛了,他很自豪地開口,
“我要去屠龍,拯救世界——這之后我不會繼續打擾你們幸福的人生——我很高興在這里你們都是自由的,命運沒有殘酷到如此地步,感謝冥王,感謝他斬斷了命運。”
得,犯病了。
在座的各位幾乎都松了口氣,福根的小心翼翼頓時放松了不少,銀發的男人繼續開口,
“屠龍…?聽起來很艱難,但容我冒犯,您要怎么找到龍呢?又要怎么殺死它?”
龍,開玩笑,二十一世紀哪里來的龍,這種只存在于幻象文學里的生物,不過要是尼歐斯執意,基利曼倒是可以買下一座侏羅紀公園改造成針對尼歐斯的獨家單人版屠龍樂園。
福根保持著他完美的微笑,等待著他養父不著天際的回答,卻不料尼歐斯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他周身的氣壓也驟然降低。
“龍無處不在。”
他說,隨后輕輕搖了搖頭,
“無知者無罪,詛咒被觸發的條件是知曉,我不能告訴你們太多,但這會是一場艱難與痛苦的戰斗,不論輸贏,我都會被污染,我不能將污染帶給你們,我不能再擅自奪去你們的人生——這是命運的污染,冥王也無法斬斷。”
“等等,”
一旁沉默不語的圣吉列斯忽然開口,語氣輕柔,
“父親,您口中的冥王是什么?是您的一位朋友?”
“冥王就是冥王(HadesisHades)。”
帝皇說,他笑起來,“感謝祂吧,這地方過得是真舒服。”
莫塔里安感覺到有些不太對勁——這可能只是巧合,冥王——哈迪斯——冥王——可能只是巧合,總不可能尼歐斯口中神神叨叨那個人是莫塔里安的大學舍友。
正在這時,莫塔里安身旁的安格隆忽然小幅度拽了拽莫塔里安的衛衣。
“莫塔里安,”安格隆壓低聲音,“他說冥王——會不會是哈迪斯?”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
哈迪斯——幾年前莫塔里安逃離原生家庭后遇到的第二個朋友——第一個是卡拉斯。
彼時莫塔里安跟家里幾乎所有人關系都不太好,于是莫塔里安扔了基利曼給他開的銀行卡,一個人踏上了異國他鄉讀大學的旅程。
大學里他被分到四人間,舍友分別是卡拉斯、伽羅跟哈迪斯。
卡拉斯睡下鋪,跟莫塔里安一樣是醫科,總是愁眉苦臉的,他爹是個印第安人,跑了,他媽在醫院里插著管子治療胃癌,一個月的醫療費單子能從宿舍這頭拉到宿舍那頭。
卡拉斯上鋪是伽羅,社科,一個一本正經的家伙,美利堅本土老錢小伙,很有錢但沒莫塔里安原生家庭有錢,會嚴肅地跟莫塔里安、卡拉斯還有哈迪斯說晚上不要去酒吧酗酒。
莫塔里安原本睡另一個床的下鋪,沒什么可講的,有個瘋子老爹。
他上鋪是哈迪斯,工科,一個來歷神秘的家伙,一頭少年白,但跟莫塔里安關系極好,莫塔里安第一次翻墻逃宵禁就是哈迪斯這家伙帶的路,后面他們幾個開著車去各種奇怪的地方吃特色菜,去熱帶雨林逃荒式旅游,湊錢開公司創業然后給卡拉斯他家湊錢,錢不夠借高利貸然后被黑幫追殺,基本上都是哈迪斯拿的主意。
說來也怪,當初大包小包,疲倦推開宿舍門的莫塔里安,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正在桌前敲代碼的家伙,一頭翹毛。
聽到門口有動靜,哈迪斯回頭,看見了門口馱著屎黃色帆布袋的莫塔里安。
哈迪斯一愣,
“我以為你會更高點,老莫。”
莫名的熟悉感,很古怪,莫塔里安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自己也脫口而出,
“我原本以為你會更胖…寬。”
哈迪斯大笑起來,起身走過來幫莫塔里安提行李,
“那要不咱倆換換床鋪?我在你上鋪,莫塔里安,我怕壓塌了床砸你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新生開學名單,伙計,我是哈迪斯。”
“嗯,你好,哈迪斯。”
當然他們一開始沒換床,莫塔里安還沒有到哈迪斯自來熟的這種程度。
后面他更不想換了,因為連月陰雨,莫塔里安床鋪靠墻的部分長出了幾叢小小的可愛蘑菇,每當莫塔里安躺在床上,側身向墻的時候,他都會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家伙,令他心安。
莫塔里安小時候,在家里分到的臥室是一樓陰面,他晚上經常直接翻窗出去,窗外便是花園的一處陰暗角落,喜陰的蕨類茂密地生長于此——這便是莫塔里安記憶的最初,一片小小的,不被人注視的靜謐花園。
他自然沒把這件事告訴宿舍里其他人,不然卡拉斯會陰陽怪氣地拿潔廁靈兌水噴死他的小蘑菇們,但很快事情還是敗露了。
原因無他,一天晚上睡覺時,哈迪斯成功睡塌了床,可憐的薄薄木板再也撐不住生命難以承受之重,直接攔腰截斷。
尚且熟睡的哈迪斯就像是久經便秘的人蹲在茅坑上那一聲蕩氣回腸的開塞,嗵!地一聲自由落水,只不過他下面不是水面,而是可憐的,酥脆的莫塔里安。
那天卡拉斯通宵兼職回來,一開門就看見了驚世駭俗的一幕,哈迪斯跟莫塔里安呈X形癱倒在下鋪,上鋪的床已經稀巴爛了,哈迪斯還在打鼾,睡得正香——莫塔里安——莫塔里安也悄然無聲,似乎有一點死了。
卡拉斯發出了尖銳爆鳴聲,飛身一腳直接踹開了哈迪斯。
哈迪斯滑落在地,莫塔里安也終于發出了一聲窒息許久后終于呼吸到第一聲空氣的喘息聲。
卡拉斯打電話搖在自習室通宵學習的伽羅回來開車送莫塔里安去醫院,結局是七根肋骨骨折,醫生對莫塔里安嘖嘖稱奇,按理說肺部被壓那么久早該窒息而亡了。
原因無他,莫塔里安喜歡帶口罩,帶很多很多層口罩,帶非常多的口罩,這似乎鍛煉了他攝取氧氣的能力。
總之他們帶著五花大綁的莫塔里安回去后,哈迪斯還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絲毫沒有醒的痕跡。
卡拉斯毫不猶豫,上去又是一腳。
這并不怪哈迪斯,哈迪斯是莫塔里安自尼歐斯后第二個擁有很奇怪怪病的人,具體發病狀態為隨時隨刻的昏睡——
不論他在干什么,哈迪斯都會突然睡著,昏睡的時間不定,短則幾秒,長則一周。
當哈迪斯這種昏睡癥發作后,誰都叫不醒他,怎么叫都叫不醒,就好像是這幅名為哈迪斯的軀殼中壓根沒有靈魂——軀殼的主人暫時離開了。
哈迪斯跟他們說過,他身體一切健康,他已經去醫院檢查了多次,來美利堅留學,也是為了看看能不能找到治好自己病癥的醫生。
這種病癥很危險,在哈迪斯成年后,這種癥狀越來越頻繁,哈迪斯身邊必須隨時跟著一個人,以保證他不會在過馬路的時候突然睡著,又或者在樓梯上倒下。
一般情況下,跟在哈迪斯身旁的人是莫塔里安——卡拉斯經常跟他們吐槽說哈迪斯太沉了,卡拉斯沒辦法一個人拉住正在往地上栽的哈迪斯。
莫塔里安能夠做到拉住哈迪斯,同時不被哈迪斯帶下去。
不過現在不行了,哈迪斯睡醒后看見五花大綁的莫塔里安后發出了尖銳爆鳴聲——隨后任勞任怨給莫塔里安帶了七個月的飯。
順帶一提,伽羅回去收拾宿舍破碎的床的時候,發現了莫塔里安可愛蘑菇,這位一板一眼的家伙自然而然地拿除菌劑噴死了它們。
莫塔里安對此很傷心,但沒什么辦法。
這之后,在莫塔里安幾乎快好轉的第七個月末,一次單獨的,短暫的外出買飯中,哈迪斯意外在街邊昏倒,而剛好他身旁有一輛因為雨天而打滑的垃圾車。
見哈迪斯久久不帶飯而歸,出去找他的莫塔里安目睹了躺在街上那——半個人。
哈迪斯給他買的左宗棠雞蓋澆飯濺撒在他腳旁。
哈迪斯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年,一道貫穿左臉的疤永遠地留在了他臉上。
莫塔里安對此很愧疚,因此發誓治好,或者至少說緩解哈迪斯的病癥,他為此介紹了安格隆給哈迪斯——這或許是一種心理疾病。
那次意外發生后,哈迪斯也仿佛變得陌生了一些,莫塔里安說不上為什么,他的辭藻并不像馬格努斯或者珞珈那樣犀利準確。
如果硬要莫塔里安形容,他會說他覺得哈迪斯病房里的陰影要比其他病房里的都更加深沉。
哈迪斯變得更陌生,更疏遠,更…令人排斥?
哈迪斯這之后休學了,他的癥狀越發嚴重,好在他們之前為給卡拉斯家賺醫療錢的公司現在足以支撐哈迪斯的醫療費,于是哈迪斯就選了家遠離人煙的療養所,專心治病。
與其說是治病,不如說只是在活著,哈迪斯似乎放棄治療了。
莫塔里安對此感到痛苦,但哈迪斯似乎對此很接受,反倒過來勸慰莫塔里安跟卡拉斯他們——后來莫塔里安知道卡拉斯也曾背著他們偷偷一個人過來看望哈迪斯,還送給哈迪斯他媽媽親手織的毛衣。
等莫塔里安研究生讀到一半,哈迪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三天內能有一天清醒,便已經是好狀態了。
哈迪斯就穿著卡拉斯送他的那件毛衣,在一個遠離市區,偏遠的,小小的,破舊的療養院睡了一年又一年。
莫塔里安仍然沒有放棄治療——比起治療尼歐斯,顯然哈迪斯更值得他花精力與時間去醫治,他為此曾跟安格隆多次討論,試圖自哈迪斯清醒時期的心理咨詢中發掘到些蛛絲馬跡。
顯然他們都失敗了,直到有一日酗酒至凌晨,安格隆忽然福澤心至,醉醺醺地拉著莫塔里安說,
“我總是隱隱覺得哈迪斯跟尼歐斯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哈迪斯跟我說過他昏睡的感受,他并不是無知無覺,他說他能感受到一些昏暗的存在——他說他看見過偽神——莫塔里安,尼歐斯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世界上有偽神。”
“這種話,你什么時候跟珞珈一樣了,安格隆?”
莫塔里安很不耐煩,
“不不不,”安格隆猛地搖頭,“他們描述……描述的存在有些…有些很古怪的相似處,雖然描述都很混亂跟破碎,但是我整理了他們兩個三年的全部記錄檔案,至少有二十處對某種描述的細節對上了。”
“我甚至有些恐懼…這不像是我們能理解…不,我們該理解的事。”
莫塔里安很相信安格隆,但他實在是不相信尼歐斯,于是這些被淡忘了。
哈迪斯繼續在床上躺著睡大覺。
直到今天——
冥王。
尼歐斯說冥王。
餐桌前圣吉列斯的笑尷尬了幾分,他重復了尼歐斯的話。
“冥王就是冥王…父親,您還是沒有解釋冥王是誰,他是男是女?是您在哪里認識的?你又在逃避回答。”
尼歐斯眨眨眼,他看向圣吉列斯,攤開了手,
“那么你們便自己來看,冥王就在這里,正如龍無處不在。”
莫塔里安的心跳變得急促了,他不理解尼歐斯的話,這一切都太過詭異,尤其是安格隆的提醒,安格隆似乎也很不安,他一直在左右環視,試圖找到些什么。
他們似乎在意識的間隙注視了什么東西,因此也被注視了,哈迪斯當真一點問題都沒有嗎?不,正相反,莫塔里安其實是第一個注意到異常的人,那里的影子永遠要更黑暗,光線仿佛被吞噬——但是他從來沒說過,他固執地認為這是自己的某種心理創傷。
畢竟這是一個講科學的世界。
直到車的引擎聲從遠方逐漸拉近,風聲打起來了,拍打著門。
莫塔里安覺得這一切都不可能,太荒謬,哈迪斯應該還躺在美利堅的療養院里,而不是出現在大不列顛小島上一個荒郊野嶺的城堡外。
尼歐斯放下酒杯。
“比我想象中地來地要早,”他說,“看來是急事。”
不,這只是一個精神分裂者的胡話,癔癥。
尼歐斯拉開椅子,拔腿就往大廳出口處走,他的孩子們都驚了,連忙站起來想要去拉尼歐斯,只有莫塔里安跟安格隆坐在原位,死死地注視著大門。
門那端,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響。
“父親,您不能走。”
“我父,至少吃完這頓飯吧,我們都很期待跟您的——”
轟隆!一切都淹沒在忽然墜落的暴雨間,慘綠的閃電劃過蒼穹,將挽留的話語焚盡,孩子們尖嘯著,咒罵著,徒勞地追逐著一位決絕離去的帝皇,大廳很空曠,但還沒有空曠到他們無論如何都追不上的地步。
尼歐斯步伐很快,但也還沒有快到他們全力奔跑都趕不上的程度。
一切都發生地太快,所有人都沒搞清楚發生了什么,或許安格隆跟莫塔里安抓住了事情的一角,但真相太過恐怖與難以理解,簡直就像是海綿寶寶在餐桌上跳舞一樣不可置信。
莫塔里安眼睜睜看著尼歐斯走到了大門處——
砰!門開了,從那邊推開的,尼歐斯并沒有碰門。
門那頭是——
哈——
莫塔里安顫抖起來。
那里什么都沒有。
空曠的走廊,什么都沒有,但是很暗,非常暗,暗到無法言說,那片黑暗仿佛目睹著所有人,所有人在看到那黑暗的一霎,靈魂悸動起來,追在最前面的荷魯斯甚至下意識倒退了一步,那片黑暗——不,不要過去。
靈魂會被吞噬。
靈魂會被瓦解。
不被理解,不被認可,不被注視之物。
“別過去!父親!”
荷魯斯聲嘶力竭地喊道,他竭盡全力繼續向前,但尼歐斯,不,帝皇微笑起來,某種朦朧、微弱的暖光似乎在他周身亮起,照亮他在龐大黑暗前的最后一點身影。
“我愛你們,記得好好度過你們的人生,不會有任何事物打擾你們。”
尼歐斯說,轉身朝黑暗走去。
門再度被關上,仿佛一切都結束了,荷魯斯尖嘯著癱軟在地,圣吉列斯去扶他,基利曼在打電話報警,福根拉著費努斯在一旁哭泣,馬格努斯蹲在餐桌一角,多恩試圖去沖到門前——
多恩拉開門。
門外什么都沒有,走廊上的燭光燒的正亮。
莫塔里安僵在原地,仿佛動不了了一般,渾身顫抖。
他感覺,那片黑暗最后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手機響了。
莫塔里安忽然就能動了,他掏出手機,是卡拉斯的來電。
他僵硬地點開播放,將電話抵在耳旁,那邊卡拉斯焦急的大喊傳來。
“哈迪斯不見了!他媽的該死的療養院說他今天下午還在床上,就短短幾小時,不見了!監控也全壞了,只有一片黑。”
莫塔里安動了動嘴,
“我…”
他用盡全身力氣往外頭瞥了一眼,夜幕正黑,狂風暴雨,閃電劈開天穹。
“我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太好了,莫塔里安,哈迪斯現在狀態怎么樣?他要是醒著,把電話給他,我要他媽的罵他這個傻逼!”
電話那端卡拉斯似乎驟然松了口氣,但莫塔里安只是呆愣愣地看向城堡外面——那被城堡所隔絕的深沉。
“哈迪斯不會回來了。”
莫塔里安說。
那天后安格隆把尼歐斯跟哈迪斯的檔案全部焚燒殆盡了,隨后他宣布自己將把愛好轉正,去做拳擊手,而不是繼續做心理咨詢師。
他們繼續生活,沒有人討論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們的養父消失了,某種直覺與恐懼阻止了他們繼續向前。
莫塔里安曾經試著去尋找,但隨著那一夜,一切都消失了。
后面他們收藏的照片,錄像,音頻,一切有關哈迪斯的記錄開始莫名損壞,四個人的照片上只有一個人的位置被蒙上黑霧,直到徹底辯不出容貌,存在云盤的錄像被黑色的馬賽克覆蓋…
后面他們去卡拉斯家聚餐——卡拉斯結婚了,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卡拉斯把大兒子的中間名命名為哈迪斯。
那天在庭院,伽羅身上攀爬著卡拉斯的三個小孩在玩,卡拉斯去烤肉了,莫塔里安坐在藤椅上,雙手捧著放了冰的可樂,安靜地聽卡拉斯母親絮絮叨叨說些話,
卡拉斯母親的恢復很好,活到了她看見卡拉斯成家立業的那天,甚至老到足以得老年癡呆的年齡,記性不怎么好了。
“哈迪斯那小家伙就愛喝這款可樂,”
卡拉斯母親忽然看著莫塔里安手中的杯子說,
“我太感謝他了,我家小子性子倔,要不是哈迪斯那孩子拉著他…還想辦法幫我湊醫藥費,每次哈迪斯那孩子來看我,我就叫護工去買這款可樂。”
“——好久沒見哈迪斯了——不,還是他上周來過?我記得他一個人來看過我,問我記性這么樣了,我眼也不好了,看東西都暗暗的,沒看清那孩子的臉,他怎么今天沒來,有事嗎?”
莫塔里安低下頭笑了笑,他手中可樂的氣泡費力地擠開層層冰塊,上浮,隨后噼啪一聲輕微地爆開。
“有事,他去屠龍了。”
“哎呀,你這小伙子凈拿我老婆子取樂,世界上哪有龍啊。”
是啊,世界上哪有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