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在你那朦朧、千絲百縷的睡夢間望見這一幕嗎?
我深褐色頭發的君王啊,你曾擔憂過嗎?你那凝視著深淵的深褐色雙目——何日才能映出真實的人呢?
你太累了,你太倦了,你該走下來了,走下來吧,我的君王。
而你那頑劣的稚子將接過帝國——成為你原來那般模樣的君王——又或是化作他般面貌。
這并不重要。
“我感到不祥。”
尼歐斯靜靜地說,他端坐在長桌正中央,眾人圍坐著他,這位已然落網的帝皇在潔白的餐布上攤開他的雙手。
“你現在才感到不祥——你今天的預言有些晚,我的朋友。”
馬卡多露出頗為無辜的表情,銀發少年一手晃蕩著手中酒液,一邊嘲諷著身旁帝皇。
難道您還期待著某一位混沌大能突然降落泰拉,再擊敗冥王,隨后解救您出去嗎?
圣吉列斯笑瞇瞇地說道,優雅地端著酒杯,酒杯中搖晃著粘稠似血的鮮紅。
大天使抿了一口。
至少恐虐今天不會來。
圣吉列斯直接開口,他睜開眼,眼底一片血紅,宛如吸血鬼般的豎瞳出現在雙目之中。
納垢也不會。
蒼白之主的聲音淡淡響起,莫塔里安難得解下了自己的毒氣面具,慘白的面部反射出蟲甲的光澤,嘴部更像是擬態出來的裂紋,真正的進食器在脖頸處。
莫塔里安邊說,邊用手把玩著自己手間骯臟的酒瓶。
等等?看我干什么?!
“奸奇不會來。”
這句話是哈迪斯說的,原因很簡單,塔拉辛告訴他的——而塔拉辛又認識歐瑞坎。
自色孽隕落后,奸奇便一直處于失蹤的狀態。
拆臺的話都被原體們說完了,尼歐斯只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總不能指望綠皮來救他——他又不是冥王。
帝皇感到原體們的目光,曾幾何時,他曾站在高臺之上,而他的子嗣們則仰慕著他,現在,一切都變了。
這便是成長,這便是更迭。
君臣父子,權力的更迭伴隨著暴力,弒父永遠會是子嗣們亙古不變的話題,只不過帝皇選擇了委婉的方式。
尼歐斯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在此之前,他只旁觀過他人的家庭,他自己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悟到這一點,因為此前從未有子嗣抵達原體們的高度。
他通常僅僅是站在那里,又或者是直接離去。
尼歐斯再度嘆了口氣,他今天嘆氣的次數真多,帝皇難得感到惆悵了起來,為了他就差一點的自由。
他感到有些無力了,有些悵然若失了,有些退無可退了,有些…無法挽回了。
尼歐斯低下頭,他身旁的金光頓失,他不愿再偽裝了,更何況在冥界內使用靈能本就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
披散過肩,直至腰前的深褐黑發,麥色的皮膚之上,一雙普通的褐眸低下。
帝皇沉默地喝了一口哈迪斯特調咖啡。
他盯著咖啡那同樣深褐的液面,帝皇看見自己的臉,一張本就平凡的面龐。
尼歐斯再度抬起眼,餐桌上的光暈灑下,照亮他普通卻如刀削般的眉目。
他看向桌前諸位。
冥王的目光…尼歐斯懶得看哈迪斯,他不想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這其間,唯獨羅伯特·基利曼的眼中閃爍著某種尼歐斯所熟悉的光芒,蔚藍的攝政王表情嚴肅,并未像其他諸子那般輕蔑尼歐斯——將帝皇的話語視作謊言與廢話。
尼歐斯攤開手,向諸位展示他空曠、毫無隱瞞的胸膛,
“給我一次陳述的機會。”
男人平和地說道,然后,他開口。
我意識到人類需要一位君王。
彼時我半跪在地上,沾滿泥巴的手正揣摩著我父親的顱骨,我看見他那空曠的眼眶凝望著我——他死了,死在大地之上,死在愚昧而忙碌的村民之間,死在他那持刀的兄弟身前。
但正是他的死亡為我帶來了啟迪。
這是一次啟迪,得以讓我窺見真相,窺見人類這一種族的真理——告訴我何為人類,何為正義,何為種族永昌。
我意識到人類需要一位君王。
人類,這類由叢林間猿猴進化而來的種族,荒謬而嘈雜,喧鬧而無知。
人類很脆弱。
在機械與基因改造人體之前,人類是如此脆弱的存在,火焰會灼傷他,冰雪會凍傷他,稍微尖利的硬物便可撕破皮膚,讓他流血;他會餓,會渴;生理上他需要氧氣,精神上他需要同族;人是多么脆弱的存在——一次并不高妙跌倒足以讓他喪命。
人類很渺小。
當我仰望星空時,我看見沉睡在以星球為棺的遠古文明,它們沉睡間閃爍著的寒光透露出足以改變銀河的技術;我看見占據諸多星系的高挑生物,狂歡間嬉戲著仿佛永無止境的資源。
我看見嗜好戰爭,短期足以飛速發展的綠皮;我看見奴役諸多文明的冉丹,觸角之下,從屬的奴仆種族遠比彼時的人族更加強盛。
那夜,在我父親死去的那一夜,我看見了太多。
即便我現在站在你面前,一位身經百戰的人站在你面前,我也很難向你準確而詳實地描述我那時的心情,即便我所翻閱過人類的全部典籍,我也無法找出任何一段文字足以陳述我彼時的震顫。
人類太渺小了。
但我并不為此感到絕望與恐懼——真正令我無法安眠的卻是另一維度后的真相,龐大、貪婪、純粹惡意的實體正望著我的種族,我能感受到祂們的目光如同野獸布滿倒刺的舌頭,一下下舔舐過人族的靈魂。
與它們相比,與銀河間那無窮無盡的外族相比,與另一維度后的巨大惡意相比,我的種族啊、這養育了我,讓我長出雙目與雙手的種族,是多么渺小而不值一提。
我沉默了片刻,我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盡管我并不會感到這些,但我的精神與靈魂卻如此告訴我,因此我喝了一口哈迪斯給我的咖啡。
不好喝。
然后在一片焦躁不安的沉默中,我再度開口。
潔白的燈光灑在我的睫毛之上,讓它們仿佛像是落滿了雪那般。
我可以在現在笑著告訴你那些存在都應臣服于人族。
但彼時的我無法做到這一點。
我那時還足夠小,足夠稚嫩,足夠青澀,分不清現實與虛幻,分不清過去與未來,分不清生與死,分不清對與錯。
我那時只是一個剛剛失去了父親的孩子。
盡管我成功為他復仇了,我輕松地讓我的仇敵停止了心跳與脈搏,但我卻再不敢抬頭看星空——那上面的太多存在足以粉碎我彼時的精神。
我想這并不是很難理解,當我的某些同族尚在泥土間掙扎時,尚同野獸般在草原上奔跑時,我卻被迫目睹了真正的文明。
沉默,隨后是一聲輕笑。
尼歐斯自嘲地搖了搖頭,嘴角抿笑。
沒有人能夠理解人類之主當時的心情,除他之外,人族內大抵無人能夠做到在目睹那些后還保有著堅定的自我認同。
手持刀劍的兵吏第一次面對槍銃;戰壕中的士兵第一次面對“水箱”;沖刺之中,一挺重機槍的槍口望向你。
此類絕望大抵是相通的。
因此人類需要一位君王。
因此我一直在嘗試。
在古羅馬的漫天風塵間,在加利利海畔的地底;在手持肉脯,前來求學的平民學生間,在潔白大理石石柱的階梯旁;在嘈雜骯臟的酒吧內;在充斥著暴力與混亂的街頭;在濕熱的雨林間;
我出現在歷史的角落,一次次試著更改人類這一種族的歷史軌跡。
有時,我會因為失敗而感到頹廢,我會消失,遠離人群的視線——但大多數時間里,我一直在行動,一直在學習,一直在實踐。
但令我無比欣喜的是,人類是渺小的,但人類卻又是偉大的,愚者與智者同時出現,明星升起,照亮黑夜,在曲折間,在蜿蜒間,人類從未停下進步的腳步。
這足以令我欣喜若狂——我想我從未辜負人類,而人類亦無辜負我。
因此我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閑。
在人類欣欣向榮的那端歲月內,我自我的種族內學到了太多,我有時放任自己浪蕩于狂歡間,又或者是埋首于危樓典籍間,但不論如何,不論何地,在我的心間,我時常會瞥見那幾雙目光。
我始終擔憂著祂們,我試著防備祂們——但祂們的體量遠比我想象地要宏偉太多。
而人族也在此刻出現了某種令我不安的跡象,昌盛帶來傲慢,傲慢帶來狂妄,狂妄帶來危險。
回歸我先前的話,人類太脆弱了。
因此人類選擇了讓他們的造物代替他們負重前行,這最初是極好的,卻越發令我感到悲慟。
我曾見過太多悲劇源于更替,強者推翻弱者,強大的棋子吃掉弱小的棋子,若一個主宰者比他的奴役者弱小,那么悲劇的種子便悄然種下。
我試著改變,但太遲了。
這是整個人族的罪孽與懶惰——無法因某個具體的人動搖,這是刻在人類殘缺基因里的原罪,我亦無法逃避。
祂們亦在此刻望向了人類,舉起收割的鐮刀,我眼看著我那繁盛至極的種群一夜坍塌,徒留一地殘骸。
彼時,我曾思忖過人族是否會就此落幕——就像是我曾經看見的無數種族那般,它們興起,它們繁盛,它們落魄,它們消亡。
最終避無可避的結局是消亡。
我再度住口了,眨了眨眼,我感到原體間那不安的躁動與些許的悲慟,很好,他們聽進去了。
我望向馬卡多,微笑起來,我試著用手去握他的手,被躲開了。
馬卡多顯然不吃我的這一套話術,少年朝我翻了個白眼,我則用隱晦的笑容回應。
沒有關系,他的決策權也并不大。
我曾想過面對,我曾想過離去,但望著如此殘破的王國,我卻逡巡了。
我知道若我邁出那一步,我會面對什么。
我看見失控獻祭整個人族的黑暗之王;我看見子嗣相爭后留下的灰燼殘骸;我看見黃金王座上苦苦掙扎的骷顱;我看見許多、許多人的死亡。
我看見許多人會因我而痛苦地死去,我看見許多人會因此度過悲痛而短暫的一生,我看見人不再為人,而變作某種更低等的存在——這個銀河很殘忍,很骯臟。
但最終我被勸說了,我因此下定了決心。
所有原體都看見了尼歐斯朝馬卡多投向的微笑,莫塔里安嗤笑了一聲,但其他的原體,比如基利曼,表情卻嚴肅肅穆。
于是我行動了——以無與倫比的決心。
但要面對他們,僅有我一個還遠遠不夠。
尼歐斯停下了,他的表情變得溫和,變得和睦,他仿佛回憶起了某些遠古的美好回憶,這讓他的棱角消去。
我需要強大的幫手,一個完全不夠,我需要他們強大,智慧,忠誠——忠于我,也忠于人類。
尼歐斯的微笑更加溫暖了,他望向在座諸位原體。
于是有了你們。
我是無比、無比欣慰于看見你們力挽狂瀾,將帝國重新搭建起來。
我再度安靜下來,眼角濕潤,表情足夠動人。
但我也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好好看看你們每個人。
我說,我的箭已然搭在弦上,現在我準備射出了。
為了不加班的美好未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