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跋涉、無人注意你的行蹤,更高維的存在則時刻在你耳邊低語。
但現在祂們一同沉默了。
因此尼歐斯得以休憩。
腳步輕盈,在他一手織就如同蛛網般的皇宮深處,帝皇躲開他忠心的戰士們。
原本一直注視著他的馬卡多,其苛責的目光沾染上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含義,卻也鄙夷地偏開了目光。
他會同歐爾佩松相處愉快的。
帝皇自在地想到,畢竟他們的共同話題很多。
單是在斥責尼歐斯這一點上,若是他們愿意,歐爾佩松和馬卡多可以暢聊三年并且話題絕不會重復。
尼歐斯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話題。
帝皇從不禁止別人咒罵他,就像是他從不強迫別人夸贊他那樣。
大部分的人類會被他外表所披掛的黃金披風所迷惑,他們敬他,畏他,發自內心的贊美與咒罵因此而來,他們口中的字詞在帝皇的外殼上堆積成更加厚重的壁壘,尼歐斯的本我因此更加無法讓人知曉。
另一部分人則更接近真相,他們或是目光高深的智者,或者單純則是愚鈍依憑本能而行動的愚兒。
這些人當中,有的選擇追隨他,隨后在接觸更深的真相后選擇離開或者背叛,有的則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敬而遠之。
前者是歐爾佩松與馬卡多,后者則是哈迪斯——
雖然尼歐斯自認為自己的性格至少、或者、些許、也可能要比他子嗣莫塔里安強一些,但顯然哈迪斯更樂意同莫塔里安共事合作。
尼歐斯對此的理解是哈迪斯的審美低級,不喜歡金色。
但只有一個人,一個偏向世俗主義的智者,一個統領,一個兒子,一輪皎月,他的牧狼神,會在偶瞥見那真相的一刻后選擇愛他。
這是出自一個孩子對父親的,無條件的愛。
恍惚間,尼歐斯仿佛回到了那個午后,他一席實驗白褂,手持數據板,站在培養艙前。
馬卡多咳嗽著朝他走來,權杖敲擊地面,發出不祥的悶響。
“全都是兒子?”
老者停在尼歐斯身后半步,目光陰沉地盯著培養艙,仿佛在詛咒這些小子們。
馬卡多可能見過全是兒子的家庭,在那些混小子成長的過程中,整個家庭是如何雞飛狗跳的。
“是也不是,我需要將軍與統領——不是兒子,而是戰爭機器,男性會更加適合這一崗位。”
馬卡多從冒著泡泡的培養艙前移開目光,皺著眉看向人類之主。
“那么我猜你會刪除他們的情感功能?”
尼歐斯難得頓了片刻。
“不,不會。”
他眨了眨眼,
“我希望他們真正成為人類——
身而為人的第一步是理解人類,情感與欲望是貫穿人類與人類文明的主題,我們不能放棄。”
馬卡多挑著眉微微歪頭,
“所以——”
他拉長音。
“你想要真正的人類,同時他們也會是你的子嗣,我有一個疑問,既然你要求他們擁有情感,讓他們用親情與忠誠為你效勞,那么你會回饋他們伱的情感嗎?”
“不會。”
人類之主沒有任何負擔,甚至稱得上輕快地立刻回答了。
“我會扮演一位合格的父親,但我的天平上永遠只有人類。”
馬卡多沉默片刻,臉上的表情深深地藏在兜帽陰影之下,
“這可不妙,”
老者嘶啞地說,
“它們可不會是普通人類,你創造的怪物會分辨出你是否是真情實感——
然后他們會向你索求你的真心,等到了那般地步,你當真會鐵石心腸?”
人類之主用自信的沉默回答了他,尼歐斯甚至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回答。
馬卡多深吸了一口氣,長嘆后搖頭離開了。
現在看來,或許他該多相信一點馬卡多。
尼歐斯終于走進了這件屋子,邁過黯淡的黃金門扉后,他仿佛進入了一隙窄石窟,淡淡的月光從石窟的縫隙間撒下,蕩漾在屋中央的潭水上。
尼歐斯伸出手,攥拳,鮮血自指縫間滴落,墜入潭水間。
他自在地抬起頭,霎那間,整間屋仿佛浸在海底深處,萬千亂花般瑩白光影在空中波動,強大卻又溫和的靈能一層層綻開,投下波濤陣陣。
白光如同飛雪,又似炮彈爆開后的余燼,紛亂地飄落在地,堆積出一個虛影。
是荷魯斯盧佩卡爾。
“最近感覺怎么樣?”
尼歐斯輕松地說,隨便挑了塊凸起的石頭坐下,他感到有些氣喘吁吁了,畢竟他大部分的力量已用作他處。
同時另一邊,圣吉列斯的即將蘇醒也吸引去了部分信仰。
虛影荷魯斯卻只是張大嘴,難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我…我還活著?
“你還存在。”
尼歐斯自在地聳聳肩,
“在人類的發展歷程上,生與死并非不可逾越的鴻溝。”
荷魯斯猛地扭過頭,此時才反應過來,
父——父親?!!!
原體發出了完全不符合他形象的尖銳爆鳴聲,隨后尼歐斯便頭疼地看見荷魯斯幾乎是立刻開始落淚,平日里高大威猛的前戰帥此刻卻向個犯了錯的孩子,身形瞬間萎靡縮小起來。
這一刻尼歐斯或許,可能,也許,有一刻自責。
牧狼神自責與懺悔的話語簡直比珞珈的禱詞還要密,人類之主聆聽著,看起來漫不經心,他只是在享受跟兒子在一起的時間。
父與子。
其在人類歷史上,自母系社會度過后,一度成為社會關系最主要的維系物,由血緣決定親疏,搭構起氏族為單位的聯合。
尼歐斯原本是這樣想的。
但這之后他意識到了更多,那些他見過卻曾淡漠的畫面,戰爭中父親將兒子推開,自己卻被子彈射中;又或者是兒子將父親推向槍口,但父親卻并未斥責他的孩子;垂垂老矣的老者顫悠悠地取出全部積蓄,將其交給自己不成器的兒子;又或許更加簡單,公園里抱著小孩奔跑玩耍的那些青年人,他們尚未衰老的臉上洋溢著笑。
當然也有其他存在,聯合情婦殺死嫡子的父親,荒年食子的饑民,帝王毒殺試圖篡權的兒子…
人類就是這樣。
尼歐斯本以為自己會是后者,但實際上他卻更加偏向前者,
在他開始思索如何從混沌手中保下盧佩卡爾的時候,尼歐斯就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成為一名合格父親的道路。
或許他原本便有此種傾向,人類史上同謀害自己父親之人交友作樂者并非少數,
但尼歐斯卻選擇朝殺死自己父親的敵人復仇——草蛇灰線,一切都有跡可循。
畢竟他也是人類。
他一直是人類。
“人類永不會原諒你,荷魯斯盧佩卡爾。”
尼歐斯垂眸,看向跪在他膝旁哭泣的荷魯斯,現在的荷魯斯依舊是碎片,他并不穩定,因此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你不能指望一個喝的快斷片的人有什么邏輯與理智可言,荷魯斯現在只是在哭,他或許都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卻下意識地朝尼歐斯請罪。
尼歐斯張了張嘴,感到喉頭一陣苦澀。
“但我原諒你。”
——以一名父親的身份。
若他不是人類之主——曾經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不是,那么,這樣該多好啊。
荷魯斯停頓片刻,隨后爆出了更凄厲的哀嚎,他像是一只快死的野狼,無助,絕望,但聲帶完好,并精力充沛。
先讓他哭吧。
尼歐斯沉默著。
他們不會原諒我。
荷魯斯哽咽著,他感到虛浮,自身仍處于混亂與破碎間,但他面前的人類之主卻讓他感到格外安心。
他甚至感到了某種理智與冷靜的強行回歸——這或許是人類之主的手筆。
荷魯斯面前劃過死亡之主因為狂怒而猙獰到扭曲的面龐,他下意識打了個寒顫,心中浮現自己曾做過的事情,巨大的痛楚與絕望幾乎令他立刻昏死過去。
荷魯斯意識到自己完全會在下一刻因為巨大的自責與無法面對而徹底破碎,但人類之主卻一直維持著他的靈魂狀態,不讓他消散。
“他們當然不會原諒你,”
尼歐斯平靜地說到,
“他們甚至絕不會放過你。”
那我、我——
淚痕爬滿荷魯斯的臉,他向前爬了一步,用手緊緊攥住尼歐斯的披風。
殺了我,父親。
荷魯斯盧佩卡爾說道,聲線顫抖,
千言萬語,無數的自責,無數的悔恨,難以面對,無法深思,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角。
殺了我。
荷魯斯嘶鳴著重復著,他破碎的靈魂不堪重負,他甚至無法接受進一步回想自己曾做過什么,便要求死亡的安眠。
唯有一死,才可滌罪。
尼歐斯沉默著。
隨后他將手放在荷魯斯的手上,他緊緊握住他兒子的手,此時此刻,尼歐斯感到自己變得蒼老起來。
尼歐斯有一刻甚至想起了莫塔里安,或者是哈迪斯,
至少來自巴巴魯斯的人們都抱著絕對殺死叛徒的決心,他們或許會痛苦與后悔,但那是在鐮刀揮下之后的事情。
而人類之主在面對這一問題上卻偶有逡巡。
每一次皆是如此,當他面對背叛的歐爾佩松,面對爾達,面對馬卡多…每一次都是這樣,他放逐他們,卻并不施加毀滅。
他們都無法觸及那個話題,或許尼歐斯可以強行開口,但現在不是時候,不是現在。
還有別的事情。
他還沒有…單純因為思念而如此無能昏庸。
尼歐斯熟練且習慣地使用了skip,盡管他現在本質上來講并不太希望跳過。
“你現在還不能消失。”
人類之主說,深棕的眸子里亮起金芒,
“為我,為你的兄弟完成一件事,荷魯斯。”
他一只手依舊攥住荷魯斯的手,另一只手則抬起,虔誠的碎碎低語在他們耳邊響起,一根燃燒著金炎的白羽出現在帝皇指尖。
“去把圣吉列斯帶回來。”
尼歐斯低語道,懊惱再度來到他的心間,圣吉列斯是另一樁悲劇,依舊是他所親手鑄就的悲歌。
“你會是最佳人選,圣吉列斯的良知正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