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熏香味令哈迪斯皺了皺鼻子,他抬頭,再次看了眼這聳入高處的巨門。
天快亮了,
按照禮官安排的閱兵流程,先是冥王代表神權講話,再然后是蒼白之主——反正就是宣講,最后人們在長長的廣場上走一圈,隨后奔赴戰場。
他總是不喜歡用過多的詞匯墜飾一件事,哈迪斯傾向于化簡,盡可能減少消耗的算力,但對于其他人來講,他的化簡或許太過褻瀆了。
哈迪斯垂眸。
這或許有些形式主義,但這是必要的,在這個世界,榮耀與忠誠往往重于千金,比生命更加珍重。
他要給戰士嘉獎,予勇士利劍,鼓舞懦者舉槍,見證凡人屠龍。
門后那漫長的隊伍,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可能將直面混沌,他們將化作偽神王座下堆積起的螻蟻,用自身拉下神明。
即便是冥王或是神皇…也無法獨自完成弒神之路,他們可以重創祂,可以讓祂痛苦——但卻絕無法獨身消弭那龐雜的混沌。
這會是一場難以想象的戰爭,但他們必須抓住這難得的時機。
而他所能做的,便是以最小代價取得勝利,剝離個人利益,戰場之上,無人能獨為棋手。
門外,嗚嗚的悲風吹過黑夜。
哈迪斯扼腕,刀削的面龐面無表情,他準備好了。
他就立在此處,宛如自然鬼斧神工雕就而成的整塊黑石,他點燃閃電,細碎的銀龍攀附在周身,銀河因他而昏暗。
他并非恒日,卻是嗜日的暗。
冥王身后,高聳尖利的死神沉默低頭,生命在此處靜止,他是歷經萬般磨難的具象化,每處凸起的骨骼皆是對命運的反抗,輕微的嘶嘶聲宣告著他依舊是個活物。
死神身側,護衛沃克斯面露狠色,因皺紋半遮的眼珠中透露著看淡生死的蔑然。
天鵝絨垂地,馬卡多低調卻露著漠然,兜帽下露出不耐煩的目光,嘴角抿起,枯槁的手曾決定過一個帝國的興衰,翻手覆手,傾滅一座王國。
信徒高高舉起的權杖上,香爐搖曳,淌出昏白的霧,國教與冥教的兩位大主教不怒自威,昔日億萬人敬仰的萬人之上在此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宛如灰塵。
我想你并不會讓我來鼓舞士氣…哈迪斯。
死神靜悄悄地說,哈迪斯笑笑,他想他不會為難這位生性不好講話的原體。
雖然他知道莫塔里安并不是不能,而是單純不想。
“我會的。”
同時,他的話淹沒在那沉悶的號聲中。
渾厚的禮炮聲自門后傳來,凜冽寒風中,清晨的第一縷光刺在白雪之上。
鮮少被打開,百人之高的宏恒之門緩緩打開——
硝煙與破曉一同照入。
轟!!!
滾滾硝煙騰起,如匕般戰機劃過天穹,頃刻間,三朵火花再度爆開,碩大的烏云霧垂下。
“守住!!!”
樞機主教嘶吼著舉起手中權杖,權杖中的立場發生器早已嗡鳴間開到最大功率,錘擊形成的肉泥尚未掉落便已燒焦。
他身前,漫漫大軍連成一線,褻瀆旗幟飄揚,敵軍巨大的神機踏上戰場,那異族的山巒在朝他澎湃。
但他從未瑟縮過一下。
雙頭鷹旗幟獵獵作響,精金在黎明時刻閃耀,禁軍列隊,立于廣場兩側,紅穗飛揚。
哈迪斯踏上高臺,他舉目遠眺,看見一望無際的軍隊,或高或低,人們亦抬頭仰望著他,希冀于看清一位“神明”。
由冥教大主教擔當主持人,巨大的聲音嗡嗡地響起,主教所說的話卻早已消散于風中,在等待閱兵的軍隊中化作一陣燥熱的沉默。
冥教大主教向后一步,他站在光中,側過身,畢恭畢敬地為哈迪斯讓出位置。
太陽依舊在移動,這人類文明上唯一一個真正的“太陽”,它為這個文明帶來光與熱,帶來光明與希冀,它投下光芒,照在那大理石的正中央。
光明之側,卻是萬古不化的冥黑,漆黑宛如攝人魂魄的空洞,那里正站立著他。
人們抬起頭。
那愚昧的,睿智的,保守風霜的,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意志堅定者尚能自持,悄悄移動余光,他者卻抬起頭,他們想要看見什么,他們亦說不清自己希望看見什么——心卻被緊緊地揪起。
或許真正被揪起的實則是靈魂。
擠壓過天地的風聲卻帶走了一切,烈陽讓永恒的大門燒灼起來,他們眼看著那鎏金滴滴淌下,朦朧的金光暈起,其上的雕塑亦看向他們。
奇怪,這里并不安靜,正相反,呼嘯的風聲,引擎的轟鳴,砰跳的心臟——但那個輕微的聲音卻如此清晰,仿若萬鈞之重。
哈迪斯看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他看見暗黑天使們驕傲的森綠盔甲,看見死亡守衛們略顯暗淡的骨白,看見帝國之拳們似金的明黃。
這些改造后的戰士們正高傲地挺立著,宛如一把展示自己的寶刀,他們會是帝國插入混沌的利劍。
他也看見了其他戰士,齊整軍飾的莫迪安鐵衛隊,頭頂白羽的文崔里亞貴族軍,略顯灰暗的克里格死亡兵團…推推搡搡的歐格林隊,或許歐格林隊反倒是這其中最努力訓練隊形的那個。
機械教賢者們依舊格格不入地高舉著他們的權杖,刺眼的猩紅與熏香是他們對其余人的排擠與歧視,二進制禱詞與齒輪共同運作,哈迪斯看見了柯克蘭。
神之機械跟隨著這些虔誠的賢者,那如山般的宏偉機械,完美的造物,更加宏偉的存在無法站立于此,只能在遠方露出龐大的一角。
現在,他們都正看著他。
帝國歷史上或許鮮少湊出如此規模的軍隊,龐大、混亂,其間甚至夾雜著異族的科技造物,但最終他們走到了這一步,這其中有哈迪斯的努力,也有其余人的努力。
他們都站在這里,自百萬光年遠的異星聚集于此,只因他們都是帝國的戰士,只因他們流著相同的鮮血。
那么,他該許諾他們什么?
帝皇會許諾他們榮耀,死神會許諾他們死亡,那么他會許諾他們什么?
冥王會許諾什么?
哈迪斯停下,并未驅使黑域,黑暗如同被馴服的猛獸匍匐在他身側,他讓所有人看清他,不飾面具,不為空洞,他即是他。
千年間無面的雕塑在此刻有了臉。
他有著人類的面龐與眉眼,瞳孔間乃是人類特有的無情與慈悲,毫無疑問,這是一位人類,神明乃是人類。
他將許諾他們…真實與真相。
這是獨屬冥王的特權。
此刻他不想弄虛作假,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最大原因就是坦誠與真實,用真相作為利劍,擊碎語言的虛假。
他不需要用謊言與修飾裝飾自己,他之前的所有努力,所有堅持,所有工作,每個不眠日夜的公文奮戰,所為的就是言出真相后的底氣。
他給每個士兵一把新槍,嶄新的盔甲,將后勤的巨獸驅動起來,保證醫療系統的運行;給他們在后方的家人一個舒適的環境;重新任選軍官,應用涅槃系統,發誓不會讓昏庸的指揮白白浪費他們的性命。
同時,他要讓人們看見他們為何而戰,為什么戰爭是必要的,他們又為何要贏。
他只需要陳述真相便可。
榮耀、名譽、金錢…萬般之后,他們被單獨許諾真相。
冥王腳下,黑暗開始奔流,一瞬便如汩汩溪流般涌出,順階而下,漫過人們的腳。
太陽依舊在頭頂照耀著他們,他并不遮擋太陽,只是為他們提供一片可以堅實立足的大地。
這個世界里有太多虛假與謊言,混沌以此玩弄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痛苦,墮入無底深淵。
黑暗擴散地極快,人群內開始出現些許騷動,主要集中在各兵團間,但政委頃刻開始行動,制止隊內的不安。
哈迪斯對此并不感到冒犯,他并非形式主義的集大成者,若他提議——或許現在的所有人都會是坐著聽會的狀態。
他感到冥河沖刷著每一個靈魂,每一個閃亮而熊熊燃燒的靈魂,每個人都生來純潔閃耀。
哈迪斯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擅長大場面演講,帝皇何時下座?
“可敬的戰士們,”
他說,應試教育讓他依舊以類似尊敬的領導一類的句式起手。
剛剛些許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偌大的廣場頓時落針可聞。
“我很高興見到你們,看見你們純潔而高貴的靈魂——特別是在這里見到你們。”
“泰拉,我們正站在這個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上,自這里的一片土壤,人類邁出了這個種族的第一步。”
“這之后是以萬年為尺的風雨坎坷,在擺脫重力后,我們的文明曾經輝煌過,也曾跌落低谷,離毀滅不過一步之遙。”
“我們曾創立過難以想象的奇跡,也曾燃起足以焚盡銀河的戰火,銀河間,沒有那個勢力愿同全力以赴的帝國一戰。”
“但當我看向你們,看向帝國,看向人類文明,廣袤的銀河間,我清晰地看見這支搖曳的燭火——我曾不解,為何如此偉大的文明,其命運卻為何依舊被一層陰霾所籠罩?”
“我曾苦苦找尋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希望掃開人類命運上的陰霾,我希望人類輝煌昌盛,那么,這個問題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嗎?”
“我卻看見工廠里每個工人的汗水,聽見礦洞間每個曠工的喘息,觸碰士兵因為叩擊扳機留下的老繭,人類是勤奮的種族,盡管我們當中偶爾出現蛀蟲——但大多數人并非如此,他們當有一個更輝煌,更美好的未來。”
“是因為我們不夠聰慧嗎?”
“我卻看見學者埋首于漫漫典籍之中,賢者求知于茫茫銀河間,人類是熱愛知識的種族,盡管戰火于紛爭會讓我們的書籍被焚毀,智者被斬首,但后來人依舊會執著地踏上求知之路——他們當自在地學習自己所想要的,自由地應用他們所學的。”
哈迪斯沉默了片刻,他看向人們,漆黑的眼眸既像審視,又像是悲憫。
“難道…是因為我們沒有信仰嗎?”
不顧身后兩位大主教微不可微的一哆嗦。
“可我看向你們的靈魂,你們的靈魂是那么純潔而閃耀,真實而旺盛。我聆聽你們的祈禱,我聽見信徒對我的祈求,我聽見信徒對人類之主的禱告,伱們都在奮力地走自己的路,你們當中,有希冀為帝國犧牲之人,有拼搏求生活更佳之人…你們有各自為之一戰的信仰——人類從不是缺乏信仰的種族。”
“究竟是什么?”
“在尋找答案的這條路上,我走了許久,我懲罰罪者,折下人類這條枝椏上的枯枝;我建立學院,讓學者暢言;我許諾每個人更好的生活,我回應每次祈求的禱告。”
“但我依舊沒有找到答案。”
哈迪斯問道,
“所以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成為了人類命運上揮之不去的陰云?是什么讓我們每次即將登上輝煌前便驟然跌落?是什么讓我們的靈魂沾染污漬,走向褻瀆與瘋癲?”
冥河奔涌著,保證每個人都淺淺地浸在河水內。
“最后,我找到了答案,”
“偽神。”
他感到有什么在望泰拉看去,冥王平靜地驅逐走了這些目光。
即便他不出手,星炬的光芒也足以驅散它們。
“在亞空間中,”他說,“存在著我們難以想象,完全與現實所背離的四位偽神——它們以我們靈魂的波動為食,吞吃人類極端的情緒,它們是絕對惡意的化身,以人類的痛苦為樂。”
“我曾親眼看見高潔的靈魂在偽神的蠱惑下沉淪,以謊言玩弄一個個希冀活下去的靈魂。讓努力沉淪為懶惰,知識侵蝕為毒藥,信仰腐化為荒謬。”
“偽神,它們出現在人類歷史的每一處角落,它們的手下,信徒,擠在每個無人在意的角落,隨時等待著將我們撕成碎片,拖入瘋癲的地獄。”
“我們與它們之間的戰斗遠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加持久與艱難,在人類歷史的第一頁,它們便已經出現,用謊言蠱惑靈魂,這之后,它們教唆背叛,扭曲知識,腐化靈魂…
一次又一次,我們用靈能對抗它們,我們用信仰對抗它們,我們用硝煙與火驅逐它們!但它們總會回來,在至親的竊竊私語間,在紙張的一角,在餐桌上的米粒間,它們無孔不入,只為竊取我們的靈魂!”
“我曾以為,只要靈魂在燃燒,只要人類存在——它們便會永遠存在,不論我們怎樣傾瀉彈藥,以生命為引線,引發一次又一次爆炸,它們卻依舊存在,并永不停息向我們所棲息的世界所侵蝕。”
哈迪斯沉默了片刻,他再次看了眼那漫無邊際的軍隊,人們都沉默了,他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但即便在低濃度的黑域里,他們的靈魂此刻是如此地耀眼。
“但,”
哈迪斯輕輕地說,
“人類是一個幸運的種族——我們擁有信仰,我們的靈魂是如此閃耀,這即是偽神們的食糧,卻也是刺向它們的利劍,一代又一代人的信仰鑄就了奇跡——”
冥王再度呼吸了一次,
“一代又一代的人,數以億兆記的高潔靈魂,你們將信仰與愿景交給了我與人類之主,用它們鑄起我們手間最鋒利的刀刃,這由億兆人希愿鑄就的武器!當我看見它的那刻,我意識到,躲在亞空間的偽神并不是永無法戰勝的。”
“我意識到,幾十萬年的困難能夠在此被畫上句號,人類能夠掀開命運線上的陰霾!我們能夠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現在,我想要告訴各位此次遠征的最終目標。”
“我們要去弒神。”
冥王說,
“我們要去弒神!”
“偽神并不是不可戰勝的——萬年前,我便已經開始了針對偽神的實驗;三千年前,蒼白之主曾親自撕開帷幕,前去同偽神一戰;六個月前,我重創了它們當中的一個!”
“現在是斬殺偽神的最好時機,”
冥王說,
色孽虛弱,他們不能讓祂體內的死神破體而出,新生的神明會再度掀起巨大的亞空間浪濤,亞空間會被再次加強。
“我們要將朦朧星域從痛苦掙扎的偽神手中解救,并真正擊殺一位偽神——但這不過是人類反抗混沌史的第一頁!我們要將它們全部斬首!人類的命運將在我們自己手中閃耀!”
“戰士們,我們所有人都將鐫刻在人類歷史之上!我們要去擊殺神明!凡人亦有如此偉力——只要我們團結起來!以信仰為劍!”
“是的,我們會犧牲很多,很多人都將死去,失去生命——但沒有什么代價不可承受!人類擠壓萬年的苦難將在我們這一代終結!一位偽神的隕落將會是我們所有犧牲的最大嘉獎!它所掌管的領域將不再蒙蔽我們的雙目——我們將拯救這之后無數的靈魂!”
冥王說,
“戰士們,握緊你們手里的劍與槍,我們將注定書寫一次輝煌!”
“我們要去弒神!”
黑域翻滾,它們澎湃著,極低的濃度只會讓人們感到冷靜——感情在褪色后,理智的礁石露出海岸。
哈迪斯側身,他說完了,但并不打算撤回黑域,點點液體自黑潮間涌出,凝固成不規則狀的黑石,漂浮在每個人身前。
“拿好它們,戰士們,這是我對你們的祝福。”
如此數量,他可不能有精力還捏出個規則圖形出來,他不再停留,轉身回到永恒之門投下的陰影中。
人們看起來依舊很震驚,他們本該歡欣鼓舞——但黑域抑制了他們這么做,人們顫抖著收起面前漂浮的黑石,沒有關系,他們事后會再激動振奮的。
但有些人依舊情緒足夠激動,哈迪斯看見機械教的隊伍中有人暈倒了,又看見兵團里一些人的淚痕,他們太激動了——
并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會被人所珍惜與贈禮,尤其是在這個世界,這可能是他們人生中第一份“禮物”。
哈迪斯又看見政委在制止歐格林把黑石咽下去。
他決定移開目光,不再看可憐的政委被歐格林玩弄于鼓掌之間,已經有護衛沖上去救政委了。
哈迪斯沖著莫塔里安擠擠眼,示意該他上了。
莫塔里安看起來很無語,死神不情不愿地移動著他的腳步,在路過哈迪斯身旁時,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不必發言了。
但他還是站在那里了,由心理素質過硬的大主教介紹完軍職,莫塔里安是此次大遠征的“戰帥”,為了避嫌,他現在叫“太陽領主”。
莫塔里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人群里最后的躁動沉默,由于化妝,他看上去的確像一回事了。
我是這次遠征的總指揮莫塔里安。
莫塔里安說,仿佛無情的揚聲器,
我只說兩點。
第一、我認同冥王全部所講。
第二、我曾率領死亡守衛,到亞空間中重創一名偽神,因此我是這次遠征的總指揮。
莫塔里安點點頭,轉身下場了。
哈迪斯認為他嚴重浪費了現在還能看得過去的造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