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魯斯 風吹過巴巴魯斯的玉米田。
伊夏費力地抬起頭,經過賢者改良的玉米高度早已超過成年人的身高,這些密密麻麻的玉米苗宛如河底茂盛的水草,太陽投下玫紅的斑駁,讓這一切更加像夢一般。
但這里是巴巴魯斯,離夢最遙遠的地方。
不,并非是巴巴魯斯人不做夢——而是這里的一切都是嚴謹的,腳踏實地的,率先考慮基礎的,鮮少娛樂的。
即便這片土地的最大用處依舊是生產糧食,并真的可以提供一部分軍需——但在這里,一切的人際關系都被某種古老而莊嚴的存在改變了,人們適應了軍事化的生活,也適應了更少的娛樂。
伊夏沉默了片刻,遠方冥教教堂的鐘聲蕩起來,白色的飛鳥自天邊劃過,她摸了摸自己的麻花辮,壓下身前的玉米苗。
瘦削的黑色十字架出挑于高聳的玉米田中,那是英靈的墳墓,每一位來自巴巴魯斯的孩子死后都會送歸故里,處于紀念,便在他們的家鄉樹立一架黑十字架。
但并不是一架十字架就代表一位逝者——而是一架十字架,代表自它為中心,四十九公里內的全部逝者。
不然巴巴魯斯早就被十字架插滿了。
十字架上,還停留著幾只蝴蝶,那是大暴雨后巴巴魯斯少有的原生種,蒼白而殘破,沒有什么美感,卻備受巴巴魯斯人喜愛。
伊夏壓下自己的鐮刀,她并非來此種植作物,這種工作早已交給了大機器,這些潛行于田地里的人們是在“狩獵”。
巴巴魯斯上有些動物,好食作物,又有些攻擊力,死亡守衛并沒有清除它們,而是將其作為鍛煉人們的方式。
少女壓下苔綠色的眼,把占滿鮮血的手在亞麻圍裙上擦了擦,她摸摸腰間的袋子,鼓囊囊的,里面填滿了厥豚頭骨上的一個小圓骨。
在巴巴魯斯,你可以拿這些動物特定骨頭換錢,換物資,換一把好槍——甚至也可以因此獲得軍團的青睞。
伊夏腰間的這袋足夠讓死亡守衛注意到她了。
但她并不怎么在意這點,因為她在隘口軍事學院的成績足夠優秀,早已成為了學院的內推人員,她接下來可以選擇死亡守衛的輔助軍冥犬指揮官,也可以選擇亡魂騎兵隊(可以操縱騎士,但這個要看天賦),又或者選擇進入冥教(但會脫離死亡守衛路線)。
當然,上面是三種主流常規的路子,也是巴巴魯斯人尋常選擇的——男性會選擇軍團的候選名額,女性則會選擇騎兵、冥犬指揮崗、政委崗、維修崗…
除此之外,死亡守衛提供與極限戰士的交換生名額,你可以申請去五百世界繼續深造。
又或者,你想要成為一名“亡魂之子”。
“亡魂之子”,最初的發源為冥王在巴巴魯斯上的離群獨居,隨后便發源為了某種傳統——如果你足夠奇特、叛經離道、享受孤獨,同時足夠優秀,那么你便可以申請成為一名“亡魂之子”。
死亡守衛會為你提供一艘不好不壞的船,一些資金,一張足夠大的銀河地圖——
然后你就可以自己滾蛋了。
銀河茫茫,是時候去建功立業了。
冥教會為亡魂之子們提供食宿與一定的幫助,在最初的七年過去后,亡魂之子們也被允許重新踏上巴巴魯斯。
萬年來,亡魂之子中涌出了不少投機倒把之人,一部分后來皈依冥教,成為了冥教指揮人員中一股獨特的新血,一部分成為了優秀的行商浪人,而其他的…大部分則永遠地消失在茫茫銀河中。
或許那天在銀河的某個角落,一位英雄識破了敵人的陰謀,拯救了一個星球——甚至有可能是整個帝國,那么,如果他操著一口巴巴魯斯音,請不要驚訝。
伊夏的姑媽便選擇成為了一名亡魂之子,在伊夏的記憶里,她的姑媽最后好像去做海盜了。
當然,只要搶的不是死亡守衛及其麾下,死亡守衛是一點不會管的。
鐘聲的余燼消散在玉米的海洋里,傍晚將盡,恒日在天邊燃燒,邊緣紅呼呼的。
伊夏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跳動。
今天是英雄眷侶日。
這是為了紀念一萬年前,死亡守衛鑄造大師巴斯德與其戀人女賢者南丁爾的節日——在格賴埃重要附屬巢都星球上,在一次與綠皮的戰斗中,死亡守衛第三連第六小隊及附屬技術小隊全軍覆沒。
而在最后關頭,鑄造大師巴斯德與其眷侶賢者南丁爾決定引爆巢都中的反物質引擎堆,以拖慢綠皮的進攻,從而為死亡守衛援軍拖延時間。
因為沒有最高密鑰,兩人不得不主動前往現場進行操作,兩人最后留給人們的畫面則是巴斯德浴血頂在門前,南丁爾則主動跳入反應池里,以完成最后的爆炸。
最終戰爭勝利了,巴斯德的徒弟前去收拾巴斯德的遺物,卻在一堆書間發現了一本日記。
這本日記詳細地記述了巴斯德與南丁爾的故事,自一次借閱冥王火星筆記為契機,兩人相識,再到女賢者“意外”調入巴斯德所在的戰斗小隊,兩人共同奮戰。
毫無疑問地,巴斯德的徒弟將巴斯德在這本日記中表露出來的情感稱之為“暗戀”,“帶有偉大革命友誼的暗戀”。
隨后死亡守衛也在賢者南丁爾的遺存數據中發現了類似的日記,記述了女賢者是如何對巴斯德產生好感,并想方設法調進巴斯德所在戰斗小隊的。
但據知情人所講,兩人大抵是最后都沒有互相告知雙方自己的好感,只是以守衛人類之名,共同血戰到了最后。
一位愚鈍到沒有明白自己的情感,另一位則足夠膽怯。
但沒有關系,畢竟他們最后合葬在了一起。
在死亡守衛、巴巴魯斯的文化里,死亡是最濃墨重彩,也是最輕描淡寫的一筆。
這仿佛就將之前的遺憾與不滿全部抹平了一般。
但不管怎樣,隨后人們設立了英雄眷侶日,以紀念二者——一是歌頌他們的功績,二則是在暗中警示新一代的人們——尤其是以沉默與含蓄出名的巴巴魯斯人,心中的那份情,要趁早說出口。
然而,現實很殘酷,英雄眷侶日臨近征兵月,隨著英雄眷侶日太陽的落下,征兵月便開啟了。
隨后,死亡守衛、冥犬、冥教、機械護教軍…數不清的組織將在巴巴魯斯開展征兵。
很多青年往往剛剛將自己的情愫念出,便立刻同戀人分別,踏上陌生的戰場。
這其中或許有著其他的暗示,或許單純就只是湊巧,但不管怎么樣,日子就這樣流動著。
在英雄眷侶日的夜里,人們點起盛大的篝火,卻并不載歌載舞,也并不聚會,他們僅僅是圍繞著黑十字架點燃一簇火焰——今夜沒有宵禁,就讓英魂守護那些即將起航的青年,在黑暗中為他們亮起一束光。
青年們會自己找地方,每個地區有著每個地區的風俗,大人們并不干涉。
伊夏匆匆在附近的冥教教堂里吃過飯,最后一點太陽落下去了,大地昏昏沉沉起來,遠處,在朦朧跳動的地平線上,嚓、嚓、嚓——
火焰跳起來。
火光映照著姑娘年輕的面龐,將她長長的眼睫毛與滿臉的雀斑映地一清二楚,她心里慌張,卻也激動。
她匆忙走出冥教教堂,黑暗中已經晃出了一對對身影,細聲細氣的囑托與輕語在田間飄蕩,在遠處是值崗死亡守衛盔甲的寒光——既然沒有宵禁,就會有專人站崗確保安全。
也會有些人專門在這天去一個個走到那些站崗的死亡守衛面前,有人單純會為他們獻一把玉米苗,有人則是在找尋自己離去的家人,前來站崗的往往都是新兵——正在找人的她或者是一位母親,或者是一位父親,又或者是戀人。
伊夏想了想,朝著他倆都熟悉的位置大步跑去,她穿過玉米田,穿過樹林,穿過學院訓練用的靶場,最后她抵達那里,她看見他的身影。
在那萬頃湖面前。
月影幽幽,蕩漾一片皎白。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便撫平了她漫長越野后的喘息,
“嘿,”伊夏尷尬地咧嘴傻笑著,她扯了扯上衣襟,圍裙已經解下來洗好歸還給冥教牧師了,露出了她的訓練褲,與綁地很好的綁腿。
她走過去,熟練地坐在青年身旁。
青年和她一樣,有著滿臉的雀斑,郁藍色的眼則格外深沉憂郁,他卻不看她,只是望著湖面發呆。
伊夏盤腿坐下,晃了晃身子。
“今晚…今晚的月亮真漂亮。”
她說,又在心里唾罵自己的開場白愚蠢,急忙找補,
“我打算好了,”
她說,“我打算去騎兵隊,我想要駕駛騎士——我朝著賢者0567奧打聽過,我或許有這方面的天賦。”
青年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看起來活過來了,
“這是好事,”他訥訥地說,“我為你高興,發自心底的,伊夏。”
“騎士在戰場上遠比一名戰士更重要。”
他說,順手揪了一根地上的草。
“不,”伊夏說,“每個士兵都有價值——我們不能輕視他們。”
“這便是伱想的嗎?”
阿盧說,他似乎心不在焉,“每個人都有價值?”
“是的,”伊夏堅定地回答到,“每個士兵都有意義,即便是一個輔助軍,也可以將子彈射進敵人的頭顱。”
這似乎不是青年希望聽見的回答,阿盧側頭認真地看了看伊夏,又轉頭長嘆了一口氣。
伊夏卻沒有察覺太多,她只覺得臉紅,青年的認真注視足以令她面紅耳赤——明明她在拆彈的時候都不會感到如此緊張。
這不會是混沌的陰謀?
伊夏想了想,趕緊在心中默念冥王保佑,遠處黑十字架的篝火晃了晃,這讓她有些虛弱,但伊夏也確認了這不是混沌的陰謀。
她就是愛他。
伊夏的手指抓著地上的草扣來扣去。
“你…”她拉長音,“你打算去哪兒,阿盧?”
阿盧在軍校的成績并不出色——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糟糕,但在巴巴魯斯,上軍校是義務教育,這之后人們可以選擇學別的,但在三歲到十六歲——你得上軍校,身為巴巴魯斯人,至少得學會怎么開地獄犬。
青年并不回答,卻只是表現地更加垂頭喪氣了。
沉默,只有蟲鳴。
伊夏為這段難以言喻的沉默感到緊張,她想了想,最終決定遵從自己的內心,她從腰間解下自己早就準備好的狩獵品袋子,里面全都是骨頭。
足以讓一個人被死亡守衛注意到的骨頭數目。
“阿——阿盧,”伊夏說,她閉起眼,猛地將自己手中的袋子塞過去,因此把青年推倒了,青年倒向后面的草地,又在驚呼中掙扎著坐起來,
“我喜歡你——以及——這個送你!”
“你想要成為死亡守衛?還是騎士?還是冥教主教?都可以,拿去吧!”
阿盧吃驚地睜大眼,但卻又無奈地笑笑,即便嘴角的笑容真摯。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伊夏。”
他溫和地說,“我是說…不…不是這個意思。”
青年沉默了片刻,便也像是下定了決心般說道,
“我也喜歡你,這份情誼是絕對真誠的——但——但不是所有人都要成為死亡守衛、騎士、主教…”
“你希望做亡魂之子?”
伊夏猛地抬頭,眼一閃一閃地望著青年,
“不——不不不不是。”
反倒是青年手足無措起來,“我只是——我的意思是——”
“我——我只想留在巴巴魯斯上當農民。”
伊夏茫然地張大嘴。
某種悲傷涌上阿盧,在巴巴魯斯,留在原地或許是最沒出息的人才做的事情,巴巴魯斯上有一部分的人是退役冥犬——另一部分則是他們這些“什么都沒有被選上”的人。
阿盧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能理解嗎?——還是要收回你剛才的話?”
青年平靜地挑眉問道,
“你要留在巴巴魯斯——這——這——”
伊夏笑起來,“那么我可以常回來看你了。”
他們身后的樹叢窸窸窣窣起來,前來負責征兵并選擇出門瞎晃的卡拉斯自討沒趣地站起來,他晃了晃手中的酒瓶,意識到自己原本過來一個人安靜會兒,卻又被小情侶們打擾了。
他原本還想聽聽——但現在,卡拉斯嘔了一聲。
瞧瞧,隨便拉個人都比他要聰明,他當初怎么不留在巴巴魯斯當農民呢?
卡拉斯這么想著,又喝了一口酒,搖搖晃晃地走在林間道上。
嗯…當年巴巴魯斯那副鬼樣子,誰知道現在這么宜居。
卡拉斯打了個嗝,他當時還稱不得上是傻…他緩緩想到,日子太苦了…自己當時確實是想著死也不要回到這顆星球。
遠處的篝火燃燒著,卡拉斯知道再過幾天,那個傻逼就要回來撒歡了。
這么多人——卡拉斯醉醺醺地想到,這么這么多人——足有一整個星球的一萬年——這家伙還是干了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至少他現在能聽小東西們為了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嘰嘰歪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