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靜大人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冰冷的質感,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那難道昨夜那么多事,樁樁件件,驚濤駭浪,攪得整個京城天翻地覆,就只是一個…巧合?一切真的就全都和你無關?”
他刻意拖長了“巧合”二字的音調,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質疑與凌厲的壓迫感。
雖然言辭激烈,神態嚴苛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下令拿人,但方羽卻敏銳地捕捉到,在那份嚴厲之下,似乎隱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引導意味。
靜大人仿佛并非真要治他的罪,而是在為他鋪設一條辯解的道路,一個可以將所有驚濤駭浪輕輕拂去,歸于“巧合”的臺階。
方羽立刻心領神會。
他深知眼前這位靜大人的能量與手段,也明白自己此刻能站在這里說話,本身就已是一種默許下的僥幸。
他當即躬身,姿態放得極低,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肯定:“回靜大人,昨夜之事,確實…確實只是巧合。屬下與璐璐大人之間…因一些內部事務的處理方式產生了些許分歧,發生了一點口角之爭,絕無他意。至于其他的…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
他抬起頭,眼神努力顯得真誠而無辜,“屬下人微言輕,實力有限,實在不知情,更與屬下完全無關啊!”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
與璐璐的矛盾是真,甚至遠比“內部小矛盾”要深刻血腥得多。
那是涉及生死、彼此都曾狠下殺手的宿怨。
但此刻,兩人都極有默契地將那血海深仇深深掩藏,扮演著僅是稍有齟齬的同僚。
而將其他所有事,尤其是七皇子之死這等潑天大事,徹底撇清,則是生存的必要。
“哦?這樣嗎?”靜大人聞言,臉上那嚴苛如冰封湖面的神態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和下來。
緊繃的線條松弛了,銳利的目光也收斂了鋒芒,仿佛剛才那駭人的壓迫感從未存在過。
他甚至還微微頷首,語氣變得平和了許多,“既如此,那便罷了。年輕人,氣盛些有所摩擦也在所難免,以后還需精誠合作才是。”
這件事,就這么輕描淡寫地,好像就要過去了?
方羽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覺愈發強烈。
靜大人召他前來,氣勢洶洶,難道就只是為了聽這樣一句蒼白無力,幾乎無法取信于任何人的“巧合”解釋?這未免也太兒戲了。
七皇子暴斃,京城戒嚴,各方勢力暗流涌動,如此敏感的時刻,如此重大的事件,豈是一句“巧合”就能輕易揭過的?
但他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只是將頭埋得更低,口中稱是。
此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對方愿意相信,或者說愿意表現出相信的姿態,他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然而,方羽不知道的是,端坐于上位的靜大人,心中所思所想,遠比他看到的要復雜深沉得多。
靜大人看著下方看似恭順的方羽,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與掌控一切的淡漠。
他清楚得很,眼前這個家伙,這個近來鬧得滿城風雨,聲名鵲起的“面具人”,之所以還能活蹦亂跳地站在這里,而不是像那些沒有根基的浮萍一樣,早已被京城里盤根錯節的大小家族撕成碎片,究其根本,不過是背靠了他們這顆枝繁葉茂、權傾朝野的大樹罷了。
沒有他們的默許,縱容甚至暗中扶持,這柄突然冒出來的“刀”,早就該折了。
外面那些看不清局勢,只會跟風驚呼的愚昧之人,或許真以為這面具人是憑一己之力攪動風云的過江猛龍,但他這個作為“靠山”之一的存在,還能不清楚這背后真正發力的是誰?
那些恰到好處的信息泄露,那些關鍵時刻的阻力消除,那些潛在的麻煩還未發生就已經消失…這一切,難道真是巧合?
別說眼前這個尚且需要依托他們勢力的面具人,就是其身后那個據說有幾分神秘色彩的“絕門”,靜大人其實也并未真正放在眼里。
江湖勢力,在絕對的皇權與龐大的大夏王朝面前,終究是旁門左道,難登大雅之堂,充其量是一群比較麻煩的螻蟻罷了。
只是,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有些事,他們這些身處權力核心、無數雙眼睛盯著的人,不方便親自出手去做。
那些陰私的、骯臟的、需要沾滿鮮血卻又不能留下任何官方痕跡的事情,總需要一把得心應手、足夠鋒利且便于舍棄的“刀”來處理。
而方羽,或者說他代表的“面具人”勢力,恰好就是這樣一把被選中的刀。
刀本身無謂善惡,也無所謂忠誠,只要能砍向指定的目標,就是好刀。
但靜大人更深知一個道理:再鋒利的刀,也終究是死物。
真正具備威脅、需要時刻警惕并牢牢掌控的,永遠是那個握著刀的人!
刀的意志,實則是持刀者的意志。刀若只會遵循命令,自是最好。
但若刀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開始試圖反過來影響持刀者,那就是絕不能容忍的隱患。
最近這段時間,靜大人敏銳地感覺到,方羽這把“刀”,似乎有些過于“跳脫”了。
行動愈發大膽,雖然成效顯著,但也引起了過多的關注,甚至開始隱隱有脫離預設軌道的跡象。
這可不是好苗頭。必須適時地敲打一番,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位置,他只是一把刀,用時取出,不用時便應安然置于鞘中,而非自作主張地揮舞。
然而,此次召見,更深層的原因,卻并非僅僅為了敲打。
七皇子昨夜離奇暴斃,此事干系太大,堪稱石破天驚,瞬間打破了京城維持已久的微妙平衡,也驚得靜大人背后那位尊貴人物以及他本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昨夜至今,京城可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任何不合時宜的動作,哪怕再微小,都可能被無限放大,引來致命的猜忌和懷疑。
在這種時候,靜大人本該深居簡出,靜觀其變。
他今日之所以敢冒險召見方羽這敏感人物,完全是得到了“大皇子”的明確指示。
沒有大皇子的首肯,縱然他是大皇子極為倚重的心腹智囊,也絕不敢在此刻行此險招。
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甚至可能牽連到大皇子自身。
皇權之爭,從來都是這般殘酷無情,哪怕是最親近的臣屬,也可能在必要時成為棄子。
雖然大皇子并未將話挑明,但跟隨其多年的靜大人,早已練就了揣摩上意的高超本領。
他從大皇子看似平淡的指令和幾句意味深長的話語中,大致猜出了此次召見的深層寓意。
首要之事,便是親自確認,七皇子之死,到底和眼前這個方羽有沒有直接關系!
這件事太大了,大到足以影響整個朝局走向,甚至決定那把最終椅子的歸屬。
如果方羽真有這般能耐,且此事是他們所為,或是與他們有關…那無異于天降驚雷,同時也是一份難以想象的“投名狀”和“大功”。
靜大人需要第一時間掌握這個情況,以便大皇子做出最精準的應對,或是充分利用,或是果斷切割。
其次,若此事確與方羽無關,那就按原定計劃進行。
利用七皇子之死造成的權力真空和混亂局面,趁機推進那些早已謀劃好的行動。
亂局,對于準備充分的一方而言,往往是絕佳的機遇。
所以,這次見面,對靜大人而言,更像是一個必須走的流程,一次基于謹慎原則的最終確認。
而方羽剛才那番表現,那種發自內心的茫然與急于撇清的態度,幾乎立刻讓靜大人斷定,此事,確實非他所為。
“看來,是我想多了。”靜大人心中暗道,徹底放下了那一點點疑慮。
神色也隨之變得嚴肅而鄭重,他將目光從方羽身上微微移開,掃過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璐璐,語氣沉緩地開口。
“好了,既然只是誤會,那便就此揭過。刁德一,璐璐,你們二人都是我十分看重的干才,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當以大局為重。些許內部的小矛盾、小摩擦,要學會放下,彼此包容,精誠協作。須知,唯有同心同德,方能更好地為朝廷效力,這才是當下的首要之事。”
“小矛盾?”方羽心中再次泛起一絲冷笑。
靜大人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可他與璐璐之間的恩怨,早已是不是那么簡單了。
他殺過璐璐一次,璐璐也曾派遣殺手欲致他于死地。
這恩怨,豈是一句“小矛盾”能涵蓋的?
但兩人都是極其出色的偽裝者,無論內心如何波濤洶涌,面上卻皆是波瀾不驚,仿佛靜大人口中所言,真的只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工作分歧。
“大人說的是極。”方羽率先躬身應和,語氣恭敬無比,隨即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疑惑,“卻不知…大人今日緊急喚屬下過來,除了詢問昨夜之事,是否還有其他要緊事吩咐?”
他巧妙地將靜大人的質問轉化為“詢問”,并將話題引向此次會面的真正目的。
靜大人對這份“懂事”似乎頗為滿意,他微微坐直了身體,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種密謀般的鄭重:
“七皇子昨夜死得如此蹊蹺,震動朝野。按理說,此時此刻,我們更應該謹言慎行,按兵不動,以免引火燒身,招惹不必要的懷疑。”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精明的算計:“但,巧就巧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雖然打亂了許多部署,卻也創造出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契機!一個對我們后續的‘計劃’,有著極大幫助的絕佳機會。所以,反而非常適合我們…展開行動,火中取栗。”
說著,靜大人目光轉向一旁的璐璐,不易察覺地遞了一個眼神。
璐璐會意,上前一步,從袖中取出一個密封嚴謹,顏色暗沉的信封。她的動作平穩無聲,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遞出一件尋常物品。
璐璐將信封遞到方羽面前。
方羽心中疑竇叢生,接過信封,觸手微涼。
他拆開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箋,展開快速瀏覽。
僅僅看了幾行,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血色瞬間褪去,猛地抬頭看向靜大人,失聲驚呼:
“你…你要我去刺殺天機閣的閣主?!”
巨大的震驚之下,他甚至有些口不擇言,腦中瞬間閃過一個荒謬的比喻。
我去抓唐僧師徒四人?
什么天方夜譚,癡人說夢!
天機閣!那是何等超然的存在?
閣主更是神秘莫測,據說其實力深不可測,智慧如海。
麾下能人高手如云。
他方羽何德何能?
他的實力自己最清楚,頂破了天也就初入六魄級別往上一點點,直面天機閣這等龐然大物面前,根本不夠看!
更別說去殺那高深莫測的閣主本人,就算是對上他座下的那些義子,自己恐怕都難有勝算,甚至能否保命都是未知數。
這任務根本不是考驗,這分明是送死!靜大人和他們背后的大皇子,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陷阱,目的就是要除掉自己這把開始“不聽話”的刀?
巨大的壓力和被輕視的荒謬感讓方羽呼吸都急促了幾分,他捏著信箋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就在他心念電轉,幾乎要忍不住再次開口質疑甚至拒絕時,靜大人那平靜無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
“別那么著急,年輕人。”他端起旁邊茶幾上早已微涼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動作悠閑得與方才下達那石破天驚命令的人判若兩人,“沉住氣,往下仔細看。計劃,總需一步步來。”
方羽聞言,這才心中稍稍安心。
這才對嘛,真讓我去殺什么天機閣閣主,這不是要我命嗎?你們這些大人物開開口的事,下面的人要跑斷腿。
而且,刺殺天機閣閣主?
方羽心頭忍不住搖頭,這事,無論有多么靠譜的計劃,他都沒打算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