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恍惚感中，林雪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條通往地下的階梯通道，從兩側閃著彩光的招牌來看，這是一家年代久遠的地下街機廳。
“所以，這個夢境的核心是游戲廳？”林雪沉吟了一下，沒怎么猶豫，便走下了階梯。
踏入游戲廳大門的一剎，仿佛踏入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異空間。
昏暗的燈光在緊湊的空間內搖曳，營造出一種神秘而壓抑的氛圍，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煙草和酒精味，混合成一種獨特的氣味，讓人有些不喜。
游戲廳內人聲鼎沸，電子游戲的音效，玩家的叫罵聲，鍵盤的敲擊聲…嘈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遍布了大廳各個角落。
林雪讓開人流，踩著黑暗走入大廳，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薇薇安說過會進入認識的人的夢，林雪不太確定自己認識的人之中，有誰喜歡來這種地方，總之當前的首要目標，是先找到夢的主人。
找夢主人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林雪在大廳的人影之中隨意掃過一圈，目光很快鎖定在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男孩身上。
不同于其他玩家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整個大廳中只有這個小男孩形單影只，一個人孤獨的坐在角落里的一臺游戲機前。
當然，人數不能說明什么，更明顯的特征其實是畫風：在場的其他玩家都只會做那幾個重復的動作和臺詞，像極了游戲里制作偷懶的NPC，只有這個小男孩是真人玩家，一舉一動都在透露著活人的靈動。
顯然夢的主人并沒有多余的CPU來打造這些背景人物，專注力全都集中在了主角身上，這感覺就像是一本黑白漫畫里出現了惟一一個彩色人物，想注意不到都難。
“小男孩？”
林雪卻皺了皺眉，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她認識的只有小時候的林海，不過林家的家教很嚴，小海應該沒機會來這種地方。
林雪帶著好奇靠近了過去。
小男孩盤腿坐在靠椅上，手中抓著手柄，手指快速按動鍵位，表情極為認真的盯著屏幕，小臉跟隨著屏幕的閃動而忽明忽暗。
林雪靠近的途中便已經確認了這男孩不可能是林海，不過，這個眼熟的眉眼輪廓，該不會是…
林雪已經猜到了什么，正巧電玩桌旁放著小男孩的書包，書包的掛牌上明白的標注著他的身份。
松海小學。
三年八班。
沐游。
果然是…
林雪嘴角微微翹起，走上前，在男孩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沉浸在游戲中的小男孩這才發覺她的存在，暫時從游戲中脫離，扭頭詫異的看了她一眼。
看清林雪的打扮，男孩眼中頓時閃過一絲警惕，急忙起身朝左右看了看，有些心虛的將自己的書包拿起，擋住了自己的名字，隨即離開位置，換到了不遠處另一個無人的機位前。
男孩臨走前臉上飄過的紅暈沒有逃過林雪的眼睛。
林雪嘴角又一次止不住的浮現笑意，她其實不怎么喜歡小孩，但不知道為何，突然遇到小時候的沐游，而且這靦腆的表現，和沐游平時成熟老道的樣子相比，這種反差感實在太有意思了，以至于她忍不住的就想去逗弄一下。
林雪起身，追著男孩跟了過去，又一次在小沐游身旁的位置坐下。
小男孩看她居然還跟過來，眼神更加慌亂，不過這次倒是沒再換位，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三番兩次的跑，別人還以為我怕了你。
“這個要怎么玩？”
林雪看男孩又開始埋頭玩游戲，看了看眼前的鍵盤和游戲畫面不由求助。和林海一樣，她也沒機會接觸這種東西。
“往這里投幣，點這里開始。”小男孩語氣不耐，酷酷的指點了兩句，便收回手去，全程沒有看林雪。
“哦…”
林雪沒有游戲幣自然玩不了，卻也沒離開，就坐在位置上，翹起二郎腿，定定的看著小沐游操作。
小男孩看似目不轉睛的盯著屏幕，但也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一時間如芒在背，手中的動作也漸漸變形，游戲人物抽風似的亂跳，十條命很快死了八條。
眼看著游戲幣即將告罄，小男孩有點充不了胖子了，起身準備繼續換位置。
結果這時林雪忽然開口：“沐游小朋友，你有什么愿望？”
小男孩身形一震，忽的抄起書包，退出了位置，遠離了幾步，才目露警惕的朝她看來。
“阿姨，你該不會真是人販子吧？”
本以為拿捏了小男孩的林雪，被小男孩一句話反殺，凌亂于風中，半響才回過神來。
“我要是人販子，你現在應該在麻袋里…”
林雪白了他一眼：“把‘阿姨’改成姐姐，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愿望…不相信就算了。”
小男孩臉色狐疑的看著她，猶豫了片刻，才試探著開口：“那…你幫我買十個幣？姐姐…”
林雪這才滿意的起身，走去了前臺。
片刻后回來，手里卻沒拿游戲幣，而是拿了一個塑料小桶。
林雪將桶丟在桌上，里面叮鈴當啷全是游戲幣，起碼七八百枚。
小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平時能來游戲廳里玩的小孩子，誰不是用的零花錢，一個幣一個幣精打細算的花，哪有這種一買一籮筐的，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土豪玩法？
“來吧，十次機會，只要你能贏我一次，就讓你玩個夠。”林雪在位置上坐下，往兩個機位分別丟了十枚幣，按下了對戰按鈕。
眼看著游戲開始，小男孩也只好趕忙回到位置上，擼起袖子，興致昂揚的準備向土豪姐姐展示一下真正的技術。
十分鐘后，小男孩不可置信的看著昏暗下來的屏幕，這已經是他輸的第十場，十局，他被打了個十比零。
除了第一局，林雪因為不熟悉機制，被他掙扎了一會兒外，其他幾局都是半分鐘內秒殺，而且死的越來越快。
小男孩一臉懷疑人生的表情。
“怎么可能…你肯定經常玩！”小男孩看著林雪篤定道：“我從沒見過玩游戲這么厲害的女生…”
“比你那個什么‘小慧’還厲害？”林雪忽然饒有興趣的問。
“你，你認識小慧？”男孩有些驚訝，眼神不自覺的游移起來。
林雪沒有追問下去，掃了眼周圍沒有任何消散跡象的夢境。
“說吧，還有什么愿望？”
“那…你再給我十次機會？”男孩小心翼翼的問。
林雪卻搖了搖頭：“我可以陪你繼續玩，玩一百局一千局都可以，但是，一直躲在這里面逃避，你真正想見的人永遠也不會出現。”
林雪有讀心術，她理解一個夢境要比其他人要容易許多，只要見到夢主人，她可以輕松的透過表象，看到夢境中的深層邏輯。
跟小沐游接觸的短短幾分鐘，她已經讀出了男孩心底真正的愿望：他有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名叫小慧，是班里的班花，家里似乎是開游戲廳的，所以打游戲特別厲害。
這個年齡的小孩子沒有什么表白的概念，單純到只想著躲起來練好游戲技術，直到學成出師，在某天一鳴驚人，然后讓他喜歡的女孩子對他刮目相看一下，僅此而已。
小男孩聞言一愣，有些茫然：“姐姐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林雪搖了搖頭，繼續提點：“喜歡的話，就直接說出來，說不定有奇效呢。”
男孩沉默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地面忽然震顫起來。
一只只像素怪獸開始從街機廳的大門處涌入，剛才還嘻嘻哈哈的大廳中，忽然亂作一團，人群尖叫著四散奔逃，不少人直接命喪怪物口中。
“不好，快跑！”
場景變化的極為突兀，小男孩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拎起書包逃向后門，剛跑兩步又想起什么，回頭拉上了林雪一起跑。
林雪被小沐游拉著，跟隨人流沖向后門，卻露出了笑容：這才對嘛！
夢境場景開始崩塌，說明他終于開始直面自己的內心。
這些怪物，就是他心中見那個女孩子需要面對的阻礙，將原本街機廳里的少年煩惱，轉變為一個勇者突破重重怪物的阻截，殺到魔王城里營救心愛公主的故事，這樣就好理解多了，對林雪來說也好處理多了。
不然，她還得留下給小男孩上青春期情感課，教他怎么追女孩，這太麻煩了，何況她自己都沒有談過，怎么教得了人？
小沐游拉著林雪跑出了游戲廳，來到街道上。
夜色籠罩的大街上，此時也已經布滿了各種身形巨大的像素怪物，正在怒吼著追殺行人。
林雪掃了眼，這些怪物基本都是那些街機游戲里的怪物，很符合‘游戲廳’的主題，不過其中還夾雜了一些私貨，比如字母獸，作業獸，量角器獸什么的…
其中不少怪物都朝兩人追了過來，小男孩拉著林雪的手，朝一個方向拼命狂奔。
這一點細節還是讓林雪很滿意的：即便在這么緊張的時刻，小小年紀的他也沒想著丟下自己獨自逃跑。
如果所料不錯，男孩帶的這條路的盡頭，應該就是他那個‘暗戀’女孩所在的位置。
接下來她只需要將小男孩一路護送到那個女孩子身邊，再給他制造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這場夢境應該就算圓滿完成了。
眼看著前方的道路也被幾只怪物堵死，林雪沒有再隱藏，直接具現出了死神鐮刀，跳到男孩前方領路，鐮刀舞動間，沿路的怪物全都被她砍瓜切菜般的擊殺。
小男孩難得的沒有像普通小孩一樣大驚小怪的亂叫，只是默默的跟在她后面，不過林雪能感覺到身后投來的直勾勾的目光。
不用回頭，她也能猜到，男孩此刻一定在用驚訝加崇拜的目光看著她…
林雪不得不承認這感覺不錯，現實中她總是被沐游領先一頭，有一種不管如何努力追趕，都永遠追不上的無力感，如今終于也有了被他仰望的機會，相當難得，林雪也不由享受了一下這種目光。
“刺啦…”
沐游推開了村莊的大門，老舊的鐵門發出難聽的哀鳴，在幽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身后的小女孩被這聲音嚇得一個哆嗦，急忙又往沐游身邊貼近了一些，緊緊拉著他的衣角。
沐游將手上的光照術擴大了一些，溫暖的光芒照亮了更多黑暗，終于讓小女孩安心了一些。
沐游帶小女孩走入村莊，整個村莊內靜謐一片，連蟲鳴之聲都沒有，落針可聞。
隨著兩人深入村子，四周的房屋中，一道道鬼影突兀的浮現，這些鬼影比山路上的鬼怪體型更大，也更加扭曲。
沐游照例的凝聚火球，一個個魔法不要錢的丟出，將所有現身的鬼怪第一時間殺滅。
這個村莊果然是荒村，里面沒有人，只有鬼。
剛才半路上，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小雅并不想回家，但他還是堅持著帶小雅回來看看，因為他需要確認一下小雅真實的內心和處境，否則他沒有辦法幫她。
沐游沿著小雅的指引，很快找到了她在村中的‘家’。
然而，她所謂的家里，也沒有任何家人存在，只有幾只更加兇惡的鬼魂，從門窗中涌出，張牙舞爪的朝他們撲來，最后被沐游制造的一片火幕全部燒成了灰燼。
“小雅，你害怕回家嗎？”沐游驅散了周圍的鬼魂，蹲下身子，看向女孩問。
“因為…回家會被打…”
小女孩淚珠掉落，蹲在地上，捂著胳膊，小小的身子止不住的發抖。
到此，沐游已經徹底明白。
在小雅的心中，她的家里沒有對她好的‘人’，只有對她很壞的‘鬼’。
所以才會經常誕生出離家出走的夢境…
現在想來，其實小女孩從一開始遇到他，就說的很清楚了。
“不敢回家…天太黑…”這是當時小女孩的回答。
沐游下意識以為是‘因為天黑，所以不敢回家’，但實際上，這句話是分開理解的，‘天太黑’和‘不敢回家’，并非因果關系，而是同時存在的困境。
‘不敢回家’，是因為家里在她內心中是個恐怖的地方。
‘天太黑’，則是因為她走不出這座山。她根本沒有見識過大山以外的景象，自然也無法在夢中生成通往山外的去路，于是只能被困在山的邊緣，整夜整夜的茫然哭泣。
沐游很難想象，當一個本該是避風港灣的家，成為了自己在夢中也想要逃離的地方，究竟是怎樣一種痛苦。
細細想來，小雅平時確實鮮少提及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一年到頭幾乎都留在城里，只有過年的時候會離開幾天，但也很快就會回來，有幾次時間短到讓沐游感覺她其實根本沒回去，平時也幾乎沒見過她和家人通話。
對此沐游沒有多過問過，只當是她不習慣在人前和家里聯系，但現在看來，這一切另有隱情…
看著小女孩捂著手臂默默流淚的樣子，沐游忽然很心疼。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小雅，卻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樣傷痛的過去。
可是，他卻無力改變。
他現在看到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更何況，這里只是一場夢境，不管他在夢里改變了多少，等小雅醒來后，她現實中的處境也不會有任何改善。
可即便如此，沐游也覺得他應該留下些什么。
人在長期沒有希望的情況下，會漸漸麻木，直到被現實規化，接受自己的處境，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所以，他要在這場夢結束之前，為小雅留下一個希望。
一個深植于內心，將來能幫她擺脫噩夢的希望之種…(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