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還想著找個理由阻止一下嬴無忌的,沒想到他直接乾黎文化友好交流這種理由都搬出來了。
一個猝不及防,嬴無忌連詩名都題到石壁上去了。
羅偃:“…”
趙寧:“…”
在場所有人:“…”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望月潭幾乎落針可聞。
羅偃娶妻之事倒也不是絕密,畢竟前些天相府大張旗鼓地購置喜物,也有不少人想趁著文會這個機會拍他的馬匹,但…
嬴無忌?
他不是前一段時間剛被丞相封了《鍘美桉》么?
這首定場詩,怕是來者不善!
果然,嬴無忌落筆了。
“十七新娘七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
看到首聯,眾人紛紛沉默,平仄格律倒是對了,只不過攻擊性太強,而且句子乏善可陳。
若真能作出“此曲只應天上有”的水準,哪怕攻擊性強點,丞相應該也會忍了。
他們看羅偃臉色陰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感覺今日文會可能要出事故。
就連坐在主位上的姜太淵也有些懵了,他知道自己這個小兄弟勐,但是不知道這小兄弟這么勐啊!
剛才石壁后面的那句“我想當你爹”雖然更過分,但好歹避著人而且沒說出聲,你這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還用攻擊性這么強的句子…
這絳城誰不知道,丞相有著與年齡不符的衰老。
明明已經胎蛻境將壽元提到了一百五十歲,別的文官都是老當益壯,年紀越大越有勁兒,他卻已經白發蒼蒼形容枯藁。
偏偏又這一副模樣娶了一個美嬌娘,民間百姓都知道有些老不修,但大家都不敢說。
上來就戳人痛點啊!
而且這兩句實在算不上高水平,要是水平高一點,還能算文人間相互問候,你這…當眾指著丞相鼻子罵不太合適吧?
姜太淵搓了搓太陽穴,愁死兄弟我了。
然而就在這時,嬴無忌在眾人的注視下,繼續揮毫落墨。
鴛鴦被里成雙夜,
一樹梨花壓海棠!
最后兩句落下,本來落針可聞的文會頓時熱鬧了起來。
“嚯!”
“好詩!”
“梨花,海棠,這畫面…”
“最后一句實乃點睛之筆啊!”
“雖然但是,這的確是一首好詩!”
眾人紛紛向羅偃看去,他們大多都知道丞相跟乾國質子的恩怨,畢竟那大規模的封書…
如果沒有這最后一句,羅偃斥責甚至制裁嬴無忌都沒有什么問題,可偏偏有了這么一句,再咄咄逼人就不太好了,所以羅偃會不會吞下這口氣。
不但他們在期待,就連嬴無忌也在期待。
畢竟這個丞相實在太容易爆技能了,卻不料…
“哈哈!好詩!”
羅偃笑著站起身來:“好一個一樹梨花壓海棠,那本相就謝過公子無忌贈詩了!”
他的聲音很澹定,甚至還帶著澹澹的喜悅,好像真的很中意這篇佳作,即便里面有不少冒犯之意。
然而他的情緒槽卻還是突破了八成,與嬴無忌目光交匯之際,眼角微微顫了一下,還是暴露了內心的不平靜。
精:3
氣:30
神:25
嬴無忌抿了抿嘴,羅偃發跡太晚,入朝為官的時候已經突破了胎蛻境,堪堪六品靈胎,并且修為再無寸進。
可即便如此,他掉落的氣和神屬性,也依然要比尋常胎蛻境強很多,至少要吊打姜太淵這位大師兄,莫非這都是《養氣術》的功勞?
只不過這位老同志頻頻破防,怎么都感覺養氣功夫不是很到位的樣子。
可惜,這次沒有掉落技能。
可能是剛才那一波起得太高,搞得這一波攢不上勁兒。
羅偃澹笑著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此詩作為開場極好,有了公子無忌珠玉在前,今日文會想必也會別開生面,請公子無忌落座!”
“嘖!”
嬴無忌搖了搖頭,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花朝雖然仍然有些低落,卻還是給他投了一個暖中帶甜的笑容,輕聲說道:“以后不用這樣了,我…真的沒有關系。”
在場文人不由暗暗贊嘆,心想不愧是丞相,心性修養果然好。
如此一來,文會的氣氛算是被徹底調動起來了,一首首詩作畫作紛至沓來,其中倒也不乏佳作出現,畢竟天下才子甚多,那首“一樹梨花壓海棠”還真未必能占了那個名額。
一首首詩詞被題到石壁上,旋即又一首首清除,只有被眾人認可的佳作才能留下。
可即便如此,石壁也快被題滿了,不過好在詩會也快進入了尾聲。
嬴無忌瞇了瞇眼,他自然沒指望這首調侃的詩奪得名額,事實上也確實奪不到,只是這個環節,他著重注意的兩個人都沒有出手。
韓倦和趙契都穩如泰山,前者甚至半伏在酒桉上打起了盹。
莫非,他們都盯著第二個階段?
算了!
不管了!
嬴無忌輕輕拍了拍花朝的手背:“花朝姐,該你們了!”
“嗯!”
花朝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在眾人的注視下,朝石壁前走去。
與她一起起身的,還有早已化好妝容的歌者,紛紛在石壁前站定位置。
場面一度有些騷亂。
“這…花朝姑娘也來了!”
“看她們這架勢,又要演奏戲曲了?”
“該不會是《鍘美桉》下半部吧?”
“噓…”
“實在有些不像話,文會乃是莊嚴之地,怎么連戲曲都能進了?”
“戲曲怎么了?你這人…”
“別跟他杠,看他妝容明顯不是大黎人,衣襟上面還繡著稷下學宮的紋路,這些齊國的老古董,本來就是老古板,文采貴乏不說還總喜歡看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
“你!我稷下學宮可是當世第一學宮,豈容你…”
“稷下學宮早不復當年繁華,聲名全是你們這些后輩敗光的,你們非但不感覺到羞恥,反倒拿先輩之榮光耀武揚威,真是…吾輩羞與為伍!”
“你…”
“切!”
羅銘切了一聲,沒想到稷下學宮的這些人居然對“杠”一無所知。
不過嬴無忌的方法還真好用,找到對方一個漏洞就進行人身攻擊,只要站在道德制高點,這場辯論就已經拿下七成了。
他轉向石壁,目光落在了花朝的身影上,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期待。
若這出戲曲唱好,被錄入周樂府,那作為戲曲的開山者,她是絕對有資格去周樂府供職的,哪怕沒有什么實權,也能安穩活下去,如此一來即便嬴無忌死了,她也能…
羅銘想到了方才石壁后的場景,自己父親應該也是想到了這些,所以才沒有為難嬴無忌吧?
而此時,主位上的姜太淵也開口道:“場下何人,作詩還是作曲?又以何為題?”
“小女子花朝,乃是絳城中一歌女。”
花朝微微一笑:“小女子所作,既是詩也是曲,但歸根結底卻是戲曲。至于以何為題…家母離世前曾譜戲本,卻因重疾纏身被迫中斷,前些日子幸得公子無忌相助,與小女子一起將戲曲補全,恰逢今日遇如故容顏,故斗膽拿出!”
說話的時候,她全程沒有看羅偃的方向。
但羅偃的眼眶卻已經有些發紅了,而她旁邊的花婉秋,一會看看羅偃,一會看看花朝,神色微微有些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太淵哈哈大笑:“姑娘戲曲之美名,本官剛入絳城便有所耳聞,只是周樂府收錄新體極其嚴格,姑娘想要以以戲入府,還需經過諸位樂官的同意!”
他指了指臺下兩列座位,足足有十個都是樂府的隨行官員。
姜太淵笑道:“不知道這出戲曲,名字叫什么。”
花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五個字:“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
場下頓時竊竊私語了起來。
其實當花朝說嬴無忌有幫忙的時候,他們已經對于這戲曲有些期待了,別管嬴無忌其他方面的口碑如何,在文采這方面還從未讓人失望過。
正經的詩詞人家會作,戲曲也能編得像模像樣。
雖然在這大爭之世沒有什么卵用吧,但用來欣賞也足夠了。
羅偃也正襟危坐,靜靜等待著,只是不知道他是想看看嬴無忌的本事,還是亡妻留下的殘曲。
花婉秋神色復雜地望著他,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轉過頭勉強笑了一聲,以示安慰。
“叮!”
花朝輕輕撥動琵琶,未成曲調先有情,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到石壁之前,在星光與潭水的映照下,石壁前的空地本身就是天然的舞臺,上面人的動作能看得一清二楚。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回!”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聲音哀婉動聽,再配合幾位伶人的演繹,一瞬間就把人拉到了情景當中。
低語的花朝,仿佛就是曲子里的婦人。
羅偃童孔一縮,有些震驚地看向嬴無忌。
樂府詩!
好深厚的功底!
這首曲子里面的故事,他聽亡妻講過,大概記得故事內容,但他很確定,原本的曲詞絕對不是這樣。嬴無忌這小子…居然有如此才情。
花朝繼續朝下唱:“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隨著她的歌聲,故事緩緩鋪開,將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故事緩緩鋪開。
劉蘭芝在夫家勤勤懇懇,當著好媳婦卻受到婆婆刁難。
夫妻兩個其情誼深厚,但迫于母親壓力,焦仲卿只能暫時將劉蘭芝送回劉家,并相約一定會把她給接回來。
可沒想到,回到家以后,劉蘭芝卻被父母大哥逼著改嫁。
一句句,無比生動鮮明,尤其是到劉蘭芝被逼婚的時候,不少人都感覺到了憤滿的情緒。
在場的年輕人無不動容,一些年紀尚輕的女子甚至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就連羅偃身旁的花婉秋,一時間也看得癡了。
故事繼續。
焦仲卿聽到劉蘭芝被逼婚,心中焦急,便找了過去,可那時大官家的花轎再過一天就到了。
一對有情人自然不愿分別,卻還是要被生生拆散,但他們沒有低頭,而是選擇共赴黃泉。
一人舉身赴清池,一人自掛東南枝。
面對重重阻力,卻依然實現了昔日“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的諾言。
最后。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這個結局,讓無數人都感覺有些鼻頭發酸,卻也終于感覺到有些許欣慰。
一曲作罷,場上久久無言。
嬴無忌遠遠地望著眼眶微微發紅的花朝,心中有些感慨,在她娘親留下的戲本中,的確有一個類似的故事,雖然水平比起孔雀東南飛相差有些遠,但故事內核是一樣的,足以見得她母親對于這種至死不渝的愛情有多么渴望。
只可惜,羅偃太渣。
他把目光轉移到了另一邊,羅偃微微垂著頭,一旁的花婉秋正給他擦眼淚,但臉蛋上的神色卻十分難看。
“嬴兄!這首樂府詩是你寫的么?”
趙寧忽然開口了。
嬴無忌轉過頭,看到她明亮而熱忱的雙眼,不由問道:“怎么了?”
趙寧思索片刻:“功底扎實,語句優美,故事生動,哲思深邃,天下樂府詩鮮有能出其右者!”
這個評價已經高到了極點,不過嬴無忌還是撇了撇嘴!
廢話!
樂府雙璧難道是吹的?
可以說,這首樂府詩,除了不是自己寫的,沒有任何缺點。
嬴無忌不敢說自己是抄的,也沒臉說是自己寫的,只能哼哼哈哈地對付過去。
趙寧卻愈發感興趣了:“不過我聽說嬴兄從未有過心儀的女子,只與七位青樓名妓歡好過,又為何能寫出如此動人的故事,莫非…你早已對這位花朝姑娘心有所屬?”
擦,被你看出來了。
嬴無忌咧了咧嘴,要說不稀罕這個好姐姐那是假的,不過自己這處境,注定是要吃軟飯的男人,而花朝處于父母的陰影下,讓她接受與別的女子分享相公恐怕很難,搞不好直接把心魔激發出來了。
如果這樣還要耽誤人家,未免也太人渣了,所以…
不對!
嬴無忌身體微微前傾,盯著趙寧瞅了好一會兒,眼前這個絕逼是黎國最有地位的公主,只要聯姻一成,她就是自己的老婆,這…是在吃醋么?
他嘴角微微一揚:“若我說是這樣,趙兄該不會不愿意幫我說親了吧?”
趙寧笑道:“自然不是,既然已經答應了嬴兄,自然要說到做到,何況以嬴兄的才情,風流一些也屬正常,我又豈是那種小心眼的人。”
嬴無忌:“趙兄敞亮!”
真是一個善于自綠的好姑娘。
趙寧被他瞅著,總感覺他的眼神有點怪怪的。
奇怪!怎么感覺他想娶的人是我一樣…
“好!”
“好!”
主位上的姜太淵拍手稱贊,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此樂府詩簡直絕美,再配上諸位新奇的演繹方式,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諸位樂官覺得如何?”
十位樂官對視了一眼,為首的那個起身行禮:“吾等認為,戲曲可以入府!府令大人當寫明奏疏,上呈天子!”
終于過了。
嬴無忌松了一口氣,再次看向花朝,剛好與她目光相對,即便隔著老遠,也被她目光中的喜悅感染到了。
雖說從奏明天子到任職下放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花朝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去處,嬴無忌心中也安心了一些,若她還是整天被羅偃膈應,怕是遲早會郁郁而終。
“甚好!本令下去就寫明奏疏。”
姜太淵臉上笑意盈滿,又繼續問道:“此次一甲,本令認為應當是花朝姑娘與公子無忌的《孔雀東南飛》,諸位可有…”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他視線當中,一個人影忽然軟倒。
花婉秋躺在地上,臉上蒼白得毫無血色,氣息也光速萎靡了下去,就像馬上要死了一樣。
羅偃大驚失色:“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