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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把火】

  望著張靜虛手中的桃木劍,以及面色冷厲的喝問之聲,不知為何,張桂突然笑了!

  笑的很詭異!

  “如果你現在仍是守夜人,也許我會稍微有一些謹慎。”

  “然而,你已經不是了!”

  陰惻惻的笑,有種莫名得意,只不過在喃喃低語之中,又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忍。

  他看著張靜虛,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并不想害人,可是,我不得不害。”

  說著抬頭仰天,像是回憶什么:“有一件事你猜對了,我確實不是張家村的人,但是同時你又猜錯了,我確實曾是張家村的人。”

  這話聽起來很繞。

  一邊承認自己不是張家村的人,一邊又說自己確實是張家村的人。

  截然相反的說辭,令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張靜虛卻似乎有些懂了,若有所思的道:“你承認自己不是張家村人,指的是你現在不是張家村人。但又說自己是張家村人,指的是以前曾在這里生活,對否?”

  張桂依舊仰頭看天,喃喃道:“何止是曾在這里生活,我一輩子都在張家村過活,甚至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也沒曾離開村子三十里…”

  他說著停了一停,繼續喃喃道:“而唯一的一次出遠門,恰是賺到一貫錢的那次。”

  張靜虛默不作聲,似是不想打斷他的回憶。

  然而張桂卻收回仰天的目光,又開始看著張靜虛陰惻惻的笑:“伱應該已經聽明白,我現在已經不是人。是一個孤魂,是一個厲鬼,臨死之時滿懷怨恨,導致死后戾氣滋生,所以我不能入輪回,注定要做個害人的厲鬼…”

  張靜虛指了指眼前大坑,問道:“你臨死之時心懷怨恨,是因為這一貫錢嗎?”

  張桂陰森低笑,但卻沒有回答。

  張靜虛繼續道:“不如讓我來猜猜,你生前是張家村百姓,家中有個瞎眼的娘親,由于家境貧寒,所以無錢醫治…”

  “但你生性孝順,感覺心如刀割,為了給母親治病,你選擇鋌而走險。”

  “你是個老實巴交的百姓,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但是為了家中的母親,你決然的出了遠門一次。”

  “那一次出遠門,應該是為了博取一筆不義之財,并且你成功了,帶回來一貫錢。”

  “但卻不知道回來的路上發生什么變故,導致你還沒進村就死在這個樹林里。尸骨流落在外,無人為你收殮,于是,成了孤魂野鬼。”

  張靜虛說完這番猜測,看著張桂問道:“我猜的對不對?”

  張桂只是陰惻惻的笑,似乎真被張靜虛給猜中。

  然而猛地暴吼一聲,面色猙獰恐怖道:“不是不義之財,這是我的苦力錢,數九嚴寒,我跳進冰冷的水中挖塘泥,連續三個月,整整一寒冬…這錢是我攢下的,整整一冬天攢下的。”

  整整一個寒冬,跳進冰冷刺骨的水里挖塘泥,結果,只攢下一貫錢。

  一貫錢有一千文銅板,聽著似乎數目不小,但是整個寒冬何等漫長,分攤下來每天竟只幾文錢。

  何等嚴酷的盤剝和壓榨。

  張靜虛默然片刻,輕聲嘆息道:“這該死的世道。”

  張桂的聲音更加陰冷,帶著濃濃憤恨道:“貧寒之民,命該如此,既然選擇去賣命,我并不怨恨他們的盤剝。說實話,雖然我受了一冬天的苦,但是我心里其實是幸福的…因為有了這一貫錢后,我終于可以給娘親請個大夫。”

  張靜虛微微一怔:“既然如此,你剛才為何又說心懷怨恨。”

  “我為何心懷怨恨?”

  張桂陡然凄慘而笑:“因為,因為,他們連這盤剝到極點的一貫錢也不打算讓我帶回家啊!”

  慘笑聲中,滿目血紅,伸手一指眼前樹林,嚎啕道:“就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個地方啊,他們的家丁截殺了我,讓我臨死都沒能把錢帶回家…”

  “我臨死都沒能把錢帶回家啊!”

  這真是一個悲慘到極點的故事。

  張靜虛只感覺胸膛堵塞的難受。

  他能想象到,一個貧寒百姓做苦工一個寒冬,終于攢下一貫錢,滿心歡喜帶回來,準備給母親治病,心中全是對生活的憧憬。

  然而就在距離家門一步之遙的地方,他被人截殺!

  貧寒之民,被殺死,命沒了,其實不是最大的恨!

  希望陡然絕望,才是怨氣沖天。

  難怪會化為厲鬼。

  張靜虛很想安慰幾句,可惜話到嘴邊卻說不出。

  突然他眉頭一皺,察覺這個故事的一處漏洞:“既然你被截殺于此,那些家丁應該搶走了錢,但是為什么,這坑里還埋著一貫錢?莫非,是他們良心發現?”

  “哈哈哈哈!”

  張桂聽到他的質疑,猛然瘋狂大笑,面色猙獰道:“他們會良心發現?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別說是一貫錢,他們連一枚銅板都沒留。”

  “殺我之后,都搶走了啊啊啊啊!”

  張靜虛眉頭更皺:“那這坑里錢又是哪里來的?”

  “坑里的錢?”張桂繼續瘋狂大笑,猛然一指大坑:“你好好看看,坑里真的是錢嗎?”

  張靜虛心中一怔,下意識重新看向眼前大坑,頓時渾身一震,心中卻涌現濃濃悲傷。

  只見眼前大坑中,哪里還有一貫錢,赫然是有一些骸骨,零零落落散在那里。

  他脫口而出,滿是震驚道:“剛才的銅錢是幻象?”

  只聽張桂無比悲涼的聲音:“這是我的骸骨,怨氣附著其上,因錢而死,幻化銅錢。他們搶走了我的苦力錢,讓我成了含憤不甘的鬼。”

  張靜虛默然一嘆,輕聲道:“我懂了,原來這就是臨死不甘。怨恨,原來這就是怨恨。”

  他抬頭看向張桂:“雖然你臨死之時滿懷怨恨,但是害你之人乃是那些大戶,而咱們張家村乃是你的故里,為什么你要害的卻是村里人?”

  說著停了一停,指了指不遠處的張三,又道:“比如張三侄兒,他的年齡和你臨死之時差不多。他家中也有母親,年老之后需要贍養。然而你卻迷了張三的心竅,顯然是想把他害死在這里…”

  張靜虛說完,鄭重發出一問:“你真就忍心嗎?”

  哪知張桂一聲暴吼:“我為什么不能忍心?害他是因為他有漏可鉆。如果不是心中生了貪念,我根本不能讓他鬼迷心竅!”

  說著又是一聲暴吼,神色瘋狂道:“況且我已經是鬼,為什么要念舊村人?我臨死都沒能埋回張家村,村里人已經不足以讓我念舊。”

  張靜虛默然。

  片刻之后,嘆了口氣:“你生在張家村,應該知道村里的情況。咱們這一村人,家家貧寒如洗。苦日子過的太久,很難抗拒一貫錢的誘惑…所以,張三侄兒的貪心情有可原。”

  張桂只是冷笑。

  張靜虛又道:“剛才你不斷催促他從坑中拿錢,其實是想讓他拿起你的骸骨吧?能否跟我說說這里面門道,莫非這就是你害人的手段。”

  “不錯!”張桂倒也坦誠,陰惻惻道:“惡鬼若想害人,必須抓人缺陷。他若是拿起我的骸骨,我便能用怨氣侵濁于他,只需要一時三刻,就能讓他死掉。”

  “那如果他不拿呢?”張靜虛反問。

  張桂語氣仰起頭來,聲音幽幽道:“若是不拿,也有辦法,強行用鬼氣撲他,一樣可以讓他染病。”

  張靜虛心中一動:“只是染病?不會立刻就死。”

  張桂明顯踟躇一下,似乎不想吐露隱秘,然而過了良久之后,不知為何終于回答:“即使是普通人,身上也有三把火,這是上蒼所賜,無論貧寒貴賤一視同仁…”

  “人的三把火,乃是護身符,分別是左右肩膀各一朵,額頭中間也一朵。”

  “惡鬼若是用鬼氣害人,先要遭受三把火反撲,所以如果張三不拿我的骸骨,那么我強行害他也會受到重創。”

  張靜虛心中又是一動:“重創會有多重?”

  張桂再次遲疑。

  又是過了良久,方才平靜回答:“足以讓我魂飛魄散。”

  一個普通人的三把火,竟然能有這樣的威力?

  張靜虛明顯震驚。

  張桂似乎看出他的懷疑,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指了指張靜虛手里的桃木劍,有些嘲諷道:“現在你明白了吧,守夜人依仗的就是三把火,其實是守夜人沒有特殊本事,他們只是用自己的命換取村子平安。”

  張靜虛皺眉:“既然是這個說法,那么普通人應該也行吧。”

  張桂冷笑:“普通人自然也行,但是普通人舍得拼命嗎?即便生活再怎么窮苦,畢竟能夠艱難的活下去。而能活下去,已是一種幸福。”

  說著看了一眼張靜虛,又道:“但是守夜人不一樣,你們生來就是五弊三缺。常常遭人冷眼,又或嘲諷戲弄。”

  張靜虛若有所思,點點頭道:“這種情況之下,難免不在意生死。生有何歡,死又何苦。”

  張桂嘆了口氣:“所以守夜人敢玩命,拿自己的三把火玩命。而厲鬼們不到萬不得已,一般是不愿意硬抗三把火。只要被燒上,很容易魂飛魄散。”

  張靜虛連忙問道:“三把火燒了厲鬼之后,守夜人會是什么結局?”

  張桂又變成陰惻惻的笑:“自然也要一命嗚呼,這事本就是和惡鬼同歸于盡。”

  說著看了一眼張靜虛,又道:“怎么樣?現在是不是感覺很害怕?雖然你曾經是個守夜人,但是你現在已經成了正常人…你不再五弊三缺,以后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那么,你還敢拿三把火和我這個惡鬼拼命嗎?”

  張桂這話說的很明白。

  如果拼命,同歸于盡。

  三把火固然能燒鬼類魂飛魄散,但是燃燒之后自身也會一命嗚呼。

  這個選擇很艱難。

  夜色陰森,霧氣濃密,張靜虛足足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道:“我不打算用三把火和你拼命。”

  張桂頓時笑的一臉嘲諷,渾身鬼氣開始翻騰。

你不敢和我拼命  那我就出手害張三了。

  但是下一刻,這個厲鬼突然怔立當場。

  只因張靜虛再次緩緩開口,語氣變的極為溫厚:“原因很簡單,大叔我不認為你是厲鬼…”

  夜色陰冷,張靜虛的聲音卻如暖爐,更加溫柔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雖然已經死了,雖然臨死含恨,但是,你心里并不忍心害人啊。”

  “孩子,你是個好孩子!”

  “大叔我向你保證,我會收殮你的骸骨,把你埋到咱們村西頭的村墳,埋在你母親墳頭的旁邊…”

  “孩子,這應該才是你的心愿吧。”

  “你用骸骨幻化銅錢,誘惑張三將它挖出。其實你并不打算侵害張三,你只是盼著他能把你埋回家。對不對?”

  “既然如此…”

  “孩子,大叔帶你回家!”

  這最后的一句話,溫柔而又親切的一聲回家,竟讓一個滿臉猙獰的厲鬼渾身僵直,陡然間一下子跪倒在張靜虛身前。

  嚎啕大哭!

  “大叔,大叔,我好苦啊,我真的好苦啊。埋在這個大坑之中,我每一天都只有冰冷…大叔,大叔啊,我好苦!”

  張靜虛伸出手,輕輕摩挲他的額頭。

  雖然手掌穿梭而過,并不能真的碰觸到張桂,但是張桂卻渾身一顫,臉上現出濃濃幸福。

  那種幸福,分明是一種有長輩可眷戀的幸福。

  “大叔,帶我回家。把我,埋在娘的旁邊。”

  “好,大叔帶你回家。”

  夜色依舊陰冷,濃霧卻慢慢散了。

  竟有一輪明月,灑下漫天光輝。

  “孩子,咱們回家。”

  “你就算死了很久很久,依然是咱們張家村的孩子。大叔既然守夜見你,怎忍心讓你孤苦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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