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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五、恩公,該下山了

  屋內,氣氛安靜了會兒。

  妙思在嘴碎蛐蛐誰,顯而易見。

  她說到一半,沒等歐陽戎反應,黃萱率先捻起一塊甜點,遞到她嘴邊,堵住小墨精的嘴巴。

  方勝男神色有些好奇的看了看黃萱肩膀上的小墨精。

  她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小精怪,甚是感興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下。

  不過被黃萱臉蛋溫和的攔住,只見妙思美滋滋吃甜點之際,眼睛微微上翻的瞅著陌生的方勝男,似是隨時準備咬她手指…哪來的黃毛丫頭,竟敢摸女仙大人的老虎屁股。

  一旁,歐陽戎安靜良久,沉吟道:

  “這兒情況復雜,有些事正在關鍵時刻,我還不能回去,潯陽或洛陽那邊,若有何事,可以先書信聯系…

  “我今夜留下休息一晚,等明日方大姑娘回來,咱們再一起商議下。

  “若無特殊必要,就按上面這個章程辦了,以后我會每月定時下山,與你們聯系。”

  說到這兒,歐陽戎沒去看黃萱,而是轉頭朝方勝男道:

  “方女俠,往后就有勞你與方大姑娘一起奔波了。”

  方勝男當即點頭:

  “好。我與姐姐本就是來幫忙的,這也是阿爹阿娘的意思,能幫到歐陽公子,實乃萬幸。”

  她臉上帶著笑意,并不覺得麻煩,所言不像是客氣禮貌的假話。

  歐陽戎輕輕頷首。

  方勝男雖然毛躁沖動,但也有優點,對于服氣敬佩之人,她是真的聽勸聽話,并且忠心耿耿。

  歐陽戎又問:“對了,云夢令還在身上嗎?”

  “嗯,在的。”

  方勝男點點頭,欲要去取。

  歐陽戎突然抬斷:

  “不用,你們收好,若遇到某些危急,這就是保命符。你們以后往返桃源鎮和潯陽城,需要預先準備這些,另外,還有一物…筆墨紙硯在呢,取來給我。”

  歐陽戎伸手討要。

  方勝男立馬老實去取隨身的紙筆,同時下意識的問:

  “歐陽公子,你的意思是說,若是遇到劍澤的人,就用云夢令投誠?”

  “嗯。”

  歐陽戎點頭,沒去看一旁欲言又止的黃萱,接過紙筆,恰好少了墨水。

  方勝男準備去隔壁取點,被歐陽戎攔住。

  “不用找了,有呢。”

  歐陽戎把毛筆尖遞到妙思面前,后者條件反射般,“呸呸”了兩口。

  毛筆尖從吐出的墨物中蘸滿墨汁,歐陽戎借著燭火,單手撐著書桌上的信紙,快若游龍的書寫起來。

  少頃,在方勝男的好奇目光下,一份私人手書,書寫完畢。

  歐陽戎隨開桃花源圖,從中翻找了下,少頃,取出一枚小巧古樸的印章,隨手在手書一角,蓋了一下,才滿意收起。

  歐陽戎抖了抖墨跡未干的信紙,遞給了方勝男,

  “拿去,務必收好,隨身攜帶,此手書上蓋有官印,江南、嶺南道的地方官府、檢察院女官,若是誤把你們扣留,就出示這份手書,他們會放行的。”

  方勝男立馬接過這份價值萬金的刺史親筆,饒是她不太懂朝廷體制,也清楚一位封疆大吏的親筆擔保有多貴重。

  玩笑點說,有了這份手書,她和老姐在江南、嶺南諸州都是座上賓了。

  因為在這南方兩道的官場上,現今無人不知江州刺史歐陽良翰之名。

  這也是方抑武一家為何想要牢牢抱住“歐陽刺史”大腿的緣故,不只是因為潯陽石窟一戰讓他們看的徹底心服口服。

  特別是現在潯陽王一家回京,步步高升,包括潯陽王、安樂公主在內的王府成員,在洛陽朝野炙手可熱。

  消息傳來,有數不清的南方官員、南方士子后悔當初潯陽王府剛開府時,攝于衛氏虎威,他們沒有早早的去江州潯陽燒冷灶,遞拜帖,做幕僚謀士。

  而嗅覺靈敏、膽子又大,提前遞過投名狀的南方官員們,在眼下潯陽王府還沒精力時間插手調動他們之際,都還恪守在地方職位上,但也默契的都以江州刺史歐陽戎為首,平日里,噓寒問暖、節日送禮的書信如同雪花般飛入江州刺史府,都被燕六郎攔下處理去了。

  雖然和歐陽戎沒有什么明確的上下級關系,但是南方官場上,卻隱隱有一批以潯陽王府舊人自居的派系勢力形成,儼然以他“歐陽良翰”為首,一直關注著江州刺史府的動向。

  升遷調動之事,他們倒也有點不心急毛躁,畢竟連“王府檀郎”這樣的龍城舊人、首席謀士都沒有立馬調去京城,他們急啥,怎么也得排在“檀郎”后面…

  方勝男清楚這份手書的含金量,鄭重其事的收了起來。

  歐陽戎看了眼妙思,后者輕哼一聲,驕傲抱胸,主動介紹道:

  “而且本仙姑這墨汁有些特殊,平日里寫在紙上的字是看不到的,只有放在陽光下或者燭火下,湊近后,照個十來息,才能顯形。

  “算是略施小計,以防小戎子的手書被那些礙事的越女們繳去,反倒是連累了你們,要被剁成肉醬,嘻,你們是知道的,那些小娘皮有多痛恨朝廷在江南道的頭號狗官歐陽良翰,特別是那個知霜小娘…”

  歐陽戎目光看去,妙思嘟嘟嚷嚷的小嘴巴才閉上,沒繼續說了,她轉頭去揪黃萱后腦勺的鬢發,有些好奇打量后者束的蓮花冠。

  做完這些,歐陽戎這才回頭,朝一身藏藍道袍的清眸少女道:

  “小萱先回茅山,或龍虎山,小師妹說的沒錯,你勿去京城,還沒到時候,那邊目前有你陸師兄在就行,你回山后,繼續修煉,對了,你剛剛那雷法,是從龍虎山學的?”

  “嗯。”

  黃萱先是點頭:“在蓮池邊結廬小住時,一位愛垂釣的天師伯伯教的。”

  妙思夸贊道:“不錯不錯,小萱那一手,真是好俊的雷法。”

  黃萱臉蛋卻露出些內疚神色,看著歐陽戎道:

  “我有點愚笨,誤傷了恩公。”

  “沒事,小戎子比較抗揍,這點小雷小電還不夠他撓癢癢的,小萱你是不知道,上回在潯陽石窟,來了幾道龍虎山天師都害怕的天雷,獎勵了下小戎子…”

  黃萱忍不住看向歐陽戎。

  后者卻平靜點頭:

  “既然有在龍虎山天師府進修的機會,就好好把握,先回去吧。”

  一向聽歐陽戎話的黃萱,那雙漂亮眸子閃耀著的光亮收斂了起來。

  她垂目安靜了下,搖了搖頭:

  “恩公,謝姐姐來信,讓我別去京城,但也沒讓我回山,謝姐姐讓我來找您,應該是想讓我跟在您身旁協助。”

  說到這兒,她突然抬起臉道:

  “恩公,我近年習得小術,不想像以前在潯陽時那樣拖您后腿了,或許也能幫到您一點,好不好。”

  歐陽戎卻堅持搖頭:

  “暫時不用,小萱。你能把方姑娘她們護送過來,辛苦了,我這邊也沒啥重要事,后面的事,交給兩位方姑娘還有秀發去做就行,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先回山等待。”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黃萱一時間立在了原地,沒有吭聲。

  二人就這么站著。

  這氣氛一時間都吸引到了大大咧咧的方勝男側目,也察覺到有些不對。

  她欲言又止,可是看到歐陽公子平靜卻堅毅的臉色,又把話咽了回去。

  方勝男熟悉他這副表情,當初在潯陽城,小主被二女君帶走后,他親自登門找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類似神情…這是一種“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到”的強大意志。

  歐陽戎看了看面前亭亭玉立的背劍小道姑。

  忽然覺得小萱修道數年,雖然變化很大,但是有一點,倒是還是和原來一樣,沒怎么變。

  那就是對于認定的事不肯回頭,老牛一樣的倔脾氣,只認準前面的草吃,也不知道回個頭。

  這性子有利有弊吧。

  優點當然是持之以恒,鍥而不舍。至于缺點,就如同現在這樣,令人傷腦筋。

  相比于陸壓主動讓黃萱去京城的舉措,小師妹讓黃萱別來,是否是和歐陽戎一樣的深意,暫不確定。

  但是歐陽戎,心里確實是擔憂黃萱太早卷入洛陽的名利場。

  同樣的道理,留在桃源鎮這邊,歐陽戎也沒時間來照顧她,不如回山里去。

  相比于其它兩山,整個茅山,上清宗祖師堂的人丁本就稀少,陸壓、黃萱等祖師堂弟子,一手數的過來。

  總共就這么幾根獨苗。

  現在陸壓人在洛陽,跟在離裹兒身邊。

  若是黃萱也去了,全下山了,萬一的萬一,今后和陸壓一起出了什么事…那么潯陽王府以后下去的人,都沒法向袁老天師交代了。

  黃萱是陸壓為死去的袁老天師收下的最后一位關門徒弟,意義重大,某種意義上,就是老天師托孤。

  歐陽戎臉龐平靜。

  妙思東張西望了下二者的臉色,笑哈哈的和起稀泥:

  “要不咱們先睡覺…”

  她小嘴漸漸閉上,因為歐陽戎平靜的眸光看了過來。

  妙思腦袋一扭,別過臉去,在歐陽戎的直視下,撅嘴嘀咕了句:

  “哎呀呀,隨便你們啦,不睡就不睡,反正你們就活個幾十年,多一天少一天的,那就熬唄…”

  眾人沒有在意這話語。

  女仙大人雖然喜歡窩里橫,天天對歐陽戎趾高氣昂的,仙姑派頭。

  但是每到關鍵時刻,所有歐陽戎會較真的事情上,她幾乎從沒硬懟反駁過,然而是主動避其鋒芒…甚至顯得有些過于乖巧膽慫了。

  所以說,這個平日里瞧著最沒輕重的小墨精反而最是知曉輕重的。

  從來都不觸“小戎子”的原則底線,和重要事情上的一言九鼎。

  氣氛沉寂之際,黃萱突然道:

  “恩公,您可還記得,當初在潯陽王府,你師兄和謝姐姐讓我選擇道脈時,您對我說的一句話嗎?”

  歐陽戎回正目光,看著面前眸子有些亮晶晶的小道姑,想了想,才開口:

  “什么話?”

  只見她那一雙曾被各方爭奪的靈奇眸子出奇的漂亮,此刻在燭火的映襯下,染了些天真爛漫的顏色。

  她輕輕的念出: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挫折永天真。”

  歐陽戎微微怔了下。

  “恩公應該還記得吧,您當時還說,以后我不管去了哪,都得常回頭看看,看看那份最開始的初心…這是您送過我的兩句話之一。”

  黃萱輕笑了下,似是有些開心,嗓音輕靈道:

  “我幼時清貧,與父混跡星子坊的窮亂市井,冷暖嘗盡,不缺苦頭,直至遇到了恩公您…上茅山,入祖堂,拜真君,修大道,得珍法…往后的日子反而是一帆風順,令我有些目不暇接了。”

  小道姑的聲音輕柔飄渺,像在他耳邊,又像在遠方:

  “恩公,我這些年在山上修道,每每破境,受師長前輩、師兄師姐夸獎,如雪花紛至,可回到人靜處,時常會走神,會忍不住想,是否有做到您交代過的后面那一句話…不經挫折永天真。

  “那日,我登龍虎山,入府進修,池邊觀蓮,苦悟雷法,枯坐三日,時逢夏日,池邊潮熱,心正燥,忽有大雨傾盆而至,池中蓮花盡作飄搖之態。少時,雨過天晴,波瀾不驚,水天一色。蓮花為雨所洗,鮮妍明媚,婀娜多姿,清麗雅致。”

  她一張冷清小臉怔怔然,清澈漆眸似是追憶:

  “好一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恰逢此時,有人上山,遞洛陽信。少頃,閱覽信后,我心中只剩一道聲音,如池中蓮花,如洗后碧空,再無浮云雜念。

  “恩公可知,這是什么聲音?”

  黃萱轉頭,眸子灼灼的盯著歐陽戎問。

  其實光看著她這副眼神,她的意思,他全都懂了。

  但歐陽戎安靜了片刻,卻搖搖頭。

  黃萱驀然一笑,破了些小臉蛋自帶的冷清仙靈氣質,她嗓音若黃鶯般輕靈:

  “該下山了,該下山了,該下山了。”

  一連念了三句,小道姑一句一點頭。

  在恩公面前,她還是習慣性的仰起小臉望著他,笑道:

  “恩公,我雷法已悟,心法欠成,該下山了,您說的,不經挫折永天真。”

  歐陽戎徹底沉默了下來。

  默默的看著燈火下那一雙天真爛漫的眼睛。

  這雙眼睛就像是會說話一樣,想說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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