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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云夢劍澤邊緣,陽光也透不進的迷霧朦朧中。

  采買房的船只停泊。

  歐陽戎等人仰頭望著面前的大船。

  陳大娘子的嗓音傳來:

  “這是蘭堂的仙子,此趟下山,皆要聽從仙子吩咐。”

  歐陽戎聽到“蘭堂”二字,眼神閃動了下。

  從李紈等人那兒得知,這蘭堂是二女君魚念淵直管的堂口,專門負責云夢劍澤在山下的各種事務,還有劍澤內部包括膳堂在內的雜役堂口,也都是她們分管的范圍。

  李姝之事,前來膳堂詢問歐陽戎的幾位越女,就是蘭堂的。

  她們雪白吳裙的袖口,有蘭花紋路為記號。

  類似的特色記號,秋堂、桃堂越女們的服飾也有。

  采買房的眾人并沒有資格登上大船,反而是一刻鐘后,有一位蘭花越女輕盈的躍下了船,登上了他們的甲板。

  她手上提著一個竹籃,籃內有不少蓮蓬。

  歐陽戎認識此物,里面有抵御毒瘴、口味清涼的蓮子。

  陳大娘子立馬露笑,迎了上去。

  很快,蓮子分發了下來,歐陽戎也分得一粒,時隔多日,再度嘗到了此物。

  眾人服用完畢,蘭花越女沒有走,留在了船上,陳大娘子陪同在一側。

  蘭花越女倒是溫和,還問了幾句眾人可有不適。

  不多時,準備就緒,大船啟動,采買房船只與其他幾艘小船一起,跟隨大船,駛入了朦朧白霧之中。

  歐陽戎干脆盤膝坐在甲板上,等待起來。

  路途全是白霧遮眼,偶爾路過一些小島,也只能匆匆看見一角巖石。

  期間,歐陽戎觀察了下搭在蘭堂越女們的大船。

  若說采買房是下山采購食材,那么這些蘭花越女,除了全程護航外,似乎還有些隱秘的任務。

  倒也是,云夢劍澤再怎么隔絕世外,一些生活必須之物,還是需要從山下獲得的。

  不過歐陽戎聽朱大娘嘮叨過,說是以前劍澤內的雜役很少,膳堂也沒有設立,古早的越女們真就是在劍澤內各個島嶼上清修,幾乎是自給自足,常年不下山的。

  也是近些年,大神女上位,執掌劍澤后,與女君殿內其他幾位神女師妹們一起改良劍澤,才陸陸續續的收留了他們這些雜役,順帶設立了膳堂等處,改善了伙食。

  似是察覺到歐陽戎的目光,前方甲板上,陳大娘子身邊那位蘭花越女突然轉頭看了過來。

  歐陽戎壓低帽檐,遮住臉龐,蘭花越女并沒有發現他,溫和之中帶著嚴謹的目光,默默巡視了一圈甲板上的眾人,無果后,收了回去。

  船隊約莫行駛了一個下午。

  期間,歐陽戎不便亂看,便一直用魁星符儒術感應白鱘的位置,同時也方便逆推船隊的路線。

  而在他心神感覺之中,船隊確實是離白鱘越來越近的,這也代表靠近了桃源鎮。

  在傍晚時分,終于駛出了迷霧。

  眼前,天高湖闊,有飛鳥略過頭頂。

  在最后一抹余暉落下西山之際,船隊抵達了一座小島,停了下來。

  這里并不是桃源鎮所在的陸地。

  但是蘭花越女卻脆聲道:

  “大伙全都下船。”

  歐陽戎是第一次隨隊下山,聞之有些疑惑,不方便多問,混在人群中,隨著同伴們一起下了船。

  小島挺大,有一些荒廢許久的草屋,隱藏在茂林之中。

  歐陽戎等采買堂眾人,被安置其中,蘭花越女讓他們在此地等待,便轉身離去了。

  陳大娘子等人習以為常,老實住下。

  就這么過了一夜。

  第二日,上午無事,下午時分,歐陽戎發現陸陸續續有小船駛來,載著不少食材,送到了小島上。

  來者都很陌生,與歐陽戎等雜役們沒有交流。

  陳大娘子招呼著歐陽戎等人搬運食材,她手拿清單,負責與來者們交流。

  歐陽戎通過零星的口音,發現他們應該都是桃源鎮上的人。

  他看了看面前大量新鮮整齊的食材,不動聲色。

  能有這種組織紀律,悄無聲息的送東西來,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應該是小鎮九姓的人,是桃源鎮上的地頭蛇。

  也就是諶佳欣她們出身的豪強家族。

  這一下更加實錘了:小鎮九姓就是云夢劍澤扶持的,桃源鎮就是云夢劍澤與世俗的中轉站,或者說篩選器。

  觀察了一陣子后,他心中有些了然,默默收回了目光。

  很顯然,這趟下山,并不是讓他們自己去到鎮子上,而是根據清單,有專人送到這座小島,這里也遠離桃源鎮所在的陸地…蘭堂越女們,是不允許他們這些雜役們徑直接觸山下人的。

  至于這么多的食材,怎么掩人耳目的從桃源鎮各處用小船運出來,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連食材的運輸都如此處理,更別說其他劍澤所需的物資了,自然會更加的隱蔽。

  歐陽戎輕輕頷首,倒是有些欣賞這些蘭堂越女們的手筆。

  難怪此前他發動江南官府的勢力去調查云夢劍澤線索都了無音訊。

  不過眼下,搞明白了這些,有一個問題擺在了歐陽戎的面前。

  云夢劍澤與大周朝廷現在是你死我活的爭斗,雙方不管是為了面子還是里子,都已經下不了臺。

  對于大周朝廷而言,云夢劍澤與西南匡復軍勾結,還有四方大佛加神都天樞崩塌一事的血仇。

  天南江湖,元君不能再歸元君,全要歸女帝,此事至死方休。

  而對于云夢劍澤而言,也是同理。

  除非女帝衛昭下臺,衛氏兩位奸王伏誅,徹底放棄大佛劍陣的計劃,否則整座大周朝廷都是云夢劍澤的敵人。

  什么保離派、武勛派、潯陽王府、相王府、關內門閥全都是敵人。

  自此之后,整個天下誰造反,云夢劍澤就支持誰,甚至會暗中鼓動天下豪杰們反周。

  這就是知霜小娘子的想法,陣營劃分的簡單粗暴。

  什么拉一派談一派打一派、什么內部攻破,全都是羅里吧嗦,麻煩至極,還顯得懦弱。

  懦弱二字,是知霜小娘子最不能容忍的內外眾人對她的看法。

  在她視角中,星子坊大佛、東林大佛事件壯烈犧牲的大量的諸堂越女、竹堂劍修,亡魂全在底下看著她呢。

  云夢劍澤上上下下上千雙眼睛,也都在注視著她這位首席大女君呢,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以知霜小娘子的尊嚴與性子,永不會主動的“綏靖與媾和”。

  而歐陽戎如今混入了云夢劍澤,如今日這般,漸漸知道了云夢劍澤的這些障眼法,明白了破綻,那么到底要不要傳回江州潯陽,讓燕六郎上報給朝廷呢?

  此問油然而生,此刻擺在他的面前。

  歐陽戎安靜了少頃。

  “柳阿良,此箱已滿,搬到船上去,注意輕點,里面都是些土雞蛋…”

  “來了。”

  歐陽戎面色木訥,壓了壓帽檐,走上前去,埋頭搬運。

  夜黑,風高。

  獨立于桃源鎮陸地的這座小島上,缺了茶花雞的鳴聲。

  讓習慣了劍澤諸島之人,稍微有些不適應。

  居住有雜役的一座座林間屋舍,寂靜無聲,偶爾有些大娘們的呼嚕聲。

  茂林中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歐陽戎悄悄來到小島另一側的廢棄沙灘,從隱蔽的叢林中拖出了一只新制的簡易木筏,推入湖水中。

  這是他這幾日夜里偷偷制作的。

  白日埋頭老實的跟隨大部隊搬東西,夜里慢慢伐木,打造木筏,藏在林間。

  經過歐陽戎近來的觀察,也搞清楚了蘭堂越女們和陳大娘子等人在島上日夜作息,還有島上各處的暗哨。

  而且據他觀察,隨大船而來的蘭堂越女們,消失了一大半,不知外出去了哪里,留在島上的只有十來人,由兩位銀牌越女領著,負責管理他們這些隨行雜役的越女只有兩位,管理的外緊內松。

  島上的暗哨也不多,對于歐陽戎等內部雜役,蘭堂越女們心底其實沒太多的警戒,只要他們不亂跑出小島就行,這也給了歐陽戎溜出去的操作空間。

  木筏成功下水,歐陽戎特意選了這個西面的僻靜處。

  歐陽戎已經脫離了阿山的假身,恢復了原來的身形,頭戴青銅面具。

  他回望小島,關注著動靜,手掌摸了摸腰間的竹筒。

  一路上都無聲無息,沒有什么意外之事。

  歐陽戎乘著木筏,沒有去陸地上的桃源鎮,而是循著冥冥之中感應到的白鱘方向前進。

  約莫一個時辰后,在湖上繞了大半圈,終于來到了一座有些熟悉的小島。

  用李紈、盧驚鴻等范陽盧氏之人的說法,此島名涿,是當年范陽盧氏帝師房南遷棲息之地,如今荒廢下來,只剩下一座座孤墳。

  歐陽戎在南面登島,和上回帶李紈、盧驚鴻來時的路不一樣。

  他剛上岸,還沒來得及藏起木筏,一條閃爍淡淡螢光的游魚從林間飄了出來,繞著歐陽戎轉圈。

  是白鱘。

  它浮空而游,如在水云間。

  歐陽戎微微松了口氣,伸手去摸。

  白鱘親呢的拱了拱他的手背。

  手背冰涼的觸感略癢,歐陽戎看了眼它。

  靈犀動神,充滿生氣。

  但他心中清楚,這條靈動白鱘的表皮之下,并無血肉,而是冰冷堅硬的血青銅。

  它曾被云夢劍澤的禁術改造為百丈白蛟,鏖戰東林大佛,后來被他與崔浩制服,打回原形,原本奄奄一息,禁忌之術效果流失后,本要爆體而亡,結果卻被硬扛天雷的他神來一筆,抓來助抗了一次特殊罕見的天雷。

  二者之間,似是發生了奇異反應。

  由此,青銅白鱘,如雷木逢春,重煥生機。

  用事后崔浩走前留下的悄悄話說,天下極陽之物,莫過于天雷。

  而這條白鱘,疑似被天下極陰之物污染過。

  陰陽調和,冥冥之中,符合某種天數,應差陽錯的觸發了他也意料不到的稀罕之事。

  歐陽戎默然前行,步入林中,白鱘親近尾隨。

  一人一魚,朝遠處某座山谷走去。

  白鱘散發出瑩白色光芒,像歐陽戎手邊的一盞燈籠,朦朦朧朧的,照亮周圍的一圈。

  路上,他偏頭凝視著白鱘。

  那道天雷,并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什么傷疤痕跡,反而令青銅白鱘栩栩如生。

  不過歐陽戎腦海里閃過那條在潯陽石窟伴隨知霜小娘大殺四方的百丈白蛟。

  與他身畔之魚是一物兩態,一者靈動憨厚,一者猙獰可怖。

  也不知道這小家伙能不能再變回去…

  約莫一刻鐘后,二人來到了山谷內的墳墓園。

  朦朧瑩光不時的掠過路邊墓碑上的銘文,一個個盧姓人名閃瞬即逝。

  片刻后,一人一魚在其中一座墳塋前停步。

  盧長庚之墓。

  歐陽戎伸手摸了摸墓碑上灰撲撲的小篆。

  李紈母子不久前來掃過墓的緣故,墳塋周圍清理的很干凈,他們那日所燒的黃紙殘香,在留在墳前。

  歐陽戎抓起一把殘余黃紙,借助火折子點燃,把紙錢輕輕灑在墓碑上。

  又借著紙火續上了殘香,插在了墓前的黃土上。

  緊接著,他又取出一只小葫蘆,倒了點提前準備的茶水在直立的墓碑上。

  傾倒之際,一道小黑影從歐陽戎袖口滑落,在空中轉向,飛躍到了孤零零的墓碑上:

  “小戎子,別磨磨蹭蹭的。”

  定睛看去,是一個穿儒服扎女冠的小人兒,不耐煩的催促了句。

  她飛起一腳,踹飛葫蘆,然后兩手抱胸,朝面無表情轉頭看來的歐陽戎,大聲嚷嚷:

  “別倒啦,全弄濕了,本仙姑坐哪?而且他又不是你祖宗,又是燒紙又是敬香又是敬茶的…你一個盜墓的,整這么煽情干嘛?別讓人家在地下欣慰一陣,結果一翻族譜,發現沒這小子孫,豈不尷尬?”

  歐陽戎看了眼八字極硬的小墨精,默默撿起小葫蘆,輕聲說:

  “盜亦有道,擾前人長眠,禮數少不得。”

  妙思坐在墓碑上,小腳丫子前后亂甩,小臉嗤之以鼻道:

  “你都挖人祖墳了,還講禮數?是能少扣點陰德還是咋滴?”

  反問一句后,她“嗖”一下蹦跳起來,興奮期待的指著墓碑下方的墳土包說:

  “快挖快挖,本仙姑有點想小崔子了!”

  歐陽戎:…

  墳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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