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還會出現新的天命,新的朝代,新的天子。
在出身大周朝廷暴力機關、久沐圣恩的二人眼中,現在的天子就是君權神授的代表。
君主是國家的代表和最高領導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眼里,世間是一個絕對的統一整體,作為個體的人,是這個統一整體里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
既然接受了皇權,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皇臣。
按照這個邏輯,一個人既然是大周子民,那么對他行為的評判,是以大周百姓、女帝子民的價值觀來權衡,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一整套融洽的儒家道德禮儀體系,它始終是一元的。
至少咱們的容女史還能稍微理解下,心里好受些。
因為按照這個古典時代的邏輯,若是實在是君王無道、百姓無福,確實代表神授君權已失,社稷傾頹,朝不保夕,九鼎可以旁落了,天命不在了。
這是一個從‘一元法’到“二分法”的飛躍。
歐陽戎也是在這個“無間地獄”待久了,才會如此敏銳的體會到。
看剛剛李魚說出此言后,容女史與老楊頭沉默的表情、滿眼疑惑不解神色的容真眼底陡然升起的一絲殺機…從這些反應當中,可見一斑。
容女史并不理解一向遵紀守法、大周好子民的李魚為何要這么做。
哪怕李魚是對她說,他是支持打著匡復離乾旗幟的李正炎叛軍,也好過像現在這樣“莫名其妙”。
心中的信仰是任何世俗權貴也無法剝奪的。
女帝的歸女帝,元君的歸元君。
這個“二分法”,不但完美的解決了古典世界里世俗和信仰之間的矛盾,還培養出了二元意識,打破了那種一元的世界觀,這已經是朝他前世現代人的思維邁進了。
所以這也是歐陽戎站出來,救下李魚的原因之一。
他好奇。
好奇這個元君到底是何種信仰,在這吳越故地有如此多的潛在信徒,能與大周女帝的封建皇權分庭抗爭。
甚至讓堅信她的人說出了“女帝的歸女帝,元君的歸元君”這樣意義非凡的話。
果然,再古典愚昧的時代,也能誕生出進步非凡的花,只不過很多意義非凡的進步,都像是冬眠失敗的種子,最后被扼殺在了荒蕪的凍土里。
這些古典時代的人并不愚昧,有的甚至能化身為一道稍瞬即逝的流星,短暫的超越當下時代。
簡而言之,人民群眾中蘊含著豐富的智慧和無限的創造力。
歐陽戎輕輕嘆息。
這個李魚,算是他今日遇到的一個小驚喜了…
“歐陽良翰,本宮不理解,你這是要干嘛?”
“剛剛在水牢里不是說了嗎,下官也努力一把,看能不能挽救一下治下的百姓,讓迷失的羔羊迷途知返。”
“本宮已經試過了,沒用。”
“站在旁邊事不關己的看著,下官做不來。”
州獄大牢內,一條漆黑狹窄、惡臭撲鼻的甬道上。
歐陽戎把李魚從水坑里拉上岸后,暫時先離開了水牢,徑直去往大牢內的班房方向。
容真也追了上來,朝走在前方、步履瀟灑的俊朗青年問話,俏臉有些疑惑。
二人的身影,一前一后。
過了一會兒,容真主動問:
“你是對本宮的做法有意見嗎?”
“沒有。”
歐陽戎搖了搖頭。
“那就是…你剛剛觀摩水刑時,也動了惻隱之心?”
容真冷冰冰語氣:
“本宮告訴你,沒用的,本宮之前也和伱一樣,有些憐憫之心,可是現在看,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你別白費功夫了,到了后面,還是和本宮一樣的處理。”
歐陽戎臉色自若:
“沒,我不是要糾正他,只是聊一聊,可以的話,送最后一程,喝幾杯酒啥的,總好過死在這陰暗水牢里。”
“有意義嗎?不是耽誤你時間。”
“或許有,或許沒有。但不做,肯定沒有。”
容真沉默下來。
這時,二人來到了獄卒們所在的班房。
今日這些獄卒們狀態格外的認真,值班站崗的都挺直了腰板,走去送飯的獄卒也呦呵聲響亮。
各個都恪盡職守。
面對路過他們身前的歐陽戎、容真,這些獄卒們目不斜視,一心撲在自身的神圣使命上。
歐陽戎環視一圈,走上前,拍了拍一位專注瀏覽花名冊的值班獄卒肩膀。
他和顏悅色的問:“抱歉打擾下,李魚的衣物等物件,在哪里?”
“啊…哦哦,大人稍等。”
獄卒趕忙點頭,走之前,眼神請示了下容真,后者垂眸緘默,獄卒小跑離開,去取大牢最里面那位重犯的衣物。
說起來,與這些獄卒而言,今日真是破天荒,竟然還有人能從那座十死無生的水牢里站著出來。
以往進去的人,都是躺著出來的。
“謝謝。”
拿到一只裝有李魚衣物、私人物件的小包袱,歐陽戎溫和告辭一聲。
不過走之前,指了指值班獄卒手里的花名冊,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那個,你書拿反了。”
值班獄卒:…
少頃,丟下漲紅臉的值班獄卒,歐陽戎拎著小包袱,與容真一起返回水牢。
路上,歐陽戎問:
“對了,容女史把李魚下獄關水牢,那他一家老小怎么處理?”
回去的路上,容真不再跟在歐陽戎身后,籠袖往前走,頭也不回道:
“你覺得本宮會怎么處理?”
歐陽戎微微后仰,用手掌在身前做了一個豎掌斜劈的手勢。
容真正好回頭瞧見,胸口忍不住一陣起伏。
“好,你最好別落本宮手上,下次也照你這指示辦。”
歐陽戎眨巴眼睛:
“容女史誤會了,我意思是,暗暗劈開她們的鐐銬枷鎖,她們是無辜的,悄悄放了,不大張旗鼓,嗯,只處理李魚,忽略她們。”
容真板臉:
“你是在教本宮做事啊?”
歐陽戎正經道:“哪敢。”
容真沉默了下。
過了一會兒,回蕩二人腳步的昏暗甬道內,響起她有點低沉的嗓音。
“這次是李魚一人之禍,還有他亡妻。李宅其他人并不知道,她們老爺請回來的這些云夢澤的貴客們會是逆賊。
“她們從犯都算不上,是禍及池魚…雖然大周律規定,是要發配到教坊司充公為奴…”
歐陽戎嘆氣:“這確實,這年頭真不好混,哪怕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朋友,都可能不知道哪天一起被連帶九族給消了…”
“你別問了,反正本宮會安排妥善,你別擔心就是了,你要是直接上書給她們求情,事情反而鬧大了更不好處理。”
“有道理,還是容女史有經驗。”
“是有私心。”
容真糾正道。
“此乃大愛無私之私心。不算私心,容女史是有愛心。”
“愛心?”容真微微蹙眉:“什么奇怪之詞,是何意思。”
“意思就是…容女史面冷心熱。”
走在前面的容真似乎腦袋低了一點。
“歐陽良翰,你別胡說八道,本宮發現,最近你有點得寸進尺了,你知道嗎。”
“好,一定改。”
歐陽戎一本正經。
容真聞言,只覺氣不打一處來。
這家伙每次都滿嘴答應,當真聽進去了?
二人之間保持寂靜的走了一會兒。
容真忽然開口,語氣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
“歐陽良翰,本宮發現你現在對本宮好像沒有了一點以前的敬畏,這不行,一定不可以。”
歐陽戎無奈:“可能是熟了些,難免說話放松點。另外,容女史對下官不也如此。要改一起改。”
容真頓時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才傳來一道牙縫里擠出的細聲:
“你、你別太過分。”
歐陽戎搖搖頭,主動問:
“元君的事你怎么看,這越處子你不是說是元君的順位繼承人嗎,算是吳越之地大多數人眼里的半個元君了,地位尊貴,算有半個神格。
“現在這情況,你要是真把她抓了,消息傳出去,指不定有多是類似李魚的百姓來鬧。到時候又如何處理?”
容真皺眉:
“要真是神,能被咱們抓到,裝神弄鬼罷了,你們南方人迷信鬼神,本宮可不信。”
頓了頓,她補充道:
“回頭抓到此女,那些人真敢來鬧,正好讓他們看看,所謂的神到底怎么回事,得讓他們知道,所謂的越處子、元君第一繼承人也是個普通小娘而已。
“這樣說不定還能肅清一些你們吳越故地的鬼神迷信之事。”
歐陽戎輕輕搖頭:
“元君之威,不在于有無神力,你想錯了,不是這么看的。”
容真蹙眉,立即回頭:
“那怎么看?”
這時,二人正好來到了水牢。
歐陽戎不語 水牢門口,老楊頭正坐在門口的一盞油燈下方,搬了條板凳,歐陽戎剛剛在水牢里坐的那條。
歐陽戎瞧見,老楊頭膝蓋處平攤著一本藍色封面的書籍,在昏暗燈火下,他僅剩的那一只眼,微微瞇起,眼睛都落在此書上。
好像是聚精會神。
歐陽戎、容真返回的腳步聲傳來后,老楊頭立馬收起了書,塞進袖子里。
歐陽戎瞥見此書封頁,好像寫字“甫刑”二字,歐陽戎有些印象,應該是一本法家典籍,比較小眾。
不過小眾、大眾都不是關鍵,關鍵是…
畫風有點怪啊。
一個精通水刑喜歡手段變態的折磨犯人、疑似曾是冷血無情大酷吏的獨眼老頭,喜歡行刑之余私下悄悄看圣賢書?
不是,你們今日一個個的都要考研是吧?
歐陽戎多看了眼門口站起身默默迎接他們的面無表情的獨眼老頭。
輕輕搖了搖頭。
歐陽戎忽然繼續道:
“容女史,要是說的實際一點,通俗一點,元君真厲害的,是她這個身份所附帶的巨大權力。”
“權力?”
“嗯,是權力,而不是她自身的神力。前者,是來源于別人的,來源于萬千人的共識。”
“是何意思?”
“容女史覺得朝廷的權力,或者說,咱們現在手中掌握的權力,與她比之如何?”
“非正統的偏南淫祀小神,豈能與國之重器比?”
“不不不,比較權力,不能光看范圍,還得瞧瞧深淺,畢竟咱們現在是站在吳越故地。”
三人沒有進水牢,門前停步。
容真、老楊頭看見歐陽戎豎起了一根手指,輕輕擺了擺,目視他們,語氣悠悠:
“權力有三種,我私以為可分三種層次,從外到里。
“最淺層的權力,就是咱們這樣的,這種權力建立在一套明確的法律條文上,百姓服從是因為對皇權與國法的認可與畏懼,它只是靠…簡單粗暴的刑罰來維持的,是強制性的。”
“咱們官職所擁有的權力就是如此,一頂帽子罷了,行使這份權力也是靠紙上的律法。
“這種表層的權利,是很容易被繞開的,因為任何寫在紙上的規定,都能被人合理的鉆空子。所以它不是最厲害的。”
“第二層次的權力,就厲害些了,它是基于一些古老的傳統或者默認的規則,孕育出它很難,可維持它的成本很低,適合一勞永逸。
“它們是一些不成文的規定,例如一些官場的潛規則,大伙都知道它存在,但是沒有人敢說它在,既然是無形的,那它也就更加強大,因為擁有此權力者,掌握有最終的解釋權。
“不像是紙上成文的規定。大伙都畏懼于它的無形,害怕第一個打破它反噬的后果。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說的就是這個…不過第三種,比它更厲害。”
歐陽戎輕聲,說到這兒停住,目視墻壁上掛著的火把,不知想什么。
容真正聽的入迷,迫切追問:
“第三種是什么,你還沒說呢。”
歐陽戎輕吐兩個詞:
“圣人,還有…元君。”
容真凝眉,只見他回過頭:
“容女史,還用下官說太多嗎,遵循無形比有形更強大的原則,信仰與崇拜構建的權力,自然是最強大的。
“解釋很麻煩,我只說說這種權力的一點特別之處…前兩種權力終究是強制性的,而第三種權力卻不是強制性的,它們潛移默化的影響或說控制人們的思想觀念。
“這世上最難的事莫過于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讓別人發自內心的接受自己的道理。都說講道理難、講道理難,其實是很多人沒有‘把自己思想裝進別人腦袋’的權力。
“而世間擁有這項權柄的存在,鳳毛麟角,容女史也肯定聽過他們…他們成了圣賢,成了君王,成了元君,因為擁有這份權力,他們才是他們。
“這份權力是徹底無形的,古今讀書人、滿朝朝臣、天下百姓、還有現今的吳越兒女,沒有人強制他們,就是自然而然接受圣賢、君王、元君的觀念,這些存在無需說太多話,信徒們自會幫他們辯經,被潛移默化影響的腦袋,會自發的腦補解釋。
“像是道祖嘴中上善的水一樣,遇物賦形,無所不包…不,甚至更進一步,是無形之氣,眾人呼吸如常,視之如常…容女史,今日見了李魚,你確定還要小瞧元君與云夢女修們?小瞧一座在吳越之地布道了千年、比先秦之后所有世俗王朝加起來壽命都長的隱世上宗?”
宮裝少女的眼睛不知何時已經睜大,盯著他神態淡然的臉龐。
這種涉及權力本質的“昂貴知識”,是能在這么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牢里說出來的嗎?
可看歐陽良翰的表情,似是順口說出,不覺忌諱,他臉色隨意到好像是覺得老調常談般無趣。
不僅容真震撼,一旁的老楊頭僅剩的獨眼,目不轉睛盯著歐陽戎。
歐陽戎擺擺手,不再多說,走進水牢。
少頃,帶出李魚,沒人阻攔。
走之前,老楊頭突然道:
“歐陽小學士,您是不是曾就任龍城,那兒是不是有一條蝴蝶溪,上游有一座狄公閘?”
“沒錯,你怎么知道,以前去過?”
歐陽戎頷首。
老楊頭不答,又問:
“聽說那里現在建了一座折翼渠?狄公閘也被拆了,是嗎。”
“嗯。”
歐陽戎語氣溫和道:
“看樣子你應該去過,現在有機會可以故地重游,龍城現在不一樣了,去的人都會喜歡的。”
老楊頭神態有些呆然,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歐陽戎不在意,帶李魚離開。
望著他背影,容真欲言又止。
老楊頭突然道:
“就讓小學士試試吧。”
“你這么相信他?”
容真問。
老楊頭低聲:
“他和咱們不一樣,我的刑罰,容女史的暴力,用他話說,不過是維護第一層的權力而已。
“這位小學士很壞啊,他沒和容女史你說,他是哪一層的權力,反正絕對與我們不同,這位小學士很像當年的夫子啊。”
“狄夫子?”
老楊頭點頭。
容真蹙眉問:
“像夫子嗎,你怎么看的…”
老楊頭突然道:
“夫子以前也經常問我,我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我一個只會行刑的儈子手,哪里知道怎么看,但是夫子就是喜歡問我。
“在金陵這些年,我翻了些書,想了些事,才算是能真正看一看。”
容真側目:“你與狄夫子很熟?”
“嗯。當初夫子貶官,是我與同僚押送的,路上認識。”
“你們作為押運的酷吏,不應該是…監督囚禁他的嗎?”
“是啊,所以說,他才是夫子啊。”
老人目露追憶:
“最開始,我對他的印象不過是只會賣弄權位、迂腐守禮的那種舊式儒生而已。
“朝堂這樣的舊乾老臣不少,喜歡和我們講什么道德綱倫,罵我們是臭名昭著的酷吏,以后本朝修史要罄竹難書…我們手里那陣子,也不知沾了多少這類人的血。
“夫子就很老實,從始至終都很配合咱們,當時押送隊伍里有同僚當眾嘲笑他是慫了的老狗,他也面色如常。
“我對他只是普通印象,因為清楚此人確實能辦些實事,從圣人沒有像對待其它離乾舊臣那樣殺他,就能看出,所以那時的我只是留了一線。
“剛送夫子抵達龍城的時候,我本以為他會心灰意冷,我聽說,這是幾百年前東晉隱士陶淵明都心悠田園的地方。
“把一個想要辦事的強權宰相,丟到這么一個小地方來,這種落差,只要是人都很難不沮喪吧。
“這偏遠龍城縣可是離京三千里啊。
“但夫子當時卻對我們說正好,他回來的正好。
“我看的出來,他望著蝴蝶溪兩岸草房的時候,是真在開心。
“我很疑惑,讓一個宰相當一個蕞爾小縣的縣令,有什么好的?
“夫子認真說,大伙都說他是斗南一人,可是說句慚愧的話,他已過的大半輩子在南邊生活的反而少,大部分都是在北邊度過的,在長安在洛陽,南方很久沒回來了,現在回來一下,挺好的…
“不過那時候,我也沒待太久時間,過了兩天,聽說是水患嚴重,夫子開始忙碌起來,走之前最后一次見他,臉色也是憂愁疲憊,于是就匆匆告別而過了。
“說起來,我們留的那幾天,是懷了一份不好的心思的,來時詔獄司里有大人物私下叮囑過我們,若是這位夫子不安分守己,路上或者到任后發了什么牢騷,那么不出幾日,一份新的罪狀就會出現在圣人的案頭…”
老楊頭整理了下衣襟,坐姿挺拔,就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夫子被平反,回返京都的那天,也是我來接的。
“龍城萬人空巷,百姓送了十里又十里,這些聽起來老調常談的離任形勢暫且不說。
“上馬走之前,夫子不無惋惜的說,他時間實在不多,只來得及建一座水閘,算是治標不治本。
“江南水患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開的,真希望以后有人能幫他拆了這座閘才好啊。
“我好奇,拆了閘不是會洪水嗎,好好的拆什么。
“我記得,當時,夫子用一種十分謙遜的平常語氣說。
“敢拆的人一定是有勇氣把水患治理的更好,或者已經治理的更好了。
“而能比把治標之路走到盡頭的狄公閘還要更好的,只能是治本之術了。
“若是沒有,哪怕塌了,狄公閘也會被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后人總是依賴舊的成功路徑,只要還能湊合用,縫縫補補又如何?嗯,這叫祖宗之法不可變…說到這里,夫子那時好像是笑了下。
“所以拆了狄公閘,當然比固守它要好。
“夫子還說,希望有生之年此閘能被拆了。
“雖然當時我們大部分人聽完,都覺得不可能,至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
“可是現在,龍城縣發生了什么,容女史你也知道了。”
老楊頭語氣十分感慨。
容真有些緘默,籠袖孤立。
老楊頭摸了摸稀疏的頭發,還有那顆獨眼:
“回來的路上,我好奇問過夫子,不怪圣人任用我們這些酷吏嗎,他死了這么多同僚,還包括一些志同道合的政壇盟友。
“夫子想也沒想的說,亂世需用重典,心慈無以謀國。
“我奇怪問,哪里是亂世了?只是改了國號而已,社稷還在。
“夫子笑而不語,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我們在套話構罪,但其實不是的,只是我個人好奇去問而已。
“過了沒好久,也就是當日天黑后,夫子忽然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是啊,多虧了圣人,社稷還在,還在呢…
“我不太懂他當時的出神表情,很奇怪,有慶幸有難受還有一絲希冀…
“后來我們把他送到了京城,在重返宰相府之前,臨別下車之際,夫子又對我們這一行護送的酷吏,說了一句話。
“他說,亂世需用重典,后面其實還有一句話,是盛世要用德政。”
說到這里,老仰頭停頓了下,似是給一言不發的容真消化的時間。
“然后呢?”容真凝眉問。
“然后…然后自然是大部分人沒聽。
“但是從那天起,我主動提出了外派到南邊,正好那時候,詔獄司如火如荼,算是最后的鼎盛時期,甚至由監察中央官員,轉為檢查地方官員,要擴充編制。
“我便被派到了金陵監察院新立的詔獄司分布,監察地方官員,雖然也是權力不小,但是洛京的同伴們看我的眼神,也是和看蠢貨一樣。
“因為光是抄一次勛貴大員的家,都能賺的盆滿缽滿,還升官發財,這種好日子干嘛不過。
“我沒管這些,去到了金陵,我開始有時間看夫子路上閑聊時推薦的一些書,剛開始確實心癢難耐…
“但是再后來的事情,容女史也知道了,詔獄司被縮編裁剪,幾乎名存實亡了,金陵這邊的詔獄司分支自然也被取消。
“慶幸的是,或許是我離開的挺久,也或許是官職不算大,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后面被直接就近分到了金陵州獄坐冷板凳。
“不過我倒是多了很多時間,可以多看看書,遇到不解的,隔一段時間給夫子寫封信問一問,這種日子也算悠哉吧,反正我也是無兒無女的,可能是缺德事做得太多,陰德太虧了。
“其實那些個同僚里不是沒有聰明人,不是沒有想到時局會有轉變的一天,能進招獄司的不說多聰明,至少肯定比常人更敏銳狡猾,否則也沒法抓住陛下喜好…
“但是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趕上最后一班車,能抓住升官發財的機會,能有時間上岸洗清,可是誰也沒想亂世重典與盛世德政之間的轉變這么快,幾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圣人睡一覺的事情,第二日一醒就風向變了,跑也跑不掉了。
“這些年,在金陵大牢值班,閑暇讀書之際,我時常去信給夫子。
“他一國宰相,卻次次回信,雖大多數時候言簡意賅,卻都是他親筆寫的,而且我讀書愚笨,一些問題確實需要太多筆墨,夫子每次都是一針見血指出,雖然每次回信,紙上就那百來個字,但我都要細思許久,或許是在獄里太閑,我也算是怡然自得了…”
老人突然想起什么,轉頭笑了下,滿是皺紋的獨眼面孔笑容恐怖,但沙啞話語在打趣:
“之前龍城見面,夫子瘦了點,這么多年沒見,也不知道現在他胖了沒,信上也不方便問。
“容女史最近見過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一直都是懷有一份敬重心的,哪怕認識這么多年,去信這么多,也是一板一眼,很少寒暄。
“倒也是,夫子這樣人,就是應該走在眾人的最前面,不是說尊卑有序,而是…任何深夜指路的明燈,一定獨自面對最深沉的黑夜,是把背影交給后面人的。”
老楊頭不無感慨。
容真站在昏暗光線的甬道里,出神聽了一陣,她徐徐點頭:
“是有些體胖,只是…本宮資歷小,沒見過狄夫子以前樣子。”
“那就是胖了,以前只是臉胖哈哈。”
老楊頭擺了擺手:
“容女史,抱歉說了這么多,只是今日似乎又見到了一位小夫子,不由感觸很深…另外。這些年說話太少,我嗓子都快要沒有了。”
老楊頭取出水囊,仰頭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他發呆了會兒,容真也沉默等了會兒,似是消化。
這時,老楊頭打破了沉默:
“今日有感而發,當初夫子送了我‘亂世用重典,盛世用德政’這句話,今日也算是轉送給容女史。
“或者說,是老夫送給咱們這一類人。這類圣人心腹,嗯,別人眼里的朝廷鷹犬。”
容真沉默了好一會兒,輕輕頷首。
“老楊頭,你很幸運能在那時候遇到夫子,而本宮…”
老楊頭聽到這位比他以前還前途無量不知道多少倍的出色晚輩女娃停頓了下,小臉認真道:
“而本宮…也很幸運。”
說完,宮裝少女轉身離開。
老楊頭默默目送她的背影走向了歐陽戎剛剛離去的方向。
過了片刻。
獨眼龍老頭重新坐下,掏出書籍,低頭慢慢翻頁。
墻壁上,一只火把拉長了他的影子。
如果你非要用一元論來解決這個問題,必然行不通。
那么,我們為什么不換一種思路,把肉體和靈魂分開來,用“二分法”來認識與處理。
就會迎刃而解了呢?
而作為一個人,無法分割的人,在你只能有一個“一元”的選擇的時候,你要服從女帝,還是服從元君呢。
不管你服從哪一個,都會陷入矛盾悖論之中,不是得罪女帝就是得罪元君,不是失去世俗的體面就是失去信仰的體面。
神權王權是結合在一起的,匯聚成了幾乎牢不可破的封建皇權。
可是這所謂的“元君”信仰,卻能和它說一個“不”字。
女帝的歸女帝,元君的歸元君。
不是在這個古典的時代生活過,是比較難以體會到這句話帶來的震撼。
因為這是一種認知方式的徹底不同。
比如,對于吳越之地的元君信徒來說,服從大周的秩序,做女帝的子民,是因為肉身安放在大周的王土上,要服從大周的世俗秩序,是肉身對女帝的服從。
而他的精神世界,依然屬于元君,肉身的服從并不意味著靈魂的臣服,在精神世界里,他依然是體面的、保有信仰尊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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