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坊與星子坊作為潯陽城的最大兩座里坊,分別位于潯陽城的東、西兩側,遙相呼應。
潯陽古渡處在兩座里坊的中間位置。
而潯陽樓又位于潯陽坊的最東側,臨近潯陽江畔、繁華數里的長街上。
一道冰冷冷宮裝少女的身影默默路過了潯陽渡,離開星子坊地界,進入了潯陽坊。
一路上,星子坊內那些街頭戒嚴、封鎖禁行的黑甲將士與白衣女官們見到她的身影,紛紛臉色敬畏,自動讓道。
一時間也算是成為了寂靜街道上的一處焦點,被一雙雙門后小心翼翼的眼睛目送。
偌大一座星子坊已經被全面管控,各家各戶百姓非特殊情況全被責令待在家中,接受女官與將士們的登門抽查。
雖然所有冒出藍、紅“氣柱”的非官方練氣士全被司天監練氣士與黑甲將士們屠戮一空。
但一曲未了的琴音依舊縈繞在星子坊內外。
而星子湖那邊的工地,林誠、王冷然、元懷民等人正在安裝佛首歸位。
在這種情況下,某位女史大人既不去星子坊工地守著東林大佛循規蹈矩的按時身首合一,也不去和衛少奇等人一起搜尋神話鼎劍。
可能是因為封鎖,也可能是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星子坊那邊的風波還沒有完全傳遞過來。
“而縱觀本朝文壇,立國以來的大小詩會上,最被津津樂道、評為魁首的詠菊詩是貞元八年的那一首《菊花》…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這是眼下潯陽城內詩會雅集的一些傳統,一旦詩會上有什么出彩詩作,第一時間就能傳出來,在這些觀眾間,手抄口傳,半日之內就能傳遍潯陽城,揚名立萬。
屬實讓一眾女官與帶隊將領們疑惑不解,還以為她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去忙呢,也沒人敢問。
容真加快腳步,頭不回的一路走到了潯陽坊東側的江畔長街上。
明明此前一直夢寐以求這一天,將蝶戀花主人等反賊一網打盡,揭露面目。
吹斜細碎雨幕的西風,稍微吹散了她衣裙上的血腥味。雖然剛剛清洗過一番,但是她還是覺得手掌黏糊糊的。
就與洛陽、長安等天子腳下百姓喜歡議論帝王家事、時政流言一樣,或許因為匡廬文化的浸染,潯陽百姓們對于才子名士的不羈風格、風流事跡格外寬容。
特別是坊內正中心的那一處星子湖工地,現在更是一個閑雜人等都不再放進去。
還因為是那位傳聞中才貌雙絕的小公主殿下與菊華詩社牽頭舉辦,潯陽王一家又親至與會,與民同樂。
不少文人才子摩拳擦掌,準備一展拳腳,慕名而來的百姓們自然也有些期待,紛紛圍聚,打聽關于詩會的小道消息。這個時代的文宴詩會、才子佳人,儼然類似歐陽戎前世的影視名流,算是某種全民娛樂了,大周文壇的頂級詩人,算是這個時代的頂流。
反而是埋頭一心往星子坊外面走。
而潯陽坊內皆是達官顯貴與相對富裕的市民,還有尋歡作樂的文人墨客,潯陽樓就是其中代表場合。
可眼下…容真眼前又閃過西城門處分別時謝令姜一襲襦裙的高挑背影。
其實容真也不知道,自己的腳步為何會不自覺的走出來,脫離搜尋的隊伍,遠離星子坊。
這位他人眼里雷厲行風、鐵面無私的女史大人,有些蒼白冷美的臉蛋上,破天荒的浮現出一絲猶豫神色,
面對前方那一座專屬才子佳人紅袖添香、高雅名士觥籌交錯的高檔酒樓。
裙擺下方,一雙繡花鞋遲遲未動。
星子坊那邊大都是底層百姓與窮酸士人,類似貧民窟。
整個星子坊已經在琴音下、現實意義上宣告安全,但是因為佛首還在安裝,所以還是處于外緊內更緊的狀態。
衛少奇、秦長史等人也在帶人清理尸骸,搜尋那一口傳說中的神話鼎劍。
“此詩,是時人稱為文壇宗主的袁大家所作。后兩句,大周文壇至今無人超越,小女子私以為,此乃《飲酒》后的第二詠菊詩…”
放在以前,她是不會在意這些無關痛癢的形象之事,毫不在乎他人看法的。
但是真到了這個時候,她卻索然無味…也不是索然無味,就是突然覺得,這事已經不是對她最重要的了。
此事已然成為了潯陽城文壇近期的最熱焦點。
“眾所周知,陶淵明獨愛菊,也正是因為他,才將菊花抬到了很高的文壇地位。也因為誕生過如此耀眼名士,潯陽城又有菊都之稱。
而今日這場舉辦在潯陽樓的詩會,不僅是“不詠雪反而詠菊”的緣故,
陰沉天空落下的稀疏小雨,也沒影響整條長街的群眾熱情。
樓外,還有不少人文人墨客聚眾圍觀,路過百姓駐足看熱鬧。
一件更想去做的事,抑或說一個更想去見的人…
容真停步街頭,低頭看了看宮裙上遺留的血跡,某刻,抬起手輕輕嗅了嗅衣袖。
“其中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數百年來膾炙人口。
星子坊那邊的戒嚴封鎖并沒有太多影響到潯陽坊的生活氛圍,兩座里坊生活的主要人群,貧富差距還是很大的。
心底無緣由的涌出一股新的強烈沖動。
放眼望去,長街盡頭有一座繁華的潯陽樓屹立。
容真默默朝潯陽樓方向走去,一路上,潯陽坊的街道熱鬧不少。
此刻,正有不少人影出入其中,都是潯陽城的名士文客、飛流才子,還有達官富商、士族子弟。
“古今文壇公認的詠菊第一詩,出自東晉名士陶淵明,他曾在本州治下的龍城縣擔任過八十一天縣令,后辭官歸隱…此詩也作于歸隱之后,名為《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容真久久頓足。
潯陽樓大廳內,離裹兒芙蓉小臉面蒙一方淺紫薄紗,伸手指了下身前桌上一盤初冬依舊傲立不凋的菊花,嗓音清脆的點評。
離閑、離大郎,還有周圍的一眾名士文人們,皆屏息傾聽這位小公主殿下黃鶯般的嗓音。
不少年輕才子們暗地里依舊摩拳擦掌,目光有些憧憬熱烈的看向離裹兒身后的那一面貼有白紙的題詩墻。
這正是今日這場菊花詩會的最重要環節,也是最高潮——最優秀的前三首詠菊詩,才能被題在墻上,并且得到潯陽樓東家的保證,能被這座江南名樓所保留。
離裹兒口齒清晰,點評完畢,周圍一眾擔任評委的名士們,又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一陣,嗯,無非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相互夸捧。
終于,題詩環節開始,才子們紛紛揮墨做詩,氣氛熱鬧了起來,不時有稍微不錯的兩眼詩詞,被傳閱開來。
不過有心人發現,高臺上那位小公主殿下瀏覽詩詞時,雖不時頷首,朦朧紫紗下似掛微笑,但那一雙清亮眸子深處,卻古井無波。
而潯陽王離閑與世子離大郎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詩會上,心不在焉的喝茶,有些頻繁的回頭望向樓內某處角落…
半個時辰后,離裹兒與名士評委們,大致篩選出了三首還不錯的詠菊詩詞,她轉頭輕聲,令人抄錄張貼在白紙墻上。被選中詩詞的士人,或喜或傲,也有按捺謙虛的。
可這時,一道修長身影從角落處搖搖晃晃的走來,出現在眾人身后不遠處。
“檀郎?”
離閑、離大郎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被名士士人們簇擁圍繞的離裹兒,也不禁側目看去。
只見是一位面如冠玉、眉分八彩的青年,目若朗星,鼻似懸膽,好不俊朗,有人立刻認出,是現任江州司馬歐陽良翰。
歐陽戎置若罔聞,滿身酒氣的穿過人群,不時隨手推開幾副擋路的椅子,有點跌撞踉蹌的走到桌前,彎下腰,醉眼微瞇的端詳起面前這一株冬日不凋零的秋菊,然后又環視一圈左右。
“你們好吵,真的好吵、好吵。”他突然開口。
大廳內,頓時有倨傲才子面露怒色,名士高僧眼神不虞,立馬有人不悅開口:“虧在下以往那般敬重歐陽司馬,沒想到卻是個…”
可下一霎那,說話的士子話語停頓,因為歐陽戎已經毫不理睬的走到桌前,抽出一只毛筆,一邊低頭檢查毛筆,一邊走向萬眾矚目的白紙墻。
就在眾人詫異這奇怪舉止之際,歐陽戎突然自袖中抖出一枚沉甸甸墨錠,隨手丟到一邊的軟椅上。
旋即,他心無旁騖,把紙鋪平,毛筆蘸到最飽滿。
眾目睽睽下,俊朗青年左手捉筆,揮墨潑毫,墻壁白紙上,一首七絕一氣呵成: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寂靜,全場只有寂靜。
眾人面面相覷,那一張張臉龐先是懵逼了會兒,旋即,如同春節的煙花般接連綻放出一幅副精彩神色。
離裹兒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眸光有些驚艷的看著墻上墨跡未干的七絕詩。
后方緊跟上來的謝令姜,先是迅速彎腰撿起比某個“跳蛋鐘”還會悄悄震顫主人的小墨錠…她沒有去管手中小丫頭的強烈抗議與不滿提醒,與離閑父子一起,臉色怔怔的凝視此詩。
此時此刻,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墻上這一首《題菊花》所吸引。
“終于…安靜了。”
歐陽戎忽然丟下毛筆,聳拉醉眸,輕笑一聲。
這一句呢喃也不知道是在說什么。
少頃,微笑青年,醉姿如玉山將傾,趴在桌上,一盆秋菊前,當眾…酣然入夢。
全場沉默片刻,少頃,喧嘩聲炸開了鍋,可是在謝令姜食指豎唇的噓聲環顧下,場上又陡然回歸安靜,眾人捂嘴,默契壓聲,似是生怕吵醒某人。
俄頃,眾人或敬色或服氣或愧色,紛紛上前,圍觀白墻上的菊詩;謝令姜、離閑等人則是第一時間跑去關心歐陽戎的身體狀況。
離裹兒本就離得最近,歐陽戎醉倒之后,她也是率先伸手扶住軟癱身子,一時間也顧不上男女大防了…攙扶之際,梅花妝小公主低頭凝視詩詞,輕聲咀嚼: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好詩,好到…有點大逆不道了…此詩當為后五百年詠菊第一詩,歐陽良翰,你可比肩陶淵明。”
剛趕來桌前的謝令姜驀然瞪了下眼,原來是前方這位小公主殿下忽而動作俏皮的輕拍了下他埋在胳膊肘間的束冠腦袋。
“彩!”
星子湖工地。
繚繞許久的琴音剛剛消失沒多久。
水房,一間簡陋隔間內,一個席地而坐、頭戴氈帽的絡腮胡漢子,終于喝完了葫蘆里隱隱浸泡有紅黑符箓灰燼的人血酒。
早上出門飽吃醬肉的他嘴里念念有詞,少頃,倒出葫蘆底部用來泡酒的一粒墨綠圓丸,仰頭吞下。
它叫墨蛟,比蛇膽還辣,須彌間,化為喉嚨至胸腔間的一條龍形烈火。
陋室內,隱隱回蕩黃飛虹剛剛的碎碎念。
“公子說…俺也能為生民抱薪了。”
俄頃,絡腮胡漢子突然睜眼,站了起來,原本酒量極好、真正千杯不倒的他,此刻醉影搖晃,漢子大夢初醒一般,環視一圈左右,水房外隱隱傳來勞夫與牲口拉運佛首的聲音…他醉眼朦朧,抬手壓了下氈帽。
潯陽樓外的長街盡頭,容真站在一處屋檐下,臉蛋上的神色猶豫不決,這時,前方人群突然傳來鬧聲,像是煮水沸騰。
她看見不少人正在奔走抄詩,傳閱某份新鮮出爐的手稿,津津樂道,還有人一臉興奮的往潯陽樓內擠…
容真蹙眉,仔細一聽,臉色微微變化起來…
原來是以一句“良翰亦為寢”為潯陽文人津津樂道的歐陽司馬,今日竟然作詩了,而且被小公主殿下與全場名士們欽點為魁首,全場也是皆無異議。
“不是手受傷了嗎…”容真想起什么,輕咬下唇,眼眸微微瞇了下。
少頃,容真掏出一枚橘紅色香囊,從其中取出一張“欠詩一首”的小欠條,攥于掌心,大步往潯陽樓走去,不再猶豫。
給你小師妹作得,給本宮作不得?
另外,本宮倒要看看,你剛剛作的詩是什么樣的。
“嗯,不是本宮想來的,只是你欠本宮的,白紙黑字…”
呢喃著,往前方走了十數步,下一霎那,容真猛地剎車。
她驀然回首,瞳孔微微一縮。
宮裝少女被定身在原地一樣的畫面,惹得周圍的路人好奇轉頭。
可就在這位冷冰冰宮裝少女回首瞪眸的三息過后,眾人突然聽到后方星子坊方向…隱隱有雷鳴聲傳來。
不,不是雷鳴聲,是某個龐大之物轟然倒塌的初始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