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這話一出口,盧植瞬間就忘掉了自己接下來想說的內容。
他先是皺起眉頭,感到疑惑,隨后恍然大悟,了解了一切,再然后,便是震撼。
他又不是什么政治素人,他很快就理解了劉備話里大部分的意思。
只是還有些小小的疑惑。
“玄德,你說你曾經想過做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曾經認為若要改變大漢衰頹的現狀,只有讓我來做皇帝,強力推動各項政策,才能順利解決這些問題,而且我畢竟是漢室宗親,就算做皇帝,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劉備笑了笑,說道:“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其實做皇帝沒什么必要,勾心斗角爭權奪利,還不如做點實事,而且先帝確實很信任我,我不想辜負他的信任,所以,我打算扶持他的兒子做皇帝。
我做大將軍,我來執政,我一樣可以改變我想改變的一切,我一樣可以把大漢變得比過去更好,更強大,所以從中平六年到如今,我都沒想過做皇帝的事情,這是真的。”
“我相信,你不會欺騙我。”
盧植嚴肅地點頭:“但是現在呢?”
“我不能不做皇帝了。”
劉備苦笑道:“老師,鄭泰是個十足的蠢貨,但凡他能夠多一點理智,好好看看現在的局勢,就不會散播這種流言,讓整個雒陽都知道,這則流言傷害的不是我,是當今天子。
我的勢力太大了,跟隨我的人太多了,依靠我的權勢地位才能做官、才能存在的人也太多了,他們都在看著我,在為我效力,他們實際上是我的臣子,而不是天子的臣子。
老師,假如有一日,我歸政給天子,那么不說其他人,就說軍隊,天子協,有威望有能力可以號令三十萬我一手訓練起來的軍隊效忠于他嗎?他自己愿意相信這支軍隊會效忠于他嗎?”
盧植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抿著嘴唇,久久不能言語。
劉備不需要說更多的問題了,只這一個問題,盧植就知道這是一個天子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劉備做皇帝就能很好的解決掉這個問題。
天子協沒有威望能夠統領這支百戰強兵,這支軍隊服從且僅僅只服從劉備一個人,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統合這支軍隊。
沒那個威望。
天子只會信任完全屬于自己的軍隊,而目前這支軍隊的一切都是劉備打造的,軍官,士兵,都是劉備訓練招募的,他們只會效忠于劉備。
那么到時候,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是要重新打造一支軍隊?
那原先的軍隊怎么處理?
原先的大將們怎么處理?
他們會接受被遣散、被懷疑的甚至有可能被處死的結局嗎?
或者他們會相信天子能妥善安置他們,保全他們的利益的許諾嗎?
這其中但凡有一個小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引發一輪戰爭,將軍們會帶兵沖入雒陽,沖入皇宮,極盡毀滅之能事,把一切都給粉碎掉。
劉備竭盡全力挽回的天下大亂的局面,說不定會再次出現。
盧植是個理智的人,他具備優秀的理智,他知道這一切會引發什么樣的后果,并且由此可以得出最佳結論。
只是在理智之外,還有一些情感問題,如果不能說服自己,就跨不過去這個坎兒。
“玄德,伱如果要做皇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你現在就可以做到但是…先帝對你很信任。”
盧植看著劉備,想看看劉備是什么樣的想法。
在他看來,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劉宏都很信任劉備,給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所以他認為劉備不該奪了他兒子的皇位。
“我知道,先帝對我很信任,所以我一度打消了這樣的想法。”
劉備看著盧植,搖頭道:“只是現在鄭泰這么一搞,我發現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我最不愿意去采用的辦法,老師,您有更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嗎?
如果有,如果可以有不會讓大漢分崩離析的辦法,我愿意試試,可如果沒有,我也就沒有辦法了,比起讓先帝失望,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我辛辛苦苦開創的局面毀于一旦。
再者,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任由局面這樣下去,那么老師,您覺得未來,天子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嗎?如果他和大將們起了沖突,誰活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
如果我做了皇帝,我能約束大將和軍隊,我能控制局面,我能讓協不愁吃不愁穿的過完富裕的一生,可要是我不做皇帝,他,還能活多久?”
盧植猶豫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辦法,他所能做的極為有限。
事到臨頭,他發現自己原來是這般的脆弱無力。
連劉備提出的問題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劉備在問他解決方案他卻要用情感來質詢劉備,這感覺就好象他在無理取鬧一般,盧植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只能沉默。
師徒兩人沉默相對,很長時間之后,劉備伸出手,握住了盧植的手。
“老師,當下,我所能答應您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大漢,仍是大漢,皇嗣血脈,依然是高祖血脈,這一點,不會變。”
盧植看了看劉備,沒說話。
良久,他嘆息一聲,轉身離開了劉備的大將軍府。
盧植離開之后,沒有返回自己府上,而是走了一段路,來到了鄭玄的府上拜訪。
對于盧植的突然到來,鄭玄似乎并不覺得奇怪。
盧植到的時候,他依然在埋頭閱讀新修的《漢律》,繼續給《漢律》添磚加瓦,忙得不亦樂乎,外界發生的事情,似乎和他這個太學祭酒毫無關系。
他招待盧植喝蒲桃酒,吃蒲桃,與他談笑風生,好像完全不曾被外界的一切所打擾。
盧植對此感到驚奇。
“難道這外面的事情,您仍然不知道嗎?”
“我知道啊。”
鄭玄笑了笑:“只是我完全不會為此感到困擾,所以我依然可以過我想過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情,怎么,子干,你還會為此感到困擾嗎?”
“我…”
盧植沉默片刻,嘆息道:“我其實知道這件事情最好是個什么解決的辦法,只是…”
“只是心里那道坎兒跨不過去,是吧?”
鄭玄笑瞇瞇地看著盧植,搖頭道:“你啊,在戰場上是個十足的戰將,果斷,睿智,所以你就不應該到朝堂上來,你就該待在戰場上做個將軍。
可偏偏你處理政務也有一手,所以你才如此糾結,子干,離開了戰場,你就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在該做決斷的時候,你瞻前顧后,做不出決斷。
在不該做決斷的時候,你反倒能做出一些不那么正確的決斷,你若是能把在戰場上的果斷拿出一半到政務上,也不至于被你的弟子遠遠拋在后面。”
盧植面色一垮。
“鄭公,我…”
“你別說你不承認,你盧子干在政務上有多大的建樹嗎?”
鄭玄笑道:“玄德所做成的這些事情,你作為老師,能完成幾件?玄德今時今日的地位給你,你能做到他所做到的事情嗎?你能拉起三十萬大軍?你能整頓朝廷?你能完成那么多革新?”
盧植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了鄭玄的提問。
然后苦笑著給出了回答。
“辦不到,一件都辦不到,玄德至今為止所做成的事情,我都無法設想他是怎么辦到的,可他就是成功了,所以我自己也認為,我這個做老師的,在這方面遠遠不如他這個弟子。”
“還算理智。”
鄭玄哈哈一笑:“所以啊,你還在糾結什么?你的弟子想得遠遠比你想得要多,他能做出對整個大漢國來說最好的決斷,你又有什么好去擔憂的?我們上了年紀了,很多事情已經辦不到了,不交給弟子們去做,還能怎么辦?”
盧植聽鄭玄這么說,一開始還有點郁悶、無奈,覺得情緒很是低落,但越聽到后面,越覺得不對勁。
“鄭公,您就真的那么想得開嗎?”
“我又有什么想不開的?不管誰做皇帝,大漢還是大漢,我依然是漢臣,江山還是漢室江山,又有什么區別?”
“真的…沒有區別嗎?”
“區別不大。”
鄭玄笑道:“至少不會有改朝換代的問題,最多,算是光武中興又一次重演了,當年光武皇帝能夠去做的事情,玄德作為漢室宗親,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都是劉氏,不同分支罷了。”
盧植覺得鄭玄說的有道理,但是左想想右想想,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對勁。
“我還是不相信您能那么想得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不對啊,這個事情也才發生幾天,您怎么會早就知道呢?”
鄭玄嘿嘿一笑。
“看出來了?確實,我確實早就知道了,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而是因為別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光和五年左右的時候,那個時候,我便知道玄德不是簡單的人物。”
“啊?!”
盧植大驚失色:“光和五年?那個時候…那才是什么時候?那個時候玄德難道…”
盧植忽然頓住,忽然想起了劉備之前對他說的話。
劉備早些時候是有過想要當皇帝改變一切的想法的,所以…就是在那個時候,鄭玄注意到了?
“就是那個時候吧,那個時候的玄德,還很年輕。”
鄭玄露出了一絲追憶的神色:“那個時候,我看中了玄德在經學上的才能,我認為他一定可以在學術上做出很大的成果,所以我問他,要不要走上一條宗師之路,為后人所敬仰。
但是玄德沒有答應我,他說,他看不清前路,覺得天下間一片黑霧籠罩,黯淡不見天日,他無法接受在那樣的天下間做一個宗師。
當時,天下紛亂尚未出現,我還真以為玄德要做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不過后來我才意識到,他可能已經提前發現了一些什么,所以,志不在此。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度認為玄德回到雒陽是要做什么很大的事情,但是那之后,我發現他的辦事風格柔和了很多,沒有當年那么鋒芒畢露,我當時認為他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事到如今我發現,一切都沒有我想得那么簡單,玄德的地位越高,權力越大,部下越多,就越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而來,時至今日,我想,玄德已經沒有選擇了。”
在鄭玄面前,盧植沉默了很久。
而后,他抬起頭注視著鄭玄。
“鄭公,您覺得這是可以被接受的嗎?”
“大漢還是大漢,皇室仍然是高祖血脈,又有什么不能被接受的?我倒是覺得這樣挺好。”
鄭玄笑了笑說道:“高祖血脈那么多,照理來說,每個人都有資格做皇帝,只不過有些人賢明能干,有些人昏庸無能,叫一些昏庸無能的人來做皇帝,還不如讓賢明能干的人來做皇帝,這難道不好嗎?”
鄭玄的話讓盧植無言以對。
最后,盧植長嘆一聲。
“鄭泰啊鄭泰,你何其愚蠢?”
鄭玄呵呵一笑。
“且不說其人如何愚蠢,子干,你這未來的帝師難道就不會感到高興嗎?那可是你的弟子,你一手教導出來的皇帝,未來的史書上,你肯定會留下非常重要的名聲,說不定比我要更有名,你不高興嗎?”
“高興不起來啊。”
盧植感嘆道:“說不定等此間事了,辭官歸隱才是我最好的選擇,我…罷了,先把度田解決了吧,度田不解決,那么多年的付出豈不都付諸東流了?”
“那倒也是。”
鄭玄笑道:“反正我現在還覺得有些事情要做,等玄德把這些事情理順了,塵埃落定了,我就準備上表給他,徹底結束春秋決獄的做法,讓《漢律》回歸正統地位,到那時候,他一定很樂意。”
“這…”
盧植意外地看著鄭玄:“鄭公,您這樣做,不擔心有人議論嗎?”
“議論什么?議論我是儒家叛徒、法家細作?”
鄭玄大笑道:“有人愿意說就說去好了,我從來不認為我一定是哪一家的學者,哪一家說的對,我就尊崇哪一家,沒有哪一家學說永遠是對的,但總有一家會是對的,《漢律》若成,就是比春秋要好。
而且這個事情,只要你們師徒兩個答應,就一定能解決掉,子干,你可別對我說你十分貪戀閥閱之主的地位,我跟你說,玄德志不在此,你要是堅持,你們師徒兩個以后肯定要鬧矛盾。”
“我…”
盧植剛想到一些什么,忽然回過味兒來,忙道:“鄭公,是不是因為您早就預料到了什么,所以才至今為止都不愿意讓鄭氏成為閥閱之家?”
“不,我只是單純的不想參與進來這種事情罷了。”
鄭玄笑道:“只是有些時候,人的運氣要是好起來了,那就真的會一直好起來,或者說,無欲則剛,我沒什么想要的,也就不會犯下那些因為貪念而造成的錯誤。”
望著鄭玄得意的表情,盧植忽然感覺這個老頭子好像真的把一切都給看透了。
看得比自己要透徹的多了。
而自己,是不是想要追求的東西太多、太繁雜了呢?
如果不能成為一個純粹的人,又該如何在這樣一個紛擾的世界里維持自我,堅持最初的理念呢?
盧植深深嘆息,深深的思考,卻始終無法向鄭玄那樣露出灑脫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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