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與盧植、蔡邕一樣在往皇宮趕赴的官員也有很多。
因為是休沐日,還是午后,不少官員洗過澡吃過飯之后都在午睡,卻被突然上門的使者給強行喊了起來,一臉懵逼的往皇宮沖刺。
沒過多久,大量官員就齊聚皇宮之外,彼此臉上帶著無比的疑惑跟著隊伍緩緩進入皇宮。
進入皇宮之后,他們才發現情況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在皇宮大殿的道路兩旁,往日他們前行的地方,站滿了全副武裝神情肅穆的士兵,他們列著隊,目不斜視,一眼望不到頭。
不單單是道路兩旁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兩邊院墻后方的瞭望樓上還有往下看的弓弩手。
這是什么情況?
走在一起的盧植和蔡邕感到不妙,另外零零散散走在不同地方的馬日磾、荀爽、服虔等人也覺得情況不對。
不少官員感受到了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帶來的壓迫感,心生畏懼,低著頭不敢四處張望,紛紛加快腳步,希望可以盡快離開這里。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平時用來議論朝廷大事的崇德殿,抵達殿門口之后,老樣子,只有一定地位以上官員才能進入崇德殿面見皇帝,其他大部分人都只能在店門口大廣場上站著,等待殿內的消息傳出來。
盧植地位夠了,蔡邕地位也夠了,他們結伴進入崇德殿,驚訝地看到了天子劉宏正穿著朝服坐在皇位上,面色似乎有些不太好。
在他的身邊,往日里應該站著的張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人,趙忠。
另外,在劉宏的身邊還有兩張椅子,分別坐著兩個人,一個是董太后,另一個,是劉宏的次子,劉協。
殿內群臣按照往日的站位站好,四處看看,這才發現他們之間有不少人沒有出現,以至于隊列中出現了大量空缺。
盧植一眼就看到了袁隗的位置上沒人。
袁隗是司徒,他沒來,這讓盧植覺得有些奇怪。
難道是上午的事情讓天子怨恨他,故意不讓他來?
“我知道,你們都有各自的疑惑,但是你們先別著急,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們,聽了之后,伱們自然會有決斷。”
劉宏的聲音并不響亮,甚至有些虛弱,但是在安靜的大殿之中,就算站在最角落,只要屏氣凝神,也還是能聽清楚劉宏所說的話的。
于是官員們就更加奇怪了。
他們迫切的需要一個解釋。
“首先,你們當中應該已經有人知道今天上午司徒袁隗和皇后何氏帶人闖太后宮殿的事情了吧?”
群臣紛紛低下頭不言語,只有少數人面露驚訝之色,顯然不是消息靈通人士。
“這件事情,我很生氣,袁隗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聽說了我已經病死的消息,懷疑有人謀害他們,所以強闖太后宮殿,對我的母親出言不遜,這讓我非常生氣。
因為聽到了我已經死去的謠言,所以就敢于強闖太后的宮殿,對太后、皇家毫無尊重,以下犯上,毫無綱常倫理之念,袁氏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已經不敢想象了。
但是真正讓我生氣的事情,并不是這一件,而是另外一件事情,你們應該也都知道此前何進上表要帶兵去徐州討伐黃巾賊的事情,并且以此為理由在雒陽招募兵勇。
這是我允許的事情,但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袁隗和何進居然趁此機會召開合謀,私下里密謀從并州調集并州訓練精熟的兵馬進入雒陽,再以募兵的身份進入何進軍營之中,試圖以此充實軍力!”
劉宏此言一出,群臣皆目瞪口呆,極為震駭,別說蔡邕了,就算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盧植都瞬間覺得耳邊嗡嗡的叫。
是真的?
袁隗和何進合謀,秘密從并州招募兵馬抵達雒陽?
是要造反?
還是說僅僅只是為了給何進增加討伐黃巾軍勝利的籌碼?
再怎么想贏也不能做這樣的糊涂事啊!這是絕對的禁忌!紅線!一旦觸碰,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基本上就是死罪啊!
糊涂啊袁隗!
群臣心思各異之時,劉宏冷冷的笑了。
“你們是不是以為袁隗何進這樣做,是因為何進擔心討伐黃巾失敗?你們猜錯了,你們大可不必把這兩個逆賊想的那么好,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造反,是為了逼我退位!”
整個朝堂瞬間炸裂開來了,群臣比剛才的震驚程度要超過十倍以上,人人目瞪口呆,有些人甚至連站都站不穩,還有些人直接癱倒在地,一臉呆滯。
饒是盧植見過大風大浪,對于劉宏嘴里說出來的這些話,他也不敢完全相信。
袁隗和何進要造反?
他們要逼皇帝退位?
這是皇帝在說笑話嗎?
“看起來你們不愿意相信,那好,我給你們看鐵證。”
劉宏喘了口氣,看了看趙忠,趙忠會意,將董卓按照劉備的意思送來的兩封密信放在托盤內,走下了臺階,送到了盧植面前。
“盧太尉,看看吧,看完之后,傳給后面的人,大家一起看看。”
兩封密信,每一封都是絹布寫就的。
盧植拿起了第一封,看了,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封密信的內容是袁隗要求董卓送兵到雒陽來,然后詳細說了他們該如何通過河東郡進入雒陽,然后正大光明的加入何進的軍營。
盧植把這封信遞給了自己身后的官員,又拿起了第二封信。
這封信的內容是袁隗對董卓的訓斥,似乎是因為之前董卓對此事懷有疑慮,袁隗很生氣,于是斥責董卓,讓董卓不要忘記當年的事情。
看起來,對于自家故吏,袁隗似乎并不溫和,直接把他們當作下人、仆人來操控。
盧植和袁隗沒什么通信,不認識袁隗的筆跡,但是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封信出自袁隗親筆,趙忠的托盤內還有一份袁隗親自所上的公開表奏。
盧植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拿起了那份寫在竹簡上的表奏,展開來,對照信上的筆跡,絕望的發現筆跡是一模一樣的。
盧植不說話了,把這份奏表和密信一起遞給了身后的官員,而后重重嘆了口氣,走路出列,向劉宏行禮。
“陛下,袁司徒如此作為,實在令老臣大失所望,老臣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一國司徒居然會做出這樣的悖逆之事,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劉宏正在董太后的服侍下喝著什么東西,聽了盧植的話,劉宏搖了搖頭。
“你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我已經安排人處理了,你們把信給看完,一個都不要落下,殿內的看完了,再給殿外的傳出去,我要讓所有朝官都看看,他袁司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賊子!”
劉宏的狀態明顯不好,盧植有些擔憂。
“陛下,您的身體…”
“你不用擔心,我還沒死。”
劉宏看著盧植,笑了笑:“賊子還沒死,我怎么能死?我要是死了,最高興的難道不是賊子嗎?我怎能讓他們如愿?”
盧植心里一突,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似的。
是什么?
他想了一會兒,腦袋里卻全都是袁隗何進密謀造反的事情,一片混亂。
等殿內最后一個官員也看完了袁隗的親筆信之后,殿內再次恢復了安靜。
劉宏也喝完了趙忠端來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強撐著坐直了身體,竭力擺出了一副威嚴的模樣。
“袁隗、何進密謀造反,他們想要通過找來的并州兵和他們自己招募的人馬,以及聽從他們指揮的雒陽兵馬謀反,害死忠臣良將,然后逼宮,逼我退位,最后,扶持我的長子劉辯登基稱帝!”
剛剛安靜沒一會兒的殿內再次出現了震撼的聲浪,人人目瞪口呆不能言語,震驚地看著坐在上首的劉宏,對于他所說的這件事情感到無比的震撼。
不說盧植了,有一個算一個,官員們全都被震住了。
袁隗和何進密謀造反,要逼宮,要讓劉宏退位,換劉辯上位,如此一來…袁隗和何進就能成為漢帝國的實際統治者了。
這對他們來說,的確是最符合利益的情況了,而從他們之前的行動來看,也很符合邏輯,他們之前就一直在要求皇帝確定劉辯的太子身份,只是劉宏一直都不松口,還喊來了劉備做幫手。
于是…
袁隗和何進準備鋌而走險?
那這樣說的話…
今天…
盧植陡然瞪圓了眼睛,立刻向劉宏發問。
“陛下!袁隗和何進造反的話,您會非常危險,整個皇宮都會非常危險,您是否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劉驃騎的軍隊和西園軍是否已經準備好了護駕?”
劉宏看了看盧植,微微嘆了口氣。
盧植是忠臣,但是…
不能用啊!
“盧太尉且寬心,皇宮是安全的,賊子的造反行徑既然已經被我知道了,就不會有獲勝的可能,王師必然獲勝。”
官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情緒十分復雜,不知道該怎么說。
聽上去,皇帝已經決定對袁氏與何氏用兵了,當初流傳的沸沸揚揚的雒陽交兵、兩宮流血的讖言,居然真的應驗了。
可這還不算完,劉宏手中的督亢地圖才剛剛展開到關鍵的部分。
“數月以來,雒陽城內的風風雨雨就沒有停過,謠言傳遍大街小巷,我也略有耳聞,諸君心中或許也有所疑惑,不曾了解到這件事情的本來面目,所以,在這里,我可以明說。
之前,雒陽城中所傳言的內容很多是假的,但也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大漢天子,此前真的沒有想過要廢長立幼,我所想的,無非是不能讓何氏權力太大,以至于重演先帝和我登基之初的事情。”
有些官員聽到這話,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一些聰明的官員已經嗅到了不對勁的味道,比如盧植,比如荀爽。
“但是此事一經出現,我就知道,我被騙了,我被最親近的人給騙了,何進和袁隗圖謀造反,皇后何氏知情不報,甚至還配合袁隗一起到太后宮中刺探我的消息,這種事情,令我無比心寒!
多年夫妻相伴,到頭來,我沒有廢了她,她卻要廢了我,好,很好,非常好,皇后何氏意圖謀反,善妒,殺人,毫無一國之母風范,如此毒婦,斷斷不可以為國母,著廢黜何氏皇后之位!”
督亢地圖最關鍵的部分被展開了,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出現在了群臣面前。
看似病怏怏的劉宏忽然眼冒精光,抓起這把匕首就沖著眾人的心窩子捅了過來,眾人猝不及防,被捅了一個透心涼。
還是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的那種透心涼。
這是造反。
這是明顯的造反,是要誅滅三族的大罪,這要是還能原諒,大漢天下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容納下來了嗎?
所以,毋庸置疑,他們無話可說。
皇后被廢,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和之前那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沒人會為她求情了。
但是此時此刻,聰明的官員已經感覺到了不對,他們意識到,皇帝可能還有話要說。
沒錯,劉宏的確還有話要說。
“何進、何氏犯下謀反之罪,皇長子辯不管是否參與其中,都不能成為皇位繼承之人,所以,我只剩下最后一個兒子,協,可以繼承皇位。”
劉宏招了招手,讓劉協來到了自己身邊,然后摟著他,面向群臣。
“我并非不愿以長子繼承皇位,然時局所迫,家門不幸,別無選擇,唯有以次子協為太子,望諸君輔之!”
朝堂上一片靜謐。
老師說,袁隗和何進的謀反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能被劉宏公開說,還拿出了證據,那就沒什么可以爭辯的了。
如果有人還有疑惑,等事情結束之后,看看何進的軍營里有多少并州兵,找出來,確定身份,自然真相大白。
何進和袁隗的征兵范圍絕對不包括并州,但凡查出來一個并州兵,都能坐實這件事情。
袁隗和何進的謀反已經是不可逆轉的真相了。
而作為劉辯最重要也是最強的支持者,何進的謀反對劉辯的打擊是致命的,這一打擊直接決定了劉辯已經在實際上失去了繼承皇位的可能性。
甭管這件事情他是否知情、參與,就算他是完全的無辜,何進造反,他也難辭其咎,他不可能再繼承皇位。
如此一來,劉宏只剩下最后一個兒子——劉協。
盡管他才不到八歲,但是,他就是劉宏最后一個可以繼承皇位的兒子了。
不選他,難道選劉備嗎?
殿中群臣面面相覷,遲遲做不出反應。
“我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你們不愿意尊他為皇太子,難道想要另外選擇他人為皇太子嗎?”
劉宏冷著臉看著群臣。
群臣齊齊一震。
盧植長嘆一聲,強忍種種情緒交織在腦海中的怪異情緒,第一個走出群臣隊列,向高臺上的劉宏、劉協行禮。
“臣太尉盧植,謹遵皇命!”
作為當前官職最高的在場官員,盧植第一個站出來了。
盧植站出來了,之前猶豫中的官員們一個兩個都跟著站了出來,反正有人帶頭,他們也不怕了。
接二連三的出列,接二連三的表態自己支持劉協繼位,接二連三的表態對劉協繼承皇帝之位的認同和效忠。
從殿中,到殿外,身在宮中的官員們最終全都認同了這件事情。
雒陽病變發起的同時,血雨腥風發起的同時,獲得全勝的劉宏笑了,由衷地笑了。
他看著面露懵懂不解之色的劉協,親昵的在他臉上蹭了蹭。
“吾兒,為父終于可以保全你了,吾兒,你可以做皇帝了,你要好好做皇帝,你要保護你的兄長,你們兄弟兩個要相互扶持,好好兒的活下去…”
劉協尚且不能完全理解劉宏話語里的意思,但是父親能和他親近,他是高興的。
于是他笑著抱住了劉宏。
劉宏閉著眼睛,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最后定格在了當年和王美人談笑風生、兩情相悅的片段之中。
良久,他睜開眼睛,眼光掠過行禮的群臣,飛到了皇城之外,乃至于雒陽城之外。
他這里獲得勝利還不算完全的勝利,要等劉備在外面也獲得全部的勝利,才算是真正的勝利。
所以,玄德。
別讓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