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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勝天半子

  聽劉備這樣一說,簡雍掰了掰手指頭,盤算片刻,不由咂舌。

  “除非造反,否則曹孟德真的是想死都難。”

  “對啊,所以他只是從雒陽北部尉被調任頓丘縣令,繼續做官去了,白賺一波名聲,蹇碩就算恨他恨到不行也沒用,雙拳難敵四手,憑他一小黃門想讓曹氏長子去死,不可能。”

  劉備說完,落下一子,琢磨了一下,又開口道:“而且我總是懷疑這件事情應該有曹家人在背后推動,否則他一個宦官家族出身的人何必跟宦官過不去?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

  簡雍也跟著落下一子,想了想,覺得劉備這么說也有道理。

  “宦官素來被士人看做濁流,別說士人,我等小民也甚為厭惡宦官,曹氏宦官家族出身,沒理由對宦官下手啊?”

  “所以啊,我才覺得這不對勁。”

  劉備再落一子,低聲道:“當時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一度覺得曹孟德是大漢之光,會給大漢帶來新的希望,可當時緱氏山上有很多富家子弟對此議論紛紛,我聽了一些,覺得這其中水很深。”

  簡雍一聽劉備這樣說,頓時樂了。

  “你怎么總能說出這些有趣的詞句來?水很深…哈哈,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

  看著簡雍樂不可支的模樣,劉備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別笑啊,你聽我說。”

  “好好好,我聽你說,你說吧。”

  簡雍正襟危坐,落下一子壓住劉備的反攻攻勢,等待著劉備的高談闊論。

  這個事情其實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那也真的挺復雜的。

  如果真的如同某些傳聞所說的,那么這件事情還真的只有曹氏家族能辦到,其他家族還真不一定學的過來。

  劉備邊落一子繼續攻勢,邊緩緩開口。

  “當時在緱氏山上,我聽某個熟人說過,孝桓在位之時,宦官與士人對立嚴重,互相攻訐,當時能與士人保持友善的宦官不多,這個曹騰就是一人,據說他侍奉多位皇帝,從未構陷過任何一個人,所以即使是宦官,在士人群體中名聲也不差。”

  簡雍聽了,略有些驚訝。

  “做宦官能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啊,一般宦官哪能做到這個地步?”

  劉備點頭。

  “是啊,所以說曹騰不簡單,他給曹氏家族留下的遺產很是豐厚,夠他們受用至今,我聽說曹孟德與袁氏子弟袁紹有所往來,若不是看在這層關系上,我感覺曹操無論如何也夠不上袁紹的關系。”

  簡雍想了想,不停點頭,順便落下一子巧妙地把劉備的攻勢化解,然后一轉攻勢,威脅到了劉備的老巢。

  “你這話說的在理,汝南袁氏那種頂級士族高門,四世三公,自號天下仲姓,曹氏作為宦官之后卻能與之交游,這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合常理。”

  劉備看著棋盤猶豫了一會兒,再落一子掙扎一下。

  “我是覺得曹氏家族一定有所謀劃,而那一次曹操棒打蹇碩,更像是曹氏家族的第三代徹底與宦官反目的標志,他們這是要把自己的出身洗白了。”

  簡雍就像是聽了一場精彩大戲一樣,面帶驚喜之色,順手落下一子痛打落水狗。

  “那么曲折嗎?這難道是一門三代人通力協作,為家族脫離濁流踏入清流的努力?一門,三代人,一起努力,這…真的可能嗎?”

  劉備笑了笑,繼續落子掙扎。

  “那我就不知道了,這種事情怎么能為外人所知呢?或許這真的只是偶然事件,真的只是曹操一時義憤填膺,年輕熱血,想要做一些震動天下的事情吧?”

  簡雍眨了眨眼睛,面無表情的繼續落子攻擊。

  “伱是想說曹孟德真的有一顆赤子之心,而不是家族在背后操縱他的行動?”

  “對吧?你也不信吧?我當然也是不信的,但是你不能說沒這個可能,說到底,我也沒親眼見過曹孟德,他家對于我而言也是高門大戶,我可踏不過他家的門檻。”

  劉備落下一子,無所謂的笑道:“當然了,這對我而言都不重要,曹氏家族想要洗白也好,曹操的個人行為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就算是當朝高官,若是出身不好,一樣需要三代人的通力協作、小心謀劃才能堪堪解除出身問題,大漢王朝走到今日,早已不是當初布衣丞相當朝的時代了,一個人有奇遇或許可以做到高官,但是絕對得不到那些高門大戶的重視。

  大漢江山存續至今,早已經人為把天下人劃分為三六九等,每一等都是看門第、出身和血脈而決定的,天生的,這才是決定一個人能否成為高官的關鍵,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出身不好,你就算才華橫溢,也難以翻身。

  否則鴻都門學培養出來那么多太守、刺史、侍中,卻也不見的有多少人真正追捧鴻都門學,都削尖了腦袋要舉茂才、孝廉,為的是什么?不就是為了面子和地位嗎?鴻都門學出來的,官位再高,也被鄙視,舉孝廉正途出身的則不然。”

  聽了劉備的話,簡雍沉默了,連棋子都沒有落下。

  少頃,簡雍看向了劉備。

  “玄德說的在理,這大漢天下便是如此了,出身平凡,便難以翻身,若出身高門大戶,哪怕是個不學無術之徒,也能做高官。”

  “憲和,你認命了嗎?”

  簡雍沒有直視劉備的眼睛,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認了,不認又能如何?我一個被家族驅逐出來的無能庶子,再怎么不認命,又能如何?也幸虧之前認識了你劉玄德,否則當真不知該如何營生,弄不好也是要隨著那些流民一路南下,不知道在那個山溝溝里為強人、猛虎所害,死無葬身之地吧?”

  “你認了,我沒有。”

  劉備面容咧嘴一笑:“我在雒陽時間雖然不長,但是我依然了解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

  簡雍捏著手中黑子,怔怔地看著劉備。

  “權力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劉備捏著手中白子看著簡雍:“就算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在強權之下,也要茍且求生,憲和,你可知,袁氏家族也有一支入宮做了宦官。”

  “還有這事?”

  簡雍一驚,忙問道:“這可是天大的丑聞啊,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很多人都知道,算是個公開的秘密。”

  劉備嘿嘿一笑:“袁氏雖然刻意回避此事,但是當年他們之所以能夠躲過孝桓皇帝的雷霆震怒,也是付出了不少代價,學會了不少事情,身段也變得柔軟。

  黨錮之下,士人還能悠閑自在的并不多,袁氏何以成為其中最強盛的一支?無外乎是付出了一些常人意想不到的代價罷了,話雖如此,這也不是誰都能付出的。

  就算愿意付出,也未必能承受得住反噬,袁氏家大業大,門生故吏遍天下,真要是把袁氏弄臭了,大漢多少官員得遭殃啊?他們同氣連枝,當然不能允許袁氏的名聲臭掉。”

  簡雍沉默了一會兒,逐漸回過神來,在棋盤上再落一子。

  “不曾想,四世三公之家也要受此屈辱。”

  “越是身份高貴,想要達成目標,就要付出越慘重的代價。”

  劉備瞅見希望,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扭轉局勢:“而且他們為了維持高貴的身份地位,往往更愿意妥協,而不是斗爭到底,這是我在雒陽城里學到的另一個道理。”

  簡雍一愣,忽然發現棋盤上的局勢有了很大的改變。

  他猶豫許久,才緩緩落下一子。

  “袁氏乃天下仲姓,尚且需要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那么玄德,你不認命的話,又打算付出多大的代價去逆天而行呢?”

  劉備抓住機遇,落子猛攻。

  “命。”

  簡雍愕然。

  手中黑子遲遲不能落下。

  “命?”

  “我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條命。”

  劉備冷冷一笑:“那些人家大業大牽扯多,不敢搏命,而我,卻是個敢搏命的,我自幼家貧,能得到今日的家業,就是搏命搏來的!憲和,你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也是陪我一起搏過命的。”

  想起多年前的往事,簡雍深深嘆了口氣,落下一子。

  “話雖如此,最開始咱們不也被打的頭破血流過?想要搏命,談何容易啊。”

  劉備迅速落下一子。

  “大漢是破落戶建立的王朝,高祖甚至可以把儒生的帽子摘下來踩在地上跺上幾腳,誰給他們的膽量,因為讀了幾本書就敢高高在上?學了知識本領不用來造福天下卻用來魚肉鄉里!

  他們自說自話壟斷學問,自己的學問才是學問,人家的學問就不是學問,霸道至極,混賬透頂,這等人有一個算一個,皆可誅之!”

  簡雍聞言,看著面色冷峻的劉備,略有些驚異。

  但他還是很快冷靜下來,嘆了口氣,再落一子。

  “玄德,當年你對我說過你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要過上富足的生活,現在你已經達成了你的志向,你還有其他的志向嗎?亦或是說,你打算就此隨波逐流?做個官,高高在上?”

  “我要是打算隨波逐流,就不會對你說這番話了。”

  劉備平復了一下心情,緩緩道:“憲和,你看著吧,這天下快要發生劇變了,少年時,我只想過上富足的生活,能夠頓頓吃烤肉,可是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又有了更加想要達成的志向。”

  “是什么?”

  “你會知道的。”

  劉備勾起嘴角,最后一子落下,殺死了這盤棋局。

  “就算我的對手是頭頂的天,我也要勝天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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