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出人意料的是,德慶侯之死,并未激起多大浪花。
但細一琢磨,也說得通。
一來,年初一宴會上,廖永忠的狂悖之舉有目共睹。在勛貴們看來,上位要是不辦他,往后還不反了天?
二來,廖永忠之死,說實話,其實是勛貴們喜聞樂見的。
所謂堤高于岸、浪必摧之。德慶侯這個浪催的能力強、功勞大,胃口也大,還不跟他們尿一壺,活著就是讓大伙兒難受。他這一死,反而讓勛貴們去了塊心病。
三來,上位也沒有禍及家人,還許諾讓他兒子廖權繼承爵位,這讓勛貴們安心不少。覺得上位還是很克制的,所以不會物傷其類。
既然勛貴們都情緒穩定,那文官們自然更樂得一旁吃瓜了。
但他們很快就沒心情吃瓜了,還沒出上元節,中書省便奉上諭,命令刑部開始在全國范圍嚴打私鹽販運,凡參與其中者、提供包庇者,皆立斬無赦!
這讓文官們大為震驚,怎么能不經法司審判,抓著就砍頭呢?
就算罪過再大,也得按程序來啊。不然還要國法干什么?
誰也不敢保證,這種法外之刑,哪天會不會落到自己頭上。于是大臣們紛紛上書勸諫,卻都被中書省以圣意已決為由,統統打回了。
當然地方上的腥風血雨,一時還是傳不到京里的,上元節的秦淮河依舊花燈映照、流光溢彩,官民同樂、通宵達旦,好一副太平盛世的光景。
上元節之后,這年就算過完了,進京過年的公侯武將們便陸續陛辭離京了。
按例,朱老板都會為一眾老兄弟設宴餞行的。但因為德慶侯之死,朱元璋取消了餞行宴,并讓中使傳諭眾將,務必以廖永忠為戒,奉公守法、潔身自愛,切莫重蹈覆轍。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朱元璋別人不請,還是得請即將北上的大將軍徐達,好好吃一頓才行。
正月十六晚,他把徐達叫到了乾清宮吃飯,馬皇后還親自下廚整治了一桌酒菜。
徐達受寵若驚的看著端上來的菜肴,雖然還是四菜一湯,但有魚有肉,比初一晚上那桌可好太多。
“怎么著,天德,以為咱還會請你吃草?”朱元璋笑瞇瞇道。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能吃到皇上賜的御宴,那是天大的福分。”徐達也笑道:“何況還是皇后娘娘親手做的。”
“哈哈哈,瞧瞧天德多會說話。”朱元璋高興的對端著大盤子進來的馬皇后道:“要是那幫老粗能學學他,咱也不用整天氣的罵娘了。”
“一百年才出一個天德,你指望誰能趕上他,做夢去吧?”馬皇后笑著將一大盤隔水蒸鵝擱在桌上。
“這是嫂子請你的,不在他的四菜一湯之內。”
“這不合適吧?”徐達笑著看向朱元璋。
“沒啥不合適的,咱管著大明萬方,管不著咱婆娘。”朱元璋也不以懼內為恥,朝徐達擠眉弄眼道:“其實是皇后娘娘管著咱。”
“伱瞎說什么啊?”馬皇后輕推朱元璋一把,便在他身邊坐下道:“來,天德,我也敬你一杯。這些年遠征漠北,衛國戍邊,實在辛苦你了。”
“娘娘言重了,比起當年吃得苦,現在遭那點兒罪,根本不值一提。”徐達趕緊雙手舉起酒杯,欠身與馬皇后虛碰一下,仰頭干杯。那樣子,可比對朱元璋恭謹多了。
“天德這話不假啊。”朱元璋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道:“咱小時候那段都講爛了。其實天德也好不到哪去。妹子你還不知道吧,俺倆本是同行來著。”
“咱在鐘離東鄉,他們是鐘離永豐鄉,兩個鄉就隔了一條河,咱去河邊放牛,經常能碰見他,也給他們村的地主放牛。”朱元璋無限感慨的回憶道:
“那時候,地主都黑心啊。說我們孩子放牛不用下力,所以只給長工一半不到的口糧,根本吃不飽。”
“是啊,”徐達被勾起回憶道:“所以每天,把水牛往河里一趕,就開始滿世界尋摸吃的。什么八月炸、羊奶子、牛奶子,能找到就往嘴里塞,其實根本吃不飽。有時候吃得不對,還得連拉帶吐,丟上半條命。”
馬皇后其實是小地主家的女兒,對那些野果野菜的不是很懂,但不妨礙她聽得津津有味。
“就這還狼多肉少,你爭我搶呢。那些野果快熟的時候,就更是寸土不讓了。”朱元璋笑著指一指徐達道:
“別看這家伙一臉忠厚,從小就狡詐狡詐的。那年霜降,我們這邊一棵臭杞子開始熟了,我為了防止這家伙偷營,跟湯和還有周德興,輪流守在樹底下。結果周德興那個笨蛋,被他支開偷了一次。”
“后來,湯和又給他騙了一次,把二茬熟的也偷走了。”朱元璋記憶猶新道:“把咱氣得,天天守在樹底下,就不信他還能把最后一茬也偷了去!”
“結果呢?”
“結果他把我牛偷了…”
“哈哈哈!”一陣哄堂大笑后,徐達糾正道:“臣打小正派,可不是偷牛賊。”
“是,你沒偷牛,你把牛牽給劉財主,說撿著我的牛了。”朱元璋郁悶道:“把劉財主氣得,抓起哨棒就找來了,這下咱哪還顧得上看樹?趕緊撒丫子就跑,結果這小子爬到樹上,一邊吃咱最后一茬的臭杞子,一邊看著咱讓劉財主攆的滿山跑。”
“哈哈哈…”馬皇后忍不住大笑起來道:“沒想到,重八也有這么熊的時候。”
“互有輸贏,臣也沒少被皇上算計。”徐達說笑間,把整只蒸鵝吃下肚,然后用棉帕擦擦滿嘴油光道:“這吃飯快的毛病,就是讓皇上給逼出來,不然保準被他搶。”
說完,他把帕子收入袖中,微笑問道:“皇上,娘娘,這飯也吃飯了,該說說有啥事兒了吧?”
“那還能有啥事兒,給你餞行唄。”朱元璋摸著唇須,有些心虛的笑道。
“這么多年,咱攏共吃了皇后娘娘三回蒸大鵝。”徐達豎起三根手指,如數家珍道:“頭一回,是當年皇上被孫德崖的部下扣住,咱決定代替皇上做人質,把皇上換回來時。”
“第二回,是北伐之前,皇上為臣餞行。”
“第三回,就是這次了。”徐達笑道:“所以這蒸鵝一端上桌,臣這心就揪成一團啊…”
“哦,哈哈哈。天德,你真是太細了。”朱元璋拍著徐達的肩膀,狀若隨意道:“好吧,是有個事兒,好事兒。還記得,你家大丫頭七歲那年,咱跟你說過啥么?”
“呃…”徐達裝著回憶片刻,搖頭道:“皇上恕罪,臣記不得了。”
“咱幫你回憶回憶,當時咱對你說,‘你這閨女長大必貴,當為我家兒媳,要好好替咱養著…’”
徐達登時覺著肚里的燒鵝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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