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不算完。
就算是數以十萬計的豬四處逃竄,抓起來也不容易,何況是草原部族的家底精銳?
但汗庭完了。
朱厚熜終于見到了俺答,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沉默的漢子:“朕本以為…你無論怎么樣也會突圍,至少也會力戰而死,甚至自刎…”
俺答只是抬頭看著他,并沒有開口回答什么。
一個高坐在上,一個被綁縛著跪于下。
立下這等大功的,只是京營中一個小小上尉率領的一哨銃兵。現在,他們都在天子的軍帳外激動地等待接見。
趙貞吉怒叱:“陛下問話,為何不答?”
朱厚熜抬了抬手:“朕只是感慨一番,并未問話,松綁吧。”
“陛下!不可…”
朱厚熜順勢擺了擺手:“陸炳和禁衛都在這呢,再說,朕也不是文弱天子。”
能被押進來,俺答早已被搜遍全身。沒有遠攻利器,他又怎么可能近得了身?
在被松綁的過程里,俺答還是一言不發。
直到朱厚熜最終說道:“二十余年恩怨,今日姑且算了結不少。你忍辱偷生,想問什么想說什么,坦誠直言吧。”
俺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才席地而坐。
雙手放在膝蓋上,他仰望著老對手,用漢話問了一句:“你學了蒙語?”
“大膽…”
朱厚熜聞言又看了看趙貞吉,卻也沒怪他,只是自然而然地用不太熟念的蒙語回答了一句:“朕的妃嬪里,有出身自朵顏部和鄂爾多斯部的。”
“…河套…大寧…明明已經沒有一等一的將帥了。你親自來到戰場,難道這么小看我嗎?”
這回,俺答又換回了蒙語。
而朱厚熜則同樣換了回來,平靜地說道:“不,恰恰是高看你。朕不來,恐軍心不穩。朕來了,你既然本就是背水一戰,沖朕而來的可能,足有七八成之多。”
“…仍舊是小看我。精銳十余萬,青壯二十余萬…”
俺答說到這里,卻又停了下來。
結果已經出來了,哪怕兵力優勢這么大,不也敗了嗎?
現在再去說他膽敢以身犯險,真是自討沒趣啊。
朱厚熜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莫非你留得性命,就是要與朕爭一爭這口意氣?”
“這么多年,各部族全憑我一力強壓。沒有一口氣攻下集寧,你來得竟這么快…諸多因果,我已經清楚了,又怎么會爭什么意氣?”俺答凝視著他,“只不過為敵多年,不能見一面,實在遺憾。”
“…僅僅如此?”朱厚熜疑惑地看著他,“難不成不是察合臺、吐蕃、朝鮮那邊,伱還有可供交換的東西?”
俺答被他眼里純粹的疑惑刺得心里一澀,而后緩緩低頭:“我既然敗了,天下已經是你的了。交換…若說交換,看你這么多年怎么對歸順邊民的,看看喀爾喀對我決斷的猶豫不決,我也只能用我的順從,交換你對我的子民們將來多一份善待了。這條路,我沒有走通,可我不后悔自己以前的選擇,也不后悔自己現在的選擇。”
“…拿些酒來。”
朱厚熜聞言這么吩咐。
有人去取酒了,朱厚熜才說道:“你大概也猜得到,大明邊區騎兵精銳不見蹤影,他們和歸附蒙民的仆從騎兵,都去了汗庭所在。”
俺答沒什么反應,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
“幾百年仇怨,你為了汗庭子民,朕為了大明子民,那都是時勢使然。”
聽上去沒有個人恩怨,可等到俺答面前被倒了一碗酒,朱厚熜又說道:“朕如何對待子民,無需通過羞辱你來交換。諸藩是戰是降,朕也無須通過留下你做個榜樣。但你興兵大舉南侵,害大明安定發展之心不假。朕與你共飲一碗,是為對手之敬。喝完這一碗,你身系之罪,當殺便殺!戰死將士,邊區百姓,不答應朕為一己之私享受你活蹦亂跳的恭順。”
俺答再次抬起了頭,看了看這個平靜的老對手。
兩人差不多的年齡,可見到他之后聽到的這么多話,俺答從中感受到的便只有漠視。
不能說是完全小看他,而是…就像傳聞中喜好機械一樣,這個老對手的眼中,他這個汗庭之主仿佛也只是機械上的一個零件,是諸多事情里的一環罷了。
篡位奪權決定了自己只能強壓各個部族,數十萬大軍傾巢南下、在這個老對手的眼中破綻多多。明明兵力如此強大,可他一點都不像漢人以前的一些皇帝,他那么快就抵達了真正的前線。
最能與草原騎兵周旋的大明騎兵,幾乎悉數派走。
就連他自己個人的安危,也被當做大業的一環算計進去。
現在,滅國擒王之功,他也無所謂榮耀,無所謂看到自己伏低諂媚來得到那一份快意嗎?
在俺答的這大半生里,他只想著一件事,怎么應對和擊敗這個恐怖的敵手。
可這個敵手只是冷漠的、有條不紊地執行他的戰略,鏟除外部大敵和隱患,推行他的新法讓大明變得更強。
純粹這一戰,敗得冤枉。
可這一戰,實則從二十余年前他繼位時就開始了,如今只是分出了結果而已。
俺答默默端起了碗,最后一次看向了他:“請給草原子民留一條活路。”
朱厚熜滿不在乎:“草原部族既繁衍生息于天地之間,就有繼續繁衍生息的道理。沒有你們這些覺得漢人君臣定會對草原部族趕盡殺絕的人,草原部族能夠繁衍生息得更好。我們定居農耕,你們遷徙游牧,各有各的活法。幾千年來,若不是你們定要把陰山南面的良田變為牧場,漢人大軍又怎么會還擊?”
俺答苦澀一笑,是是非非,又豈是這樣一句輕易的論斷所能說盡的?
罷了,始終沒能算對他。
也許心里的許多不解,最終也只能帶到死后吧。
他有屬于他的驕傲,不想顯得愿賭不服輸。
大明皇帝在這一場見面上實則已經判了俺答的死刑。
用來收買草原部族的人心?朱厚熜表示不需要。
用來震懾那些這次一起對大明呲牙的藩國?朱厚熜表示也不需要。
反倒這么多年來,大明邊區戰死的將士和罹難的邊民需要一個交待。
看俺答“能歌善舞”的快感,朱厚熜也不需要。
他擁有著遠超時代的見識和格局,這樣的勝利,朱厚熜總覺得理所當然,不必這般夸耀、得意。
何況這只是北境格局的新開始,是不是能設立好新秩序、將來真正消滅再度大肆威脅長城以南的可能,才更見治理功底。
但邊軍開始圍剿、追擊逃竄殘軍,天子率先班師回京,宣府城外的那一支箭可以拔掉了。
將近二十年了。
那個時候,射出這一支箭的朱厚熜剛過二十。
現在他年近不惑,終于能夠拔下這一支箭。
“本以為這一次,會在北邊呆上至少兩三年。”
“陛下英明神武!”郭勛由衷贊了一句,“若非先去大同,不能搶下足夠短的時間讓臣率京營北上。若非再棄得勝堡而往集寧,不能逼得俺答親率大軍沖陣,一舉決戰定勝負。”
宣府城外旌旗獵獵,當年立下的碑旁邊搭了高臺,朱厚熜看著面前已經風化得厲害的箭矢。
郭勛說的話自然有道理。
結果是好的,因此當初從宣府直接先去大同,收到俺答大軍出現在砂井一帶的決策時間周期變短了。朱厚熜決定進駐得勝堡,才讓郭勛抱著捐軀的覺悟先率京營啟程增援集寧。朱厚熜途中過得勝堡而不入直抵集寧海西,才讓俺答在狂攻集寧只差一口氣的情況下直接率軍沖陣以圖一戰定乾坤。
可若是結果不好,眼下自然已經是另一番模樣。
史書上,他郭勛,毛伯溫,都是誤國誤民罪臣,因大明過往戰績驕矜之下“鼓動”皇帝親歷險境,以致大明再現北狩天子。
真的險之又險。
朱厚熜伸手握住了已經很脆的箭桿。這是天子射出的箭矢,還說了將來要拔下來。風吹日曬的,就算年年有人來刷刷油刷刷漆養護一下,現在箭矢的狀態也很不好了。
今天皇帝要來圓誓,箭矢更是提前處理了一下。
現在自然輕松拔了出來。
臺下的兵卒聽不到皇帝與郭勛等重臣說的話,此時見到臺上情形,山呼海嘯聲吼起來。
“陛下英明神武,根除北患,功業彪炳千秋!”
朱厚熜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只舉起那支箭輕輕揚了揚,回應臺下的將士、遠處的百姓。
“其實你們和俺答,都有一點沒想通。”
“陛下是說?”
“大明有今天,不只是因為朕。不是朕不在了,大明就會天翻地覆。”
朱厚熜平靜地望著遠近擁戴他的軍民,對近臣們卻如是說道:“朕對你們來說很重要,因為朕能信任你們、重用你們。對直面發瘋了般的北虜的將士來說,朕能與他們并肩作戰、絕不后退,兌現軍改時要求的‘保家衛國’,也很重要。但對大明百姓來說,新法已不可逆轉,大明至少有兩三代人會繼續保持變強的態勢,朕還在不在位,其實沒那么重要。”
趙貞吉等人心中巨震,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
“朕只是知道俺答也好,你們也好,都會自然而然地放大朕的作用,因此才定下此策。”朱厚熜凝視著手中的箭矢,“朕是真能做好最壞打算,這才能夠以身入局,強行創造一個決戰局面。但戰勝北虜的,是將士,是這么多年改良、造辦軍器的工匠,是轉運軍需的后勤官兵、民夫。”
目光看向趙貞吉,朱厚熜笑了笑:“孟靜,回去之后若要記敘此戰,不能忘了這一點。朕決定以身入局,是相信大明這么多年萬眾一心的力量。從戰局來看,若當天京營難以抵擋重重虜騎,朕也不羞于先在將士護送下南逃至邊墻以內的。拉扯牽制嘛,把俺答大軍就留在集寧一帶,總的來說是勝勢。”
趙貞吉呆呆地看著皇帝:“…就像總參說的,讓他覺得好像能攻下集寧,又還差那么一點?”
“若是魚兒已經鉤邊徘徊了,魚漂閃啊閃,釣魚的人總南面只盯著魚漂的,這時其他的事還能顧上多少呢?”朱厚熜舉步開始往下走,“何況在俺答心中,朕實在是天字第一號巨物啊。若能釣上來,實乃平生快事。”
堂堂皇帝現在才說出他真正的打算。
打得過就先頂住打,打不過的話他會立刻南逃。
但熟悉這個皇帝的都知道,就算那種情況,他恐怕還是不會一下子就往京城逃,而是繼續在得勝堡一帶招搖。
想起他安排的“戰場造謠”,趙貞吉不由得替俺答嘆氣。
這個草原梟雄的對手明明很強大,還如此狡猾。
年初出征,年底凱旋。
大明皇帝三次御駕北征,終于可以讓大明百姓打心底里認為北路為患的時代徹底過去了。
傾巢南來的北虜,盡管是大明仍在東征時趁虛而入,卻也正中大明這么多年對北攻略的下懷:本就是尋求一場決戰。
只不過這一場決戰的過程實在太快、太酣暢淋漓了。
“夸耀幾十萬大軍,一碰就碎了!”
“逃走了多少?能都抓住嗎?”
“你沒聽說嗎?陛下早派了馬總兵去汗庭老巢,他們能逃去哪?”
“這馬總兵,我聽說還不到三十啊…”
“自小被韃子擄走,偷學了一身好弓馬!陛下識人之明,你還不懂嗎?聽說是河套宣寧十萬精騎總教頭!”
“好家伙…”
御駕回京,還帶了俺答這等俘虜,那是要從南門入城,祭告天地、獻捷太廟的。
太子為首,百官迎駕,京城百姓同慶。
朱載墌的這一次監國生涯即將告一段落,但他的心里并不算戀戀不舍。
這樣的老爹在,本就必須乖,何況他也是真心感慨。
就感覺天命所歸、洪福齊天、睥睨當世、所向披靡。
而這個時候,突然感覺后面有一些騷動。
“怎么了?”朱載墌問了一句。
“殿下…”后方匆匆趕來一個人,又對楊慎彎了彎腰,“總輔大人…通州那邊,東瀛露布飛捷正在路上,王師一路高歌猛進,九月十八時已攻入倭國京都!”
“啊…”楊慎喜笑顏開,“當真是露布飛捷?”
“撞到了今日,是不是傳令他們直接到城南御前獻捷?”
“該當如此,雙喜臨門,陛下必定龍心大悅!”
是露布飛捷,那邊趕路的人反倒不清楚今天是御駕回京的日子。
當此大明四面有敵、京城空虛,防御網絡早已鋪出去。
哪怕軍情入京都要先走程序,生怕有什么壞消息引發動蕩。
之前都已經這么安排了,特殊狀態自然不如等皇帝回了京再親自解除。
因而也提前獲知了這個消息。
朱厚熜暫不知道這個好消息,現在他再次回到他忠誠的京城,帶著更大的威望。
囚車當中的俺答等人自然又成焦點,這一路上他都沒再做什么其他矯情、不堪屈辱的舉動。
之前不曾當面見見那個老對手是什么樣的人,是一種遺憾和不解。
不能親眼看看如今的大明,同樣如是。
二十余年過去,一代人的時間,大明的京城有多大的變化?
西南郊的重工園、新的外城城墻、城內新建的鐘樓、用了水泥所以更高大的建筑…俺答能看到的東西不多。
只不過都是草原上看不到的景象。
大明的百姓在對他們指指點點、在對御駕歡呼稱頌,他們的臉上是驕傲和生機勃勃。
而后數騎自東方而來。
“東瀛大捷!東瀛大捷!九月十八,東征總制夏言、總兵官瀚海侯俞大猷回師倭國京畿,攻克倭國京都,擒獲倭王及文武群臣,俘獲財貨無算!”
“東瀛大捷…”
快馬直驅御前,朱厚熜一身戎裝坐在馬上不由得愣了一下。
“九月…十八?”
他在北境快一年,東瀛那邊,自然也繼續打了這么久。
但這個時間點…
“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北除虜緩,東絕倭患,大明威加四海,陛下功業彪炳千秋!”
能夠適逢其會,此刻自然是百官下拜,捧得皇帝開開心心。
朱厚熜愣了一下之后果然龍心大悅,哈哈大笑暢快不已:“命數!”
大敗俺答時,他高興過,但沒有現在這么肆意忘形。
只不過本就應該所向披靡的大明一線文武們給他帶來了這樣一個好消息,而他在北境以身入局,也算當了一面大有斬獲。
去年春節前后,四境諸藩寇邊。
今年春節,汗庭成為歷史,東瀛那所謂萬世一系也將成為歷史。
大明蒸蒸日上的國力讓藩國覺得刺眼,但不信邪去直視的,自然將成為瞎眼的崽種。
來到了兒子面前,見他行了大禮之后再站起來,朱厚熜只是先對他笑了笑,而后才看向楊慎:“用修,這下速戰速決了,你心里松快了不少吧?”
楊慎哭笑不得:“得知陛下出邊墻,臣那些天幾乎驚嚇而亡。臣恭迎陛下凱旋,陛下莫要調笑臣了。”
“接下來,就簡單了。”朱厚熜看著前方的城門,知道自己將來恐怕不用再因為什么事遠離這座城了,“起駕,回宮!”
祭告天地,讓兒子去代勞。
太廟就在宮門旁。
御駕入城,城內也有百姓夾道歡呼。
此番回程,有兩國被滅的大捷。
這兩國,一個是讓大明有切膚之痛的多年心腹大患。一個是沒愈演愈烈、但在朱厚熜心目當中比北虜更需解決的將來仇讎。
心神放松之下,朱厚熜有些恍惚,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進入這座城的情景。
從太廟出來后,到了午門之前時,他左右看了看那些碑,又抬頭看了看英杰殿。
楊廷和、楊一清、王守仁、費宏、張孚敬、顧仕隆、袁宗皋、孫交、李瑾、徐光祚、朱麒、李全禮…一時不知多少的面孔仿佛若隱若現。
在他們的微笑中,朱厚熜也微笑著。
上任京城二十余年,這一份答卷不算愧對這一生吧?
在他的身后,是一座歡呼興奮的城。
在他的身前,到了乾清宮時,是孫嵐領著后宮跪迎帝國的主人回家。
從戰事吃緊、他讓塔娜他們先行回京之后,也有幾個月“不知肉味”了。
那今晚吃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