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大明的橫插一腳,宗晴康不會野心膨脹,島津貴久不會突襲琉球,東瀛不會突然又冒出兩個自封的大將軍,那么如今四十七的毛利元就還仍舊在鼓搗他的“兩川體制”。
毛利氏脫離尼子氏之后,內部本來就還不算穩固。
只不過夾在尼子氏和大內氏之間,他并沒有太多選擇。
正因為在這種夾縫里窮盡一生最終成為十國守護、染指另兩國部分,名震關西,因而有了“謀神”之名,被譽為“西國第一智將”。
這說明毛利元就不傻。而因為他不傻,所以他更容易被事實說服、做出理智的選擇。
前提是熬下來。
“大郎還在大內家的山城。”毛利元就對著盟友兼家臣、沼田城主小早川正平說道,“正平呀,你犧牲的水軍,我的長子,都是必要的代價。”
形勢不同了,毛利元就麾下的小早川、吉川這兩翼形成得更早,卻也不算特別穩固,何況這次還有“苦肉計”。
小早川家與瀨戶海盜的關系一直很好,因此毛利元就麾下的水軍實力,主要是由小早川家構成的。
現在,小早川正平反倒很看得開:“需要安撫的是興景。三郎成為他的養子,將來再娶我的女兒,這件事應該確定下來了。”
他說的興景,是小早川家一個分家之主。小早川正平無子,他實則很忌憚分家將來威脅本家。這一次,他出了船、兵,分家也出了不少兵。但損失對于分家、本家的傷害程度,自然不能相提并論。
毛利元就點了點頭:“我明白。”
“那么…”小早川正平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大內家那邊,果然還是遲早會懷疑我們吧?”
“不用在意。”毛利元就反倒搖了搖頭,“難道我們回來的人,不是十人中只有兩人?約定好的兩家一起分享石見銀山,他又是怎么做的?不能具備更大的器量,再做出毫無證據就討伐盟友的事,那我們后面的選擇就更加有理由了。尼子氏歸降的家臣和國人眾,現在對他也不算忠誠。事情到了那一步,島津家也會疑懼不已。”
“但是元就大人…”小早川正平看著他,“那位汪君…真的可信嗎?”
“朝鮮的戰爭確實開始了。”毛利元就低下了頭,“對馬島上出現大明商船和護航戰艦已經多少年了?這回不一樣…”
是,這回不一樣。
太多人沉湎于老故事,總覺得昔年的蒙元兩度折戟,東瀛得大海和天風之助,絕無大患。
哪怕是足利家,也只不過借這個旗幟嘗試最后一搏罷了。
可大明這一次太有耐心了。在對馬島經營了那么久,卻一直只是扮做行商。
毛利元就從中看出的,是利用多年時間,把航線徹底掌握了。
正如大內義隆的消沉一般,毛利元就看得出區別:蒙元是馬背上成長起來的不世魔神,渡海而攻是優勢盡失。可大明不同,大明在走的,是正確的方式。
島津貴久先去屠毀了琉球,不就是讓明軍從那個方向的海路過來要更慢一些嗎?
在島津貴久的算計里,是要讓大內氏頂在前頭吧?
而征服整個東瀛的話…毛利元就認同那個汪直的觀點:即便今年真的會有大小百余戰艦及更多運兵船、貨船一同討伐而來,最終登陸的數萬精兵人人鐵甲火器充沛,大明對東瀛的征服也需要一批本地人。
大勢洶涌,順者昌,逆者亡。
汪直說就是今年的事,毛利元就能信嗎?
他可以不信,但明軍確實在掃平朝鮮,這是十分明確的信號。
留給他抉擇的時間并不多。
而對于可能征討對馬島的信息,汪直也只給了他兩個選擇:如果他能及時傳出一些信息,哪怕沒有準確的時間而只有跡象,那么可視為將來功臣;如果什么信息都沒有,那就是主動挑起對大明戰事的所謂御守聯軍罪酋之一。
毛利元就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確實只給出了征討勢在必行的信號,沒有明確時間。
可對馬島那邊準確捕捉到了時間,設下了圈套。三艦周旋了許久,九艦大敗聯軍。
“…這是更可怕的事實。”毛利元就幽幽說道,“那位汪君…真的只是暗中勸說我一個嗎?”
“可是消息怎么往來?通往對馬島的海岸諸港,都在大內氏掌控之下…如果是漢人…”
“你忘了宗家?”毛利元就嘆了一口氣,“宗晴康曾攻下出云的洗合城和十神山城,有多少人沒能回去?而對馬島上,有多少人其實已經是大明的奴仆?去對馬島,又何必一定從港口出發?”
頓了一頓之后他才說道:“如果我不在關西,也許我現在不用做這樣的選擇。但是以大明的實力和決心,我沒有選擇。”
天氣還很冷,毛利元就站起身,走到屏風后面拿出了一個盒子。
走到屋檐下抬頭看了看天,他才打開了盒子。
小早川正平眼神一凝,只見毛利元就拿出了里面的東西,認真地操作起來。
這是小早川正平沒見過的火槍。
有幾個小紙包,每個包里都有火藥和彈丸。
而那個火槍,有個木制的握把,有個像雞頭一樣的金鐵件,下面環形的鐵圈里有個扳機。
東瀛島上也有火槍,毛利元就作為一方豪雄,手上有那么幾桿不奇怪,所以他的后宅里傳出槍響不算什么。
小早川正平見毛利元就把院中一棵櫻花樹的一根樹枝射斷,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這是對馬大捷之后,汪君送來的友誼見證。”
毛利元就也怔怔地看著這桿槍,嘴里輕聲地說道。
他不是第一回嘗試了,而如今更加覺得這是一種威懾。
這樣的火槍,已是明軍火器兵的最新制式裝備。
他難以想象拿著這種兵器的明軍超過一萬時,到了東瀛會是怎么一個場景。
他能怎么選?
北征蒙元后回京的大明皇帝讓大明享受了近十年時間沒再大規模用兵,但朱厚熜能那么關注蒸汽機和鐵甲艦,又怎么會不在更加可能出劃時代改變的單兵軍械上下功夫?
燧發槍的出現本來就是大約這個時間點的事,只不過它原本先出現在歐洲,現在則不同。
而發端于嘉靖朝早期的軍工國企體系,更是能夠專精于此、大規模生產。
陽春二月,北京城在準備會試殿試,大沽和寧波、臺元那邊,征倭大軍的主要力量要正式啟行了。
戚繼光站在了玄龍艦的前甲板上,分布于前甲板、中后甲板和后甲板的三根巨大桅桿上,風帆還沒被放下。
而中后部的兩根粗大煙囪上,則已經冒出滾滾濃煙。
戚繼光有點心潮激蕩。這一艘玄龍艦上,將卒就有四百余人。加上船工,人數更是超過了五百。
這毫無疑問是大明造出來過的最大船只。
在他的旁邊,哪怕是封舟巨艦也顯得小了很多,更別提其他劈波艦、斬浪艦和其他蜈蚣快船了。
不知道有多少大明百姓過來看熱鬧。
艦隊龐大。從大沽這里出發的北洋海師后備艦船,其實只有二十余艘。但海運局、海上長城公司的護航艦,還有運兵、載貨的海商大船,加在一起浩浩蕩蕩。
“真真滅國之師!”
“大明萬勝!”
呼嘯聲不絕。
從仁川趕回來,又將率著麾下先去濟州島匯合的薛翰意氣風發:“揚帆,出征!”
玄龍艦只靠蒸汽機的話,慢得令人心碎。
以它的體量,自然還需風帆相助,才能在艦隊中保持速度。
現在,風帆在海兵和船工們的一同操作下被慢慢放下,而沉悶響亮的汽笛轟鳴也聲傳四方。
水線上下,那一圈黝黑的包鐵宛如綬帶,但撞開海面輕而易舉。
旗幟和鼓聲傳遞中,諸多艦船開始逐一揚帆。
整個啟航過程花了近半天,看著帆影重重向東而去,岸上百姓只覺得意猶未盡。
大明在打聲勢這么大的仗,但大明百姓并沒感覺負擔加重了什么。
也許是之前數年的積累,也許是那千萬兩計的十年國債。
買得起國債的都是權貴、富戶,與他們仿佛也不大相干。
反倒在回去路上,開始議論起新的事。
“聽說了嗎?只要愿去朝鮮,秀才也能報名。交上三兩銀子到北京禮交部學一學朝鮮土話,過去那邊少說一個知縣,也配通驛!”
“那還學朝鮮土話干什么?”
“糊涂!聽不懂,被哄了怎么辦?肯學才是肯去!去朝鮮做官,考成在大明也是能用的,還能升官回來!”
他們看到的是紅利。
大明擴編多年,但諸省鄉試更是年年都有。
簡字雖在民間也早就多有用一些,但如今以朝廷的力量作為標準去推行,識字的基礎門檻還是漸漸降了下來。
隨著朝鮮那邊朱家子孫稱王、新朝建立,那里已經被當做大明的新國土看待。
普通百姓想去種地那是很難的,朝鮮自己人就很多,可謂地狹人稠。
但這一去,不都是當的人上人?
樸素的想法就是這樣,架不住一些大膽和心熱的很興奮。
而對馬島上,嚴世蕃和汪直再度告別。
“祝提督一帆風順!”汪直笑著拱手。
嚴世蕃心情很好:“過年之前,在他們的京都喝酒!”
由于助征朝鮮和對馬大捷挫敗御守聯軍之功,這個東瀛伯沒有再升爵位,但升了正式的官。
又或者說,已經在這里苦心經營多年的他,自然該是征倭主要將領才行。
現在,威名在東洋已初顯的大明海師獨眼大將軍官升東洋海師提督。
嚴世蕃要繞過東瀛西南,去琉球與到達那里的東洋水師大軍匯合。
“年前打到京都啊…”汪直笑了笑,“如果那個家伙夠聰明,那就有希望。”
“本提督會教他聰明的!”
對馬島到琉球,也有成熟航線,但需要經過海岸。
事實上,大多航線如果不是特別成熟,最好都是離海岸不遠先航行著。
臺風季還沒來臨,而大明已經開始從兩個方向開始集結。
寧波港那邊,許棟的府上人來人往。
最早只是徽州海貿,如今他的主要業務方向已經只是東瀛。
“不論如何,如今全力助我!”許棟不由分說地對著幾個人喊話,“船,碼頭工人,泊位,都讓給我!將來大明之內對東瀛的生意,我們徽州海貿商行的份額就都是你們的!”
“許兄哪里話!糧儲號在這里的糧食都由您轉運,總軍備部的軍資也托在伱們不少,我們豈有不鼎力相助之理?”有個人捧了一句,而后又試探,“許兄當真準備將來就在東瀛安家了?”
“那是自然!”許棟毫不猶豫地說道,“將來東瀛,自然也有諸企業。兄弟不才,既占了先機,不單東瀛伯…”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幾人,神情凝重了許多:“事關國計,你們萬不能胡說。我要對你們講的話,是為了你們誠心相助,力保大軍后勤通暢,先不存任何私心。我說要舍了在大明的生意,你們再聽幾句就會當真信了!”
幾個人神情訕訕。
把船和人借給他,雖然也有費用,但是當然不如自己出海做生意掙得多。
許棟說什么徽州海貿商行以后不在大明之內做這些生意,他們當然不全信。
那可是一年百萬的進項。
而許棟則施施然說道:“皇四子乃是和王殿下,而那東瀛,自稱和族。兄弟得太子殿下相邀,不日將攜小女上京。”
眾人心頭大凜。
今年要選太子妃,大家都已經聽到了風聲。
而皇四子和王,乃是太子殿下同母胞弟,關系非同尋常。
東瀛孤懸海外,將來必定是自成一國;朝鮮分封給了遼王,將來則必定是要納為實土的。
陛下的安排,聰明人看得出眉目。親兄弟二人一個貴為將來大明之主,一個是東瀛之主,夾在中間的朝鮮將來不敢有那個萬一之心。時機成熟之日,就是水到渠成。
如今是太子殿下已經在為將來東瀛格局做打算了?這件事,陛下知不知道?
應該是知道的吧…
他們不約而同地這么想,然后又想到另一件事:“許兄未出閣的千金,好像才年方二七吧?”
許棟頓時回答:“諸位莫非以為我是癡心妄想那等恩榮?故而才說是要舍了大明生意啊!”
話并沒點透,但其他人都聽明白了。
果然是提前安排和王的王妃嗎?
哪怕不是正妃,但先定下關系,許棟便有了將來東瀛國戚身份。
論做生意,他是老手。
那么堪比大明數省的東瀛,將來若也有一個什么資產局,舍他其誰?
“哎呀,真是恭喜許兄,賀喜許兄了!”
道賀聲頓時不絕,這下他們真的有七八分相信了。
不論如何,將來據一國物產與大明通商,更有那等地位,豈是如今一個民間大商能比得了的?
只有等他們都帶著新的念想離開之后,許棟才變成一副凝重模樣。
和嚴世蕃、汪直的關系不假,太子來過信也不假。
但他的身份畢竟只是一個民間富商,陛下真能允自家幼女作為和王妃?
也許,只是為了讓他把幫助王師轉運糧草軍資一事辦好吧。
恐怕這是前提,而后才能在將來的東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他在寧波又安排了五日,這才終于帶著小女兒啟程進京。
皇宮里,朱厚熜正看著朱載墌、朱載墀兩兄弟。
老四今年虛歲十五,此刻自然是又羞又慌又興奮。
而朱厚熜看了朱載墌一陣,見他十分坦然之后,反倒笑著點了點頭:“很好,爹倒不怕你站在更高的角度做長遠考慮,這是對的。”
“父親…”
朱載墌有些感動,忐忑的情緒終于去了不少。
“你是太子,本就要謀國。盡心而不逾矩,那就萬無一失。”朱厚熜贊許又提醒,然后看著老四,“正妃當迎東瀛女,以其家治安。許棟嘛…汪直的老東家,嚴世蕃的老朋友,讓他幫著管錢袋子沒什么問題。你只要不覺得你哥是要害你,那就行。”
“兒臣怎么會這么想…兒臣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快不了。等你過去,怎么也還要兩三年。”
盡管大明戰力更強,那也不算個小國,接下來必定是要經過至少兩三年的。
“以前你還小,爹沒教你多少,跟你大哥不能比。”朱厚熜看著老四,“后面跟著你二哥,一同多來,聽爹如何理政。”
“兒臣遵命!”
少年對于即將擁有一國只有興奮,毫無將來父兄難見的不舍。
朱厚熜卻有些感慨。
已經兩年多沒見老大了,等將來老了時,這些孩子各在一方,只怕更難相見。
而今年,他也有幾個女兒要成婚。
因此開始系統教老四怎么做個國主之余,他還是提醒著:“那東瀛多災…”
朝鮮慶尚道,明軍已經推到了海邊的固城,只剩一個位于對馬島和半島之間的巨濟島。
這一次的兵推慶尚道,可就不比之前圍攻漢城了。
補充入朝的京營,那可是有兩萬精兵的。
他們只是順路先拿下慶尚道,讓陸上去對馬島的道路也通暢。
“侯爺,末將還以為您進封國公的功業是在草原上呢!”
俞大猷聞言哈哈大笑,指著海說道:“本將爵名瀚海,難道這不是海?”
征倭大軍,北洋海師以薛翰為提督,東洋水師以嚴世蕃為提督,而步戰兵,則以俞大猷為帥。
對馬島上,原文教部尚書現在領國防部尚書銜任征倭大軍總制的朱紈開始擴造軍港,迎接大軍來臨。
在琉球,還有一個胡宗憲正在操辦南路后勤。
嚴世蕃在海上眺望著東面的九州島,意氣風發:“老子很快就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