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確實沒有進入漢城,因為漢城已經開始亂了套。
混亂之中,搶財貨搶人的,是朝鮮自己人。
何況現在也進不去,城門未開。
上面的新命令還沒下來,有些拎不清的將領仍不知所措。明軍仍未發起進攻的情況下,他們真能臨陣起義嗎?只能在不斷向城門這邊聚來的饑餓百姓和城外明軍之間左右為難。
一片混亂。
張經冷眼看著這一切,他篤定了尹氏姐弟眼見城中突然局勢失控,必定會東逃。
還有一些他賴以為班底的真正心腹。
一改以往,漢城府尹出現在了往北門擠的人潮面前。
“江原道、慶尚道的新糧也快到了。王上剛遣了將士前去護援,等新糧一到,人人都有!”
“放屁!還等得到嗎?這么長時間到了那么多糧食,有我們的嗎?”
“我們要出城買糧!”
見到官府一反常態沒有命衙差拿著棍棒刀槍阻攔或者鎮壓人潮,餓紅了眼的平民在人堆之中膽子也越發壯了。
“你們都跑了出來,家里怎么辦?”漢城府尹聲嘶力竭,指著遠方,“已經出了多少火頭?你們這么一亂,歹徒都趁亂搶掠了,不管自己家里的安危了嗎?”
“家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爹娘都已經餓死了!”
“搶?我們也搶吧!”
暴動之下,漢城府尹滿頭是包,在保護之下急急忙忙往景福宮跑去。
之前尹元衡下了令讓他先安撫民眾,然而漢城內跑出來匯入不同方向暴亂百姓的平民越來越多,還有多少人力能夠四處阻攔安撫?
四面城墻還要不要守了?
得讓大王大妃和尹元衡拿個主意。明軍反正要裝模作樣不攻城,先調一些守軍平定城中內亂才是正事。
這漢城府尹是李懌薨逝后才被尹元衡提拔上來的,他是忠心耿耿的狗腿子。
景福宮在漢城內偏西北的位置,漢城府尹剛到景福宮南門外就發覺到不對勁。
禁衛軍呢?
他視線所見,正看到有不少宮中太監和女官雙手抱著鼓鼓囊囊的包裹跑出來。
不消問,他也明白了是什么情況。
“完了…”
呢喃聲剛落,他就聽到東邊的喧鬧。
尹氏姐弟倒也果斷,情況一變就準備棄城了。
嘴上說著堅守,暗地里誰沒做準備?
而他們是如此惜命,到了要逃的時候豈能沒人保護?
最忠心的禁衛軍自然不能丟下,也不能丟下——帶著重要的國器、財貨、車輿,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景福宮?
反正總是要走的,不如帶上更多人保護自己。
只有那些被拋棄的太監、宮女,稍微后知后覺地發現景福宮里不一樣了。
那還不趕緊順些東西逃命?
現在,這樣的大部隊活動自然無法在城中完全神不知鬼不覺。
去勢洶洶,反倒像是沿路鎮壓亂民。
“沖阻糧道殺無赦!”
確實是一路殺過去的,到了這個時刻,尹元衡已經什么都顧不過來了。
自然有人看出了不尋常:若是為了保護東門這個方向的糧道,怎么除了禁衛軍之外還有好些車,甚至有嚴嚴實實的馬車、馬車旁還有太監宮女緊張地低著頭跟著跑動。
“是大王吧?大王要棄城東逃了嗎?”
被喊了那么多天“逃東方”,眼前禁衛軍保護著的車隊太過于顯眼。
這一下,已經走上街頭的貧民們一傳十、十傳百,頓時更加憤怒、更加狂亂起來。
原本還只是往北門、西門那邊沖擊的人更多,現在反倒不少人驚慌之下也想跟著一起逃出去。
連鎖反應之下,首先是人手更充足、家財也更多的官紳大戶人家倉促準備,而后消息也快速傳往城北、城西、城南守軍。
至于城東守軍,大規模下城墻,加入了保護尹氏姐弟和幼王東逃的隊伍。
“不要管了,早一刻進入太白山,就早一刻安全。”
前面的一輛馬車里,傳出尹元衡的命令。
他說的太白山,是南北橫亙在半島中部的山脈。
整個半島,東北面的高原和咸鏡山脈自不必說,偏東面的太白山脈和南部東北西南走向的小白山脈實則將半島東西分割開了。
明軍能夠在這段時間里只穩守平安道、黃海道,也有地形的原因。
而一心東逃的尹氏姐弟如果能夠越過太白山脈去到東邊,再往南去慶尚道,不失割據之機。
歷史上,新羅、百濟便是以小白山脈為分界。
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幼王東逃、禁衛軍和城東守軍的意動徹底壓垮了其余三面守軍的抵抗意志。
高級將領自知必不得幸免,要么趕緊自己動身,要么先順路去搶掠一些財貨。
整個漢城內很快陷入更大規模的混亂,手無寸鐵又饑腸轆轆的貧民迎來人間煉獄一般的漢城。
東面城門實已洞開,但最后一批將卒還堵在那里。箭矢如雨,先壓制著其他人追上去吊著東逃的幼王隊伍,避免暴露行跡。
而后等到差不多了,又完全快速撤離,大概是希望城中百姓撒到東面廣闊的鄉野間,讓明軍去追擊時撞上規模巨大的逃難百姓。
這個時候,尹元衡已經離城近五里,前方后面和兩翼,仍舊保護著他的兵力是禁衛心腹和城東守軍精銳近五千。
在東北面的一個山頭上,林中的宋良臣放下了望遠鏡,看向了李源。
“把你調了過來,現在就是顯本事的時候了。赤城候昔年奪了汗主大纛,今日伱率特戰營兵,能否生擒朝鮮篡位權奸和幼王?”
李源握了握手上的特制鳥銃,眼神堅定:“烏合之眾罷了,將軍,請下令吧!”
瞞過城北和城東守軍耳目急忙來到這里堵截的,一共只有五百余人。
尹元衡棄城而逃的陣仗竟然是這樣,幾乎不加掩飾、讓城內守軍還在慣性之下繼續抵擋一陣,這只怕是出于張經意料之外了。
哪有逃得這么無恥的一國之君和實權宰相?
宋良臣已經派人回去再調更多人直接趕來,但眼下先要將他們堵住,或者吊上。
他拔出了佩刀:“聽我將令!下山!”
這一天,明軍確實停止了對漢城的炮擊。
而在城東,這一支保護著幼主的將卒聽到了大明的銃槍聲。
以一敵十,又何足道哉?
自漢唐以后,宋自不必說,元朝實際上是間接控制過朝鮮的:在當時的高麗王朝各個州郡留下了七十多名達魯花赤,這是掌印官。
后來忽必烈更是將其先劃入遼陽行省,后改為征東行省。
有元一朝,高麗王朝雖然仍舊存在,但半島實際已是蒙元領土。
而歷朝歷代,中原王朝大多不直接統治這里,自然有原因。
強大時,他們實際上很恭順。
都弱小了,自然也沒資格去考慮什么開疆拓土的事。
即便純粹從利弊上考慮,攻占、經營朝鮮也是得不償失的。
只不過如今不一樣了。
“遷都到了北京,朝鮮就不算遠了。”
漢城大亂、明軍兵不血刃勝了此仗,飛捷入京之后,大明君臣要開始啟動對朝鮮的長期戰略了。
朱厚熜繼續向他們強調自己的觀點:“朝鮮將來定要成為實土。為了能好好經營那里,大明海師和海運,東北陸路,就都能因之長期得到重視。”
中原王朝的勁敵,自古都出自北方。或者是草原,或者是東北白山黑水間。
而要牢牢掌握住朝鮮,就必須經營好東北這種此時仍舊是苦寒之地、人們大多不愿長呆的地方。
以此時的技術水平,海運仍舊只能是輔助,但也有相當大的必要創造動力去繼續進步。
“何況并非當真貧瘠。不光在東北,朝鮮也有很多煤、鐵、銅,只是他們技術落后,不能好好利用。”朱厚熜說道,“此戰既勝,就要從長遠看,開始往這個方向去經營。這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龔用卿的才干還不夠。”
今天這個會,就是真正要確定幾個去輔佐遼王治理朝鮮的干臣了。
之前選的援朝官員,大多都要去治理地方。但以外族治理異土,朝堂上必須有足夠理解大明需要、才干和意愿都足夠強的重臣。
九個國務大臣里,楊慎自然不可能去,嚴嵩這樣年紀大了的人也有幾個,剩下的人里,唐順之也不可能被放過去。
楊慎開口說道:“張廷彝謀略超人,才干卓絕,平定漢城威望遠播朝鮮,舍其之外,更有何人能擔當大任?”
朱厚熜默默點了點頭。
張經才五十多一點,確實是合適人選之一。他總督宣寧,也愿意在邊疆做一番事業。
嚴嵩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開了口:“臣再舉薦一人,曹明卿致仕后,身子也漸漸調養好了。陛下若能用他,想必還是能在朝鮮輔佐遼王做一些事的。”
“…曹察?”朱厚熜看了嚴嵩一眼,其他人都沉默起來。
曹察為什么致仕,這些人自然都心知肚明。
嚴嵩此時竟然再次提起曹察,可謂有點膽大了。
朱厚熜在思考。
曹察的年紀也不算大,做過知府,做過總督,經驗才干當然是豐富的。
之前試圖讓他女兒成為新皇后,因此在宮里攪出了一陣風雨。
說他野心大倒沒必要,有機會“上進”的話,自然值得爭取一二。
只能說當時根本就沒號準皇帝的脈。
如今因為這樁事,朱厚熜仍舊對端嬪心里有疙瘩。
但畢竟也是三個女兒的母親…
朱厚熜點了點頭:“也不是不行。”
再發揮余熱,算是人盡其用了。
若有張經、曹察兩個有總督經驗的人坐鎮,再輔以龔用卿和沈煉這些中青兩代,是個不錯的搭配。
“文教事,龔侍郎足矣,他本就與朝鮮士林多有來往。”嚴嵩又說道,“此外,朝鮮朝堂上也不能沒有本地賢臣。臣雖老邁,愿為欽使走這一趟,宣陛下恩澤。順便…也見犬子一面。”
朱厚熜笑了起來:“路途顛簸,你當真愿意去?”
“歷數李朝罪責,遼王民心所向登位為朝鮮王,這等大事,臣豈能言苦?”嚴嵩義正言辭,仍舊繼續開了一句玩笑,“臣年紀也大了,若能辦了這件事,青史上又多一筆,固所愿爾。”
其他人都看著嚴嵩。
六十多的人了,現在又已入冬,這一去一回那可是數月。
水土不服,條件艱苦,對老人來說其實風險是不小的。
聽上去,嚴嵩好像已經絕了繼續爭取總理國務大臣之位的心思,畢竟年紀已經很大了,青史上再多留一點痕跡是一點的感覺。
不過去主持這件事,確實是能在青史上大大留名的美事。
從這個時候的視角看去,嚴嵩雖然一直得重用,但畢竟既不曾做過以前的內閣首輔,也一直只是國務大臣一員。
他的地位,和其他非總理國務大臣是一樣的,只是其中之一。
但只有朱厚熜知道,這家伙現在是想用這種“苦勞”打動自己:瞧瞧我吧,一大把年紀了還愿意為您吃苦。當年的話,真有實現的那一天嗎?
深知朱厚熜需要的嚴嵩自然能把去朝鮮之后該辦的事辦得最好,在朱厚熜心里就是大功一件。
這一點,其他國務大臣也都很清楚。
而嚴嵩主動開口請纓,又以這種態度和語氣說出來,其他人倒不好和他爭一爭。
朱厚熜點了點頭:“那就這么定吧,辛苦惟中一趟。”
京城這邊安排著怎么為朝鮮改天換地,而漢城外,遼王和安東公李終于站到了北城門外。
明軍大部隊仍未全部入城,而是扎營于城東、城南。
但入了一部分,接管了這些天的漢城,恢復著城中秩序。
現在,城墻上沒站大明將卒,他們都在城中各處街道上巡邏。
每一個五人小隊,都搭配了十五個投降之后又被重新收編作為未來朝鮮治安力量的兵員,擁有了新身份。
北城門外,張經和宋良臣帶著漢城各種身份的代表,一起迎接等待城中恢復秩序之后再入城的遼王和安東公。
李看著熟悉的漢城,心中五味雜陳。
而看著被兵卒綁在那里的尹元衡,他更是心情復雜。
可屬于他的戲份還要繼續演,只見他長長一揖,哽咽著說道:“多謝張大人、西寧侯助我報仇、擒得元兇。奸賊!你們姐弟好狠的心,我那些弟弟們又有什么罪?”
這一段倒不算演,而是真的發乎情感。
昔年的王世子就不說了,可是他的其他弟弟又不能威脅到王位。
明軍一直圍而不攻,尹元衡帶著文定王后和幼王東逃前,被他們控制住的李懌其他庶子都被悉數毒殺了。
這是宋良臣抓到了他之后,從尹元衡的心腹禁衛將領口中審出的事實。
說到原因,竟是擔心他們趁亂逃到各地,或者被其他守軍帶著逃到各地各自擁立。
“此僚罪大惡極,奸狠之心世所罕見。”張經搖著頭,“本出乎仁善,不愿強攻。豈料此僚喪心病狂,為逃出生天竟讓滿城百姓身陷亂局,意圖以大亂之城拖慢王師追剿。如今安東公兄弟僅余二人,此僚萬死莫贖,其姐也堪稱蛇蝎心腸。”
“請張督臺允我手刃此賊,祭亡父及諸兄弟在天之靈!”
“自當明正典刑,此僚禍國殃民,城中百姓亦恨不得生啖其肉。還請王爺、安東公先行入城,如今還有數道官兵據險自恃,手刃此僚事小,如何解救朝鮮其余五道子民于水火事大。”
遼王有些心情激動地邁開了步子:“張督臺所言甚是!朝鮮奸佞橫行、吏治敗壞已多年,如今更添叛亂兵禍。如今賊首被擒,牝雞司晨、傀儡在位,非朝鮮之福!”
此刻這里還不是他忠誠的都城,但很快就將是了。
儀仗到了景福宮,李也做著向導。
文定王后和她的親兒子被看守在她過去的宮殿之中,毛氏、遼王和李都見到了二人,而旁邊還有一個同樣被綁起來的僧人。
“此為其面首。多有其身邊女官、內臣為證,說是令尊在時,就早已私通。”
“淫婦!這妖僧普雨之事,我豈不知!”
毛氏也聽得連連搖頭。
倒是那文定王后眼見大勢已去,驚恐異常地跪在那里求告李:“海安君!海安君!都是元衡逼迫我的!王位讓給海安君,饒我們母子一命吧!饒命…”
李心中苦澀異常。
那本來是可能的,只是如今大明已經攤牌了。
他仰天垂淚:“宗室不幸,民心背離。列祖列宗在上,我李有何面目仍居王位。遼王賢明,自幼得上國明君教誨。如今朝鮮分崩離析,我何德何能擔此大任?終此一生,為父王信重奸佞、禍國殃民請罪罷了!”
“安東公言重了。”
遼王謙虛地搖了搖頭:“如此從速堪平內亂、朝鮮何去何從,盡快召耆老名宿共議吧。”
文定王后其實聽不懂漢話,但她這個時候終于確認了之前尹元衡說的內容。
大明果然不是奔著助李、扶持一個傀儡而來的。
難道李氏江山,真的斷送在她親兒子手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