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節,幾家歡樂幾家愁。
兩家藩王、一公一侯一伯鋃鐺入獄,給大明權貴帶來的震撼是巨大的。
除夕之日,明報行刻印廠里仍舊忙碌異常。
哪怕是要過年,但每年大年初一的《明報》上,照例都有皇帝的新年賀詞,這不得不準時刊印出來,發往全國。
但是在各衙門放年假之前,實則已有一份新的冊子刊印出來、發了下去。
名為《大同月談》。
其上也刊載了一篇皇帝的文章,宣布了一件事。
經歷一年籌備,天下大同黨已經在推薦、申請、審核后,已經初步建立起了一支志同道合的隊伍。
明年的大明,就要籌辦正式的大同黨成立大會了。
而開會的地址已經確定,就在東苑原先的洪慶宮、如今在皇城重新規劃修整后建成了卻一直沒投入使用的大明堂。
洪慶宮是永樂年間建成的,當時是給宣宗皇帝建的“皇太孫宮”。后來,這里也住過“北狩”而歸的英宗。
自那之后,這洪慶宮因為特殊的歷史,基本上一直閑置,作為閣庫使用。
而在皇城重新規劃修整后,這里卻開始修建一個規模不小的明堂建筑,更是直接被定名為大明堂。位于太廟東面,大家還以為這將是另一個禮儀場所。
如今終于揭曉了:這就是皇帝早就計劃好的事。
盡管那個時候還沒有提出要搞什么天下大同黨,但皇帝似乎很喜歡開會。
皇宮里有了御書房燕朝,有了國策殿、國務殿、國議殿、文華殿、武英殿、文樓、武樓這些常常開會的地方還不夠,他早就想著還要有一個能容納更多人開大會的地方。
朱厚熜確實喜歡開會。
在已經越來越遙遠的記憶里,他也曾對開會這種形式有不一樣的看法。
但是這么多年不一樣的身份,他已經發現對他這樣處在最上面的人來說,開會恐怕其實是最好的方式。
何況從這一年來謀劃下一階段大動作引發的反應來看,實在還有太多需要堅持改變思想和認識的地方。
在下令懲辦這回冒出來的幾只“雞”之后,朱厚熜也不是沒給那些惶惶不安的“猴”一點安撫。
但這一點安撫又讓許多人想不通。
新春佳節時迎來送往總該沒什么問題了吧?
崔元府上,宗室很多。
郭勛府上,勛臣很多。
“入這黨,每年還要繳費?”一個伯爵語氣弱弱地問,“這是…買命錢嗎?”
郭勛氣不打一處來:“陛下說的話轉頭就忘了!可以沒本事,但不能犯蠢!”
“…這不是來請教公爺了嗎?您老向來得圣眷,又是武臣中能與文臣有來有往的,見多識廣…”
郭勛心想當初在最早一批的參策里,我也是最蠢的。
但現在他身負重任,畢竟是被朱厚熜細細叮囑過了。此刻他瞥了眾人一眼,只是淡淡說道:“勛臣等過去忠心為君,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那是自然!”
“遇到難事,是不是也要為陛下分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命賣命?”
“…那自然也是自然!”
郭勛繼而說道:“那不就結了?如今陛下有宏愿,要造天下大同千秋偉業,這不像是又打一次江山?這等大事,自然要心甘情愿,依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命賣命,有什么好問的?”
翼國公府上的花廳里氣氛有些詭異。
如今哪能與當初一窮二白時相比?江山都打下來了,朝廷又不缺這一點。
“本就是自愿的。若不愿繳這每年一丁點的黨費,那不入黨就好了。至于多不多交,也無人逼迫,絕不會另眼相看。”
其他人看向郭勛的眼神就有點不信了:是這回事嗎?
郭勛其實也不全信,但至少現在定下來的綱領章程里是這么說的。
說實話,有許多概念他也不完全理解,但反正他清楚一點:現在皇帝怎么說就怎么做好了。
而當朝總理國務大臣府上,楊慎的客人們自然就厲害多了。
“總輔,這其中深意,思之極恐啊,陛下當真要行此制?”
“…于國而言,有益。”楊慎也很謹慎,只是這么回答,“這天下大同黨一應開支不自國庫而出,正是要涇渭分明。”
“然則終究是百川入海!”有人看了看曾與楊慎在廣東共事、如今領人事部事的黃佐,“先是廷推大權列入黨內,將來只怕是三品以下乃至六七品,都要在臺閣部衙黨務里了吧?”
“都察院專司黨紀,軍務會議重臣也將由黨務總會先行廷推,這…”
楊慎閉口不言。
按陛下的說法,這天下大同黨,既要領導國務,也要領導軍務。而天子,則將以黨魁位置來實現權柄。
這是讓國務殿及尋常內政部衙在平日里的運作更加獨立、掣肘更少,但要將至關重要的人事和監劾放到天下大同黨里。同時,天下大同黨還將憑借與軍隊的捆綁,實現對國務殿、朝廷其他部衙及地方官府的壓制:專心辦好政務。
大明的制度是越來越復雜了,楊慎還不能看得足夠深遠。
但他依舊看得出來:推選仍舊是重要一環,如果皇帝不能在天下大同黨內把黨務大權抓得牢牢的,縱然人事權、軍權都與黨務有關,皇帝也有皇明資產局這個錢袋子,但將來當真沒有皇帝被徹底架空的可能嗎?
陛下對宗室勛戚還剛剛“苛刻”過,天子縱然能做黨魁,當今陛下縱然英明神武,但將來呢?文武一致之下,皇帝也只有聽話。
另一個國老嚴嵩府上,嚴嵩則看得更加通透。
只不過面對來拜會的其他同僚,嚴嵩只是說些表面的看法。
到了夜里,他走到檐下抬頭望天。
新春佳節,爆竹聲聲,天上煙霧不少,遮住了星辰。
嚴嵩尋覓著紫薇的方位,沉默不言。
那位英明的皇帝怎么會忽略爭權奪位這種常態呢?
只不過國務更加分明,爭權奪位的事,全都放到一個新的框子里吧。
言稱大同,自愿繳費共造偉業,再怎么斗也不要壞了國事。名為一家坐有天下,實則千百年來都是君臣共治,如今只不過用這種方式挑明了罷了。
新的格局下,再怎么斗,也不能破了這種黨務領導國務、軍務的局面,要不然那就是真的砸所有人的鍋。
黨爭黨爭,這是直面亙古難破之局啊。
先在那大明堂里關起來爭,回了各部衙就依爭好的位次好好辦事。
那軍務總參謀也好,總理國務大臣也好,最終也只是個辦差的職位罷了。
真正的大權,皇帝又攏到了一個新框子里,給全部有志高位的人戴上了一個新枷鎖:至少嘴上說的話、辦差做出的成績,不能讓人指摘忘了天下大同之志。
儒門千年教化,現在有了一個明確組織。開除了這天下大同黨之籍,無異于被開除了知書達禮的儒籍。仍舊可以做人,但還配為官嗎?
好手段啊…
至于天子對一切的掌控…其實法子好像更簡單了。
以陛下之英明,應當早已想通其中關鍵了吧?
紫禁城內,朱厚熜確實正在教育朱載墌。
“經一事長一智,張居正那小子給你上的這堂課,夠你受用一生了。”
乾清宮院內,一側搭著戲臺,一側則滿是花燈。
妃嬪及皇子皇女們四處玩耍,中間甬道上爐火熾熱。朱厚熜披著暖袍望著面前,他身旁是孫嵐,另一側前面是朱載墌。
在新皇后和眾妃嬪、眾皇子之前,在這本該是闔家守歲的除夕夜,朱厚熜依舊讓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他既定了太子,便當真將他作為皇儲在培養,時刻不忘教誨他為君之道。
朱載墌低頭應是。
“二十多年了,父皇已將大明諸制改得面目全非,只怕列祖列宗此刻瞧著也心驚膽顫不得安寧。”朱厚熜臉上有著微笑,說著這些不敬的話。
朱載墌哪有評論的余地?
“然而,其實將來你做了皇帝,反倒簡單了。朕的子子孫孫,也都簡單了。”朱厚熜停頓了片刻,心中微微一嘆,“就算做不到像朕一樣殫精竭慮、勤勉治政,只要牢記一條就無大錯。天子為民,就牢牢握了大義。臣子總是更多,他們會爭的。只要大義上沒有錯,天子終究還是能握著那裁斷大權。誰忠誰奸,在那養心殿里便只論道義。誰賢誰庸,在那文華武英殿里便只論才干。”
“兒臣記住了。”
朱厚熜看了看他,忽然站了起來解開外袍:“所以朕身子骨康健,伱多做些年太子有好處。大明畢竟面目全非了,你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像朕一樣,也把身子骨鍛煉好。走,一起去跟你弟弟妹妹們玩耍。”
紫禁城里其樂融融,此刻大明的東北面、東面和東南面則苦不堪言。
但大明仍未出手。
歷經近月,從鴨綠江畔開始啟程,一支龐大的隊伍在龔用卿的陪護下終于抵達京城。
這個時間回到京城,自然是刻意安排的。
看著安居樂業、燈火輝煌、祥和熱鬧的大明都城,隊伍中的耆老們老淚縱橫。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從兵荒馬亂中背井離鄉,在天寒地凍里一路逃難,和藹的大明官員和有序的賑濟安置,這數月的經歷讓他們也相信了龔用卿的話語。
到了京城的東門外,滿面皺紋的耆老們顫顫巍巍地展開了一幅長卷。
這幅長卷上沒有一個字,只有一個個手印。
今夜不宵禁,但城門還有守衛。
消息直達入宮,朝鮮逃難百姓萬民請愿,盼大明揮師平亂、解萬民于水火。
龔用卿是會搞事的。
這一次他做對了,用大明對朝鮮逃難百姓不計成本、引起大明百姓不解與非議的賑濟,至少收了這批難民的心。
而在那里無奈推說畢竟只是朝鮮內亂,大明豈能就此打入朝鮮助他們返鄉,委婉言語之下最終促成了這件事。
用他對那邊一些“深明大義”的耆老說的話:民心不可違,大明百姓豈愿意朝廷窮兵黷武四處征戰?便是施粥賑濟,已經讓京里非議不已。除非朝鮮萬民歸心,那便是一家,這才不能置之不理。放到大明百姓那里,也得看到朝鮮百姓將來當真歸心,不會拖累大明。
于是他們就這樣出發了,千余人的隊伍衣衫襤褸地徒步自鴨綠江畔而來。
要衣衫襤褸,要慘。
這是要讓大明百姓看到,所以不能作假。
大明君臣自然是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出的,但京城百姓不知道。
除夕之夜,大明百姓安度春節,其樂融融之中多了一件這樣大的熱鬧事。
圣旨隨后從宮里傳來:外藩子民眾多,令治安司并禮交部先于東門外擇地設營,安置其人。萬民請愿之事,節后君臣再議。
新一年的這個春節,從初一開始,跑到東門難民營外看朝鮮難民成了京城百姓的一件新事。
仍舊是那一句:沒有對比就沒有幸福。
皇帝的新年賀詞也刊載出來了。
歷經十余載,從勘察到試驗,再到真正動工,耗銀總計千又四百余萬兩,黃淮諸堤堰已修造完成。黃淮水患能不能稍歇,接下來便是一年年看成效的時候。
農家根本,天時之外,水利、糧種、農具、糞肥,這些年一件件在辦。新年開始,治理黃淮的能工巧匠、賢臣能吏,下一步要升任四方。湖廣熟地,正宜繼續規整,成大明新糧倉;陜晉植樹固土,一為減黃淮水患,二為復關中水土;河套開墾新田,塞上江南初具氣象。洋薯、土豆、玉米,諸多新糧種正每年培育。假以時日,大明百姓皆得飽食。
新世侯所創制之蒸汽機,已用于織造局。織機改進,下一步則要覓合適地方,改良棉種,大種棉花。盼有十年,大明可產棉布數十倍于今,其價更低,大明百姓皆不畏寒,家家都有棉被,不必以絮被過冬。
改公元后,朕以天下大同為志,創天下大同之黨,與諸藩公訂貿易協定互通有無。諸事諸策,君臣一心皆為大明百姓萬民…
像這樣皇帝親自向大明百姓說話的事情,已經進行了十幾年。
這么多年下來,皇帝不像過去那么神秘了,可是也顯得更親切了。
在排著隊領賑濟粥、衣衫襤褸的朝鮮難民隊伍面前,京城百姓衣著體面,熱鬧人此刻的注意力也不在那些賑濟糧要花多少銀子上了。
難民是真難民,做不得假。
畏縮的體態、惶惶難安的神情,都是真切的草芥模樣。
對比之下,愈發顯得大明百姓如今的生活彌足珍貴。
再想到過年前皇帝對親王勛臣的毫不客氣,實在令這些來尋優越的京城百姓感慨。
“看樣子,棉價是不是要漲?”
“棉價漲是肯定的,但棉花又不能吃。如今可不敢明目張膽侵田奪產,那幾位還沒定罪呢。有余力種棉的,自然只是那些大戶。”
“良田還是少啊。”
“…要我說,外藩的田地都被糟蹋了,瞧這兵荒馬亂弄的,讓咱去種多好!”
“嘿你還真別說…”
就連普通人也因為大明諸多技術積累帶來的原材料需求的爆發想到了這一點,更何況那些頭腦更好的?
經過不愿改變現狀和那些不甘于現狀的人這一年多來明里暗里的較量,其實如今的狀況已經被總結成了一句話:大明龐大的市場需求與內外原料供給之間的不平衡。
也不知這句話是誰先說的,說得真對!
“之前那些搭上了線的大商行,只唯恐如今的商路那頭有變!也不想想,他們只使勁往外賣掙錢,買回來的原料少,還占了先機都賣老高的價!就這樣下去,談什么十年為期產棉布數十倍?”
“要我說,外藩那些為君做官的,當真是不像話!若像大明這樣,讓百姓能安心種地做工,能買回來多少貨?再從廠里一過,東西賣出去,那豈是如今這點銀子?”
“兄臺這么一說…陛下稱外藩子民亦是子民,當真妙極啊…”
“就是官老爺們不能像前代前朝那樣教化蠻夷了。還是陛下說得好,不能以蠻夷視之!”
對這些沒能占據先機但同樣精明的商人來說,現在他們眼中,如果外藩百姓也能用好,那就既是上好勞力,又是將來的顧客啊。
“聽說了嗎?今年那一批十年國債就要到期兌付了。要發新債了吧?上一回,那些大商行就是認購不少,這才搭上了線,現在又怕諸藩那邊與他們合作的王公權貴倒了臺。但是不同了啊,若朝廷真有四海如一、天下大同之策…”
“那些難民能從遼東這樣大舉過來…哎呀!慢了點!列位,我等也該一同憐其弱苦,聯名請愿才是!”
“…妙極!妙極!我跑九連城,也識得些朝鮮官宦人家。雖不知還在不在,有人知道我啊!”
新年新氣象,大明不缺聰明人。
仍在安心過著春節的朱厚熜聽了陸炳的奏報不禁露出微笑。
果然不愧是嗅覺最靈敏的商人,不畏懼冒險的商人。
大明又不是只有那一批越來越龐大因此越來越保守的大商人。
經過了這么多年,大明的舞臺上,早已成長起越來越多的商人。
他為大明松了一些綁,自然就會有人冒出來。
這些人,無非缺一個機會罷了。
現在機會已經在面前,新舞臺已經搭好,鑼鼓敲響,場子已暖。
大戲也該開場了。
“嚴桑!大內義隆已經大勝尼子晴久,接下來就當真是我們對馬島了!”宗晴康這段時間老得更多了。
嚴世蕃仍舊不慌不忙:“別急,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