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孫嵐站在皇帝面前低著頭。
這宮闕,面前的天子,她都不陌生。
她的存在,可以說也是因為皇帝。
若當年她的姐姐沒有被選立為皇后,那么孫交根本就不會以國丈身份去廣東鎮場子。
孫交不去廣東,她的母親怎么可能出現在孫交面前,被收為侍妾?
等她降生時,就已經有一個做皇后的姐姐。
等她長到曉事了,她的姐姐就有懿旨,常常讓嫡母帶著她入宮。
若沒有皇后懿旨,她這個侍妾所生的妹妹,又憑什么能常常入宮?
原來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但孫嵐并沒有被人擺布的怨意,也沒有被姐姐當做影子、替代的不滿。
那畢竟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
朱厚熜看著沉默的她,心中其實有很多疑問。
他想知道孫茗過去是怎么跟她說的,但那…只怕要等到后面了。
“先到前面候著吧。”
“是,陛下。”孫嵐脆脆地回應了一聲,挪動腳步。
朱厚熜在身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而后就繼續踱起步。
士農工商軍藝,出身士族的早已定下,剩下五人,朱厚熜又看了一圈。
心里回想著陸炳和內察事廠那邊呈回來的密報:雖然各地都做得好像很保守,但他們其實把這件事看得更透。
不比以前外戚的諸多拘束,如今朱厚熜對外戚也是可以委以重任的。而皇明資產局這樣的方向,更堪稱掌握著大明的經濟命脈,真實權柄不見得比做重臣小。
因此看上去是不因大選秀女而擾民害民,實則是各地高層把這樣的機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這一次,他們察薦到宮里的六人,整體水平明顯比二十年前的那一次高多了。
特別是原先出身最卑微的“樂戶”中的這些女子,呈上來的察薦檔案里都說還只是好生培養,從未登臺獻藝。但看得出來,如果她們當真到了那一天,毫無疑問就是有實力成為當地頭牌、臺柱子的人。
原先的軍戶也一樣。從嘉靖五年起就有了治安司的體系,他們已經跟民政官吏相似,沒有過多打打殺殺和替上官在軍屯里勞作的壓力了。住在安穩的城中,察薦上來的舊軍戶女兒又跟讀書人家出來的有什么兩樣?
商人出身的就更加盡心竭力了,只怕是紛紛自薦。一旦被選立為妃嬪,立刻就能直接進入諸國企的核心利益圈。
即便是農家、原先的匠戶出身的女兒,也不知道他們如何在不大肆擾民的情況下察薦出這樣的秀色來。
朱厚熜看著平均姿容都如此出色的諸人,心里只感慨著拿這個來考驗皇帝。
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如何在沒驚擾大量百姓的情況下,在短短兩三月里就做到了這些。
看來地方上,國企、商人、鄉賢、官員…由于過去這么多年諸多徭役和工程、公物采買,已經各有一張消息靈通的網絡了。
“陛下?”
聽到黃錦的提醒,朱厚熜這才回過神來,啞然失笑。
明明是在挑選可人兒,心里又不自覺地走神到了國事之上。
如今他已經只在“商籍方陣”里猶豫不定了,隨后看向了面前的這個:“你姓什么?哪里人氏?”
“回陛下,民女姓方,南京江寧人氏。”
“方?江寧人?”
朱厚熜仔細打量了一下她,腦海中浮現出一些印象來。
嘉靖本身好像就是有個姓方的皇后,是嘉靖十九年被選的九嬪之一,而且也是南京應天府江寧人。
朱厚熜記得這個,是因為嘉靖那場宮女的宮變似乎就是方皇后處置得力才沒掛,但后來似乎又有放任大火燒死了這位皇后的傳聞。
她出身商人家庭?
朱厚熜不知道是原本如此,還是因為自己如今松了商禁,所以她家從商了。
實際上,這方氏確實原本就出身富戶。
朱厚熜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微微低著頭的她,想著嘉靖那么不當人還是被她救過,點了點頭就說道:“去前面吧。”
至此,他把六人都選了出來,其他人就由黃錦和宮中女官去安排添設到各宮擔任后備女官了。
乾清宮殿門前的云臺上,六個人齊齊站一排。
朱厚熜坐了下來,先看了看孫嵐,隨后說道:“這次選秀女,實為立新后。這新后,孝潔圣皇后再有遺愿,盼朕立其妹為后。小嵐,你過來。”
“…是。”
其他五人看著孫嵐緩緩上前,然后都低下了頭,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后宮多有是非,新后年輕,宮里其余妃嬪主要都是二十年前就在宮里的,朕擔心新后年幼,沒些同齡的能伴著。”朱厚熜上來就是直球,“你們五人,俱先封為嬪。二十年來,朕后宮爭端極少,朕是極厭煩明爭暗斗的,盼伱們記在心上。”
“…臣妾謝陛下隆恩,臣妾記住了。”
“還有許多話,朕會一一對你們講。今日先安排下宮閣,你們五人就先去歇下,擇日授寶冊。小嵐,你先回府,準備大婚典儀吧。”
孫嵐心頭一喜:“陛下,臣妾…也有嗎?”
朱厚熜笑了笑:“立后何等大事,豈能沒有典儀?”
“臣妾遵旨,謝陛下隆恩…”
朱厚熜站了起來,再次看了看其余五人:“宮里與你們想的大概不一樣。朕勤勉理政,天下皆知。朕放下國事到了后宮里,便是為了放松心神。你們入宮前,興許有不少人對你們叮囑過什么,但入了宮,就都聽朕的,聽皇后的。朕還有事要辦,現在就不對你們多說了。稍后安頓下來后,先去諸宮拜見一下兩位貴妃和其他妃嬪。黃錦,你安排好。”
“奴婢明白。”
朱厚熜就此先離開,孫嵐受了她們一禮之后先行回到靖安侯府,而其余五人則被黃錦安排著先去到她們被分配的宮院偏殿。
都在兩位貴妃、新進的妃子院里,這讓她們有些拘謹不安:陛下這么安排,難道是為了讓她們幫著新皇后留意這些位份最尊貴、也有皇子的妃嬪的動靜?
但是黃錦對著林清萍、文素云等人時,卻只是恭敬地說道:“娘娘,陛下忙著去重工園。宮里的規矩和道理,就先勞煩娘娘說一說、教一教了。”
“公公放心。”
過年前后,朱厚熜其實又跟她們說過交心話。
大明的情況已經不同了,諸位皇子,將來都有妥善安排,是要做一國之主、實土實兵藩王的。
在她們心目中,既然將來不至于因為皇儲之爭有什么隱憂,那又何須擔驚受怕呢?
反倒是二十年來,皇帝喜歡什么,厭煩什么,她們也都清楚了。
生事的端嬪,如今就像是住在冷宮里。
“妹妹坐吧,不必這么緊張。”林清萍端莊地坐在那,對著方氏說道,“還不知道妹妹的名號…”
“…回貴妃娘娘,妹妹姓方,南京江寧人氏。”
“南京啊,那可是好地方…”
后宮里多了六位新人,多了一批還心存希望的女官,朱厚熜滿足了自己想要的享受,又開始了社畜般的工作。
今天在重工園這邊的研討,是針對去年萬壽圣節前蒸汽機出來之后的具體應用研發。
目前最成熟的應用,都是在固定位置里提供不局限于水力、風力的機械力。
比如說礦山。采礦時,礦洞挖得深了,積水是個很麻煩的問題。用蒸汽機帶動去抽水,能解決很大的麻煩。
還有冶煉、鍛鑄、制造,再加上如今隨著朱厚熜的要求初步開始研制好的車床。
在過去,懷來軍械園那邊有桑干河水庫泄水堤的水力,重工園這邊有永定河水庫泄水堤的水力。蒸汽機在固定場所可以提供持續動力,那就大大減少了新的工業園區選址的約束。
可是蒸汽機的功率和體量,目前還很難完全應用在移動的東西上。
之前那個蒸汽機車能用,只不過是因為良鄉到京師站那一段,鐵軌鋪得極為平坦,維護也從不懈怠。
但真正想要翻山越嶺,那現在可還保障不了。
上艦遇到的問題則更多。
“寶船監多年來已經記錄了許多數據。”來自寶船監的工程師開口稟報,“主要是槳輪耐用的問題。若要可比風帆,槳輪只能以精鐵鑄成。這精鐵槳輪本就極重,如今的蒸汽機也極重。區區一臺,只怕還派不上大用。若要兩臺、三臺,再加上還得隨船儲煤,船就需要造得更大。”
“要造得更大,且不說那巨木難尋,單是龍骨過大,船也受不得風浪。若依陛下所言,以鋼鐵鑄接龍骨,那這鐵甲艦縱然只是木舷包鐵,那也太重了。就算能行,吃水極深,只怕大多都只能用于遠洋。而要到了汪洋大海上,就要儲更多煤。另外,海水銹蝕,如何把煤儲好不致失火…”
聽著他絮絮叨叨地羅列現在必須解決的技術問題,朱厚熜一直皺著眉頭。
他上下嘴唇一搭確實容易,具體實現起來,卻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
這鐵甲艦,自然只能是戰艦。
目前的戰艦,已經開始脫離接舷跳幫的戰斗模式,而是火炮對轟。
木船的扛炮擊能力,相比包鐵甚至純鋼鐵的戰艦自然要差著檔次。
也正因如此,朱厚熜覺得蒸汽機的其他應用都可以慢慢來發展,但火車和蒸汽鐵甲艦,只怕是他這后半生能留給大明的最重要遺產。
有了這兩樣,內部交通和治理效率,外部武力威懾,至少可保兩三百年都走在世界前頭。
想到這里,朱厚熜說道:“難關多不要緊,一個一個去做。朕說鐵甲艦,也不是一步就走到最終的純鋼鐵和純蒸汽機。如今,首要是往正確的路上走。蒸汽機的力道不夠,仍舊輔以風帆。外舷都包鐵太重,就只包水線,免得被炮彈轟破立刻進水。儲煤如何防濕防火,那也可以專項研究。”
環視了一圈之后,朱厚熜說道:“科學院要成立兩個專門的項目組,蒸汽火車和蒸汽鐵甲艦。當下多費些功夫,利在千秋。把這兩條路走通了,大明從此就是真正大不同,也真正有希望天下大同。”
朱載堚也被喊來了,他開口說道:“陛下,這幾個月來,新世侯也常常與臣商議蒸汽機還能如何改進。臣與博研院諸位博士商討許久,思得幾個法子。若要試制,還需要寶金局和兵仗局一同試制些更合用的鋼鐵和零件。”
朱厚熜毫不猶豫地揮了揮手:“繪出圖紙,說明要求,讓他們研制。如今,朕其他的不敢保證,與這兩件事有關的,要錢、要人,朕都支持。那蒸汽鐵甲艦,縱有難關,也要先造出實驗艦,在真家伙上再琢磨怎么改進。這是前人不曾遇到過的難題,你們如今能先說出一二三四了,朕已經十分寬慰!”
寶船監的人心里松了一口氣,這段時間以來的壓力實在太大了。
而后皇帝立刻給了他們更大的壓力:“朕明著對你們說,此二物若能在朕生前創制成功、暢行海陸,朕百年后再無憾事,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中華先賢!此大國重器,朕傾國力,也會全力支持!”
重工園里,大明如今最有科學頭腦和工程經驗的人們在繼續深入地一個個研討技術難點和解決方案。
正如朱厚熜所說,如今有他的親自重視,以大明的國力,當然是可以支撐這兩個重大項目的研制的。
他也很有信心,這并不涉及到需要更高深的科學理論的研發,不是讓他們去嘗試研究什么電磁和核武、飛機。馬車早就有,輪船也早就有。現在有了新動力,大明的鋼鐵在滯銷,煤礦在開采,還有河套蒙民和漠北蒙民在往回背煤鐵。剩下的無非是改進現有的蒸汽機型,讓已經夠大的風帆戰艦上多一兩個煙囪、船舷的一些位置能包上鐵。
沒有應用的動力,怎么獲得更多的數據、怎么改進?
朱厚熜以天子之尊,人為地制造需求、施加壓力、提供動力。
他的管家婆楊慎驚嚇不已地看著夏言、劉天和送過來的單子。
“什么?今年要列支這么多銀子在這兩件事上?”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夏言,“是大明如今的火炮火銃不夠威猛,還是大明的戰艦如今又落后了?”
夏言滿臉笑呵呵:“楊總輔,陛下可是說了,此乃大國重器。若見其成,陛下有‘百年后再無憾事’之語。”
“…天下大同!天下大同!”楊慎麻了,“一年三百萬兩在這兩件事上,還不設限?治理黃淮初見成效后,大國策會議不是定了再規劃興建大明水庫、溝渠的國策嗎?明年還定了對日本用兵,錢從哪來?”
嚴嵩看得心頭感嘆不已:果然,再避一避,讓楊慎先做總輔是對的。
大明剛剛寬裕了幾年,接下來幾年當真是要花錢如流水了。
他咳了咳,開口說道:“到后年,嘉靖十二年發賣的十年期國債也該到期了。但這幾年,海貿流入大明的金銀也多了不少。總輔若為難,不妨提前兌付,再發賣一期。又或者與崔總裁商議一下,看看可否再鑄一批新銀元。錢是動起來才好嘛,這三百萬兩,大部分還是要從諸企業采買。論交稅,諸企業是最實在的。”
成立國企的目的,除了掌握經濟命脈,還不就是以皇權加上同樣屬于官僚體系的架構,讓他們帶頭奉行商法、稅法嗎?
從當年的英國公張侖到后來的成國公朱鳳,再到如今的駙馬余承業,皇明資產局下諸企業是感受過數次審計的,基本上三年就有一輪大的。
去年大察工商,他們更是重點。
余承業當日是怎么從御書房苦著臉出去的,后來就有不少人是怎么哭著臉去牢里的。
楊慎愁眉苦臉:“這么多銀子…花在民生上不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