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筑海上長城,就必須有一支強大的海軍。
而海師提督靖海伯趙俊,加上工商部尚書,則給朱厚熜呈上了更具體的困難之處。
路易斯還沒離開京城,他不知道皇宮里御書房內的大明天子如今的臉色有多么嚴峻。
“好木材的缺口,到了這種程度?”
朱厚熜感到難以置信。
劉天和是能夠自己動手創新的實務派。為了治河,他研制了專門的器械來測量黃河的含沙量。如今要開始系統開啟黃淮水患的治理事宜了,他來到中樞統籌,具體事務則交給了唐樞。
但他來到了中樞,也不能只面對治河一件事。
“皇城休整,湖廣直道,河套、宣寧馳道,黃淮水患,大戲院,重工園…”劉天和先羅列了這些,又看了看趙俊,“允民船下海,再加上海師,如今要用木材的地方實在太多。民間,百姓還要燒火、燒炭。不光是巨木,如今尋常木材,也是供不應求。”
兩人一起過來,說的緣由是海師擴編造艦缺巨木,但劉天和想說的不止如此。
他認真地呈上一道奏疏:“臣到京城后,一直留心此事。陛下,歷經數百載,中原實在是早已草木凋敝,塵埃漲天。自宋元一來黃河改道,黃淮水患愈演愈烈,皆有此因。復套后,陛下令孫參政去陜西植樹,高瞻遠矚令臣嘆服不已。然杯水車薪,朝廷、民間不可一日缺了木材,如今,是砍得比長得快。”
朱厚熜認真地看起他的匯報來。這是劉天和因治理黃淮水患而開始的研究,但漸漸就不只是局限于此。
看著里面的內容,朱厚熜才接觸到令人觸目驚心的事實。
準確地說,應該是自從近千年起,北方中原的植被就已經被破壞得很嚴重了。
在漫長的歷史中,木材既是能源來源,也是建筑材料。
劉天和舉了例子,太宗年間,就已有官員奏報“山東少林木”。這里的山東,可不是山東省,而是崤山以東的整個中原地區。
而唐末,篡唐的朱溫更是干了一件事: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因為他要在洛陽營建自己的新宮殿,在中原地區找不到足夠的高大林木,到了關中也找不到,于是就拆了已有的長安宮殿和民間房屋。
同樣,北宋汴梁建造大宮殿需要的木材,是出自“秦州”。宋朝的秦州,已經是在甘肅:“市木秦隴,聯巨筏自渭達河,歷砥柱以集于京師。”
而到了金朝滅了北宋,要重修汴京時,甘肅那邊的巨木都用完了,得到更偏遠的地方:構崖架壑,起長橋十數里,以車運木,開六盤山水洛之路,遂通汴梁。
便是明朝,太祖朱棣曾有意遷都長安,但找不到木材。永樂年間遷都北京,取木材已經要去萬里之遙的長江上游:今獨材木為難,蓋巨木產自湖廣、四川窮崖絕壑、人跡罕至之地。斧斤伐之、凡幾轉歷,而后可達水次。又溯江萬里,而后達京師,水陸轉運,歲月難計。
“蘇子瞻任關中,有《鳳翔八觀》,詩云:況當岐山下,風物猶可慚。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泔。沈存中《夢溪筆談》亦言:齊魯間山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漳水、濁水、桑干之類,悉皆濁流。”
劉天和繼續說道:“臣與靖海伯今日一同請見,便為直陳其事,奏請陛下總攬全局。如今海運既興,取木之事,自湖廣、四川莫不如自福建、自交趾、自南洋、自朝鮮、自遼東!”
朱厚熜聽在耳中,終于更加深刻地了解到原本嘉靖大修宮觀帶來的財政壓力。
他如今雖不是大修宮觀,但大明的工程用木只會多不會少。
“湖廣、四川也不行?”朱厚熜問道。
“萬萬不能!”劉天和斷然回答,“黃淮前車之鑒,若長江也步了后塵,湖廣、江南永無寧日!實則若只是材木,倒不至為患。然如今天下安定,云南、陜西邊市大興,湖廣、四川膏腴之地,人丁定然興旺。材木之取,再加民間伐薪燒炭,縱然南方雨水充沛,也難保不是千里山禿、萬里濁流!”
朱厚熜明白了他的意思。
工程用木的破壞性倒還好,主要是大量人口的能源需求和民間建造需求這件事。老百姓伐木,那是喬木灌木一起上。
經年累月地搞下去,山被弄禿了,水土自然流失,水患壓力自然增大。
朱厚熜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劉天和:從嘉靖三年南巡讓他負責了相關事情到現在,快十年時間,劉天和確實已經是這方面的專家了,認識相當到位。
他知道陜西、山西的問題嚴重,但是平日里事情多,倒沒有全面深入地考慮相關問題。
讓孫元去種樹只能說明他有意識、有重視,但忽略了目前這個時代朝廷決策對民間的影響:這么多的工程,必須有穩定的木材供應地。
而一旦什么地方成為了木材供應地,就自然而然會形成相關產業興盛的基礎。民間也有用木需求,不管是從成本考慮,還是一條線上的便利考慮,民間尋找這些大木材,也會選擇那些供應地,從而加劇源產地的木材消耗,最終造成更快速度的植被破壞和水土流失。
這個規律,已經從歷史上木材供應地的不斷轉移得到了驗證。先是關中,再是隴西,而后湖廣四川。
“海運…”
劉天和建議的地方里,在大明實土的只有一個福建,大概是因為…如果不蔓延到江西,福建那邊禿了就禿了,不會影響到長江水系?
不…他只提到了一個地方,那么其實就是建議只從海外運木材回來。
湖廣四川不行,云南、貴州都要先經陸路,成本同樣不低,還不如海運的規模大、成本低。
而如果是海運…他想從葡萄牙即將賠的一千萬兩白銀里多分一點。
銀子從西邊運過來,倒不如先順路從南洋換些大明需要的貨物回來。南洋的木材供南方造艦,朝鮮和遼東的木材供北邊河套、宣寧和京城的工程?
朱厚熜看向了劉天和:“戶部、大明銀行、寶源局,都需要大量的銀子。既是俸銀所需,也是新錢所需。”
“臣僅直言其事,陛下圣裁!“
劉天和也不廢話。
各有各的需要。
朱厚熜嘆了一口氣,哪怕額外多了一大筆銀子,也是捉襟見肘。
沒辦法,確實是他想做的事情太多了,處處都需要用錢。
銀子,銀子…
朱厚熜看了一眼趙俊。
沉吟半晌之后,他對黃錦說道:“宣一下劉龍、余承業。”
一個就在承天門外,另一個更是在宮里,兩人很快就到來。
朱厚熜先問劉龍:“日本那邊,這次還是沒有音訊,有派棋手來參賽的?”
劉龍謹慎地回答:“回陛下,還沒有得到消息。絕貢之后,往來斷絕。朝鮮的龔用卿那邊,浙江那邊與日本有往來的海商,都說日本那邊今年更亂,恐怕是顧不上這些。”
“哦?那邊今年有什么新鮮事?”朱厚熜來了興趣。
“也是最近才有些傳聞,已經是去年底、今年正月里的事了。”
劉龍這才向皇帝匯報起來。
日本這個國度,如今是把疆土分為大小六十六國的,除近畿五國外,則是東海道十五國,南海道六國,西海道十國,北陸道七國,再加東山道、山陰道和山陽道各八國。
將來史稱所謂的戰國時代,就是因為他們從行政區域劃分上以之稱國,這是他們的分國封建體系。
離大明更近的,是近畿以西的西海道、山陽道、山陰道。和大明打交道更多的,此前也是在這一帶勢力雄厚的大內氏,假借了日本已經勢微的室町幕府足利氏之名來朝貢。
“…如臣所奏,那尼子氏已據有山陰、山陽十一國。然不知為何,此前那尼子氏第三子反叛,元氣大傷。本已據有七國的大內氏被大明絕了貢,其時首領五年前已過世,他兒子如今雄心勃勃,既向西海道開拓,又趁那尼子氏內憂外患策反了尼子氏的一員重將毛利氏。今年正月,那毛利氏已聯合尼子氏另外幾員重將自立門戶,因而那邊如今正鬧得不可開交。”
朱厚熜點了點頭。
毛利氏?是毛利元就嗎?
他本來所知不多,但這么多年用心了一點通過默許的民間海商主動過去接觸收集到的一點點信息,還是知道了一些。
更靠近大明的日本西南部分,兩大勢力對峙已久,如今終于要開始崛起第三股勢力了。毛利元就這個名字他既然聽到了而且隱約有印象,那便必定是這個時期日本更杰出的一個人物。但成王敗寇,朱厚熜有直接印象的,則是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這兩個人物。現在還沒聽說有這兩個人,那是還沒出生,又或者太年幼?
朱厚熜也不管這些,反正他只知道石見銀山在那里。
缺銀子就找銀子嘛。
“鬧得不可開交更好。”朱厚熜看向了趙俊,“海上長城公司已經設立了起來,你也調一些有海戰經驗的將卒過去。這第一個任務,就跟江西許棟的船隊去日本探一探吧。日本靠近朝鮮的地方,那個對馬島,先找個港口,然后跟他們做生意,只要銀子。”
趙俊仍沒封侯。擊敗葡萄牙的戰績雖然很不錯,但葡萄牙在大明印象中連西南蠻夷首級的價值都不如,而還是擴編的利好也足夠大了,所以他仍舊是伯爵。
但趙俊倒不那么在乎,只要一直有功勞可以撈就行。
劉龍卻是心里一驚:“陛下,日本孤懸海外,那對馬島離日本極近,如今更關乎日本與朝鮮之海貿…”
朱厚熜擺了擺手:“又不是大明王師親至,是民間海商去做生意,帶些護衛罷了。朕早就說過,這些年不會再大動干戈,但想必那邊現在能分清利弊。給大明民間海商一個立身之所,后面能有源源不斷的刀槍劍戟便于爭雄,難道不好?”
如今開始在石見山大挖銀子的好像正是大內氏?
挖出了銀子來就要用,大明只認銀子。
劉龍只得解釋:“陛下,那對馬島向來自成一統,左右逢源,如今島上更是同樣內亂不止…”
“哦?”朱厚熜大感興趣,“對馬島也在內亂,是怎么回事?”
“…聽說也是上一個夷酋被家臣逼迫自裁了,而后就兄弟叔侄之間爭權不休。”
“內亂好啊!”朱厚熜卻哈哈笑了起來,“此島大善,既如此,更易立足。李懌在謝表之中不就說了嗎,那日本貨物,也多是這對馬島的宗氏靠海吃海,自日本轉運而來,實非與日本國主或足利氏直接來往,犯了朕的忌諱。可見,這宗氏是愿意做生意的人。誰愿抓住這個機會一統對馬島,朕…不,許家就助誰。”
作為試水之舉,這是第一步,也不是朱厚熜喊劉龍和余承業來的唯一一件事。
而后,才是商討邊貿司擴大木材大宗商品的對外采購、借此加強和恭順藩族之間的經濟聯系,還有煤礦開采一事。
民間對薪柴的需求,要培養的重工業對煤炭的需求,都要求大明把煤炭開采一事加大力度。
目前來說,朱厚熜最合理的選擇自然只能是大同那邊,還有…
“可以到陰山北面踏勘。”朱厚熜看著余承業,讓他安排下去,“陰山北的煤,讓邊區的蒙元人去采,讓邊區北邊的小部族去采,大明就在那里收這些煤。看俺答是劫掠那些只為求存的小部族,還是放任他們一點點越來越倒向大明!”
大明提供貨物,提供財富。
在攻守之勢改變的情形之下,邊緣地帶的異族勢力最容易突破。
對馬島是一個重要的戰略點,陰山以北、俺答勢力最南面的那一帶甚至于盤踞在后來煤礦豐富的外蒙古一帶的喀爾喀也可能會選擇另一個活法。
事情安排了下去,過了一些時日之后,趙俊反倒奏上來一個另朱厚熜有點古怪的事。
“嚴世蕃?”
“…是。許家主懇請陛下,行此大事,他最得力的人手本非汪直莫屬。然汪直如今在馬六甲主持南澳海貿公司,分身無暇。但昔日汪直在吉婆島,倒是極為推崇嚴公子,因此向許家主想起此前汪直所言,就托臣來奏請嚴公子到海上長城公司,助許家去對馬島開拓港城。”
朱厚熜無語地看著他:“就是說你麾下只懂打打殺殺,許棟手下也沒有足夠獨當一面辦成這件事的人才?”
“…許家主常在寧波,也是分身乏術。此事關乎陛下大計,許家主不敢怠慢,怕滿口應允下來之后難以成事,觸怒陛下。”
“嚴世蕃那家伙…”
從交趾回來之后,他這個交趾宣交使館的武官畢竟有些功勞,升了個正五品千戶,現在被朱厚熜重新放到陸炳麾下去調教了。
對這家伙的性格,朱厚熜始終不敢放心委以大任。
他在禍禍這件事上,似乎天分非凡,性情放縱,也不怎么遮掩。
汪直和他一見如故?看來大海盜和小閣老之間,有許多方面確實臭味相投。
如今碰到這件事,許棟竟想要嚴世蕃去幫他…不,幫皇帝。
嚴世蕃咋還人見人愛了?
朱厚熜心里十分古怪,讓嚴世蕃去禍禍日本?
好像也不錯…
但這樣的話,嚴嵩想必會苦瓜臉了。
他就這么一個兒子,哪怕瞎了一只眼,皇帝也不必先把他派到那么遠的交趾,再把他派到同樣那么遠的日本吧?
而且這回與去交趾不同,交趾那邊是莫登庸請求大明冊封,萬不敢對大明不敬。可日本卻是膽大妄為,敢于在寧波生亂的。
現在擺明了就是要去插手紛戰不止的日本,那邊打打殺殺是常態。一個不小心,老嚴家是要絕后的。
“這事…朕要先和嚴嵩商量商量。”
當天夜里,放值之后的嚴氏父子齊聚養心殿。
嚴世蕃只是激動,嚴嵩卻心有不安。
這私宴只有他們父子兩人,十分不尋常!
天恩很重,只怕難以消受。
果然,客氣到最后,飯快吃完了,皇帝圖窮匕見。
“嚴世蕃,朕知道你也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如今有一樁大功,不知伱可有膽量去做?”
嚴世蕃獨目放光,義不容辭地說道:“陛下,臣從來就沒膽小過!”
朱厚熜心想你小子確實從來不膽小。
“陛下…”嚴嵩委婉地說道,“臣父子二人,自是唯陛下之命是從。不知陛下所說之大功…”
朱厚熜笑著說道:“在日本。惟中,你以御書房首席遽撥巡撫再改總督,是因寧波爭貢。嚴世蕃若再建功日本,將來史書上倒也有一段佳話。”
嚴嵩先被提前堵了一嘴,有苦說不出。
陛下,日本,不征之國啊!不是因為喜歡它,而是蒙元乃至大明太祖,都從日本吃了癟,得不償失啊!
但是朱厚熜下一句話讓嚴世蕃渾身都顫抖了:“這功勞,可封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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