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到達廣州時,已是四月底。
到廣州的第一眼,路易斯就看得呆滯。
此刻珠江出海口的東側戰艦密布,那是凱旋班師不久的大明海師。
趙俊去了京城,但大明軍改、海師增員的命令是早已傳來這里的。設于廣東的是南洋艦隊,防御范圍直至南洋都護府。而福建那邊,則有東洋艦隊。天津那里,還要設一個北洋艦隊。
海師和水師總計六萬,容得下三個方向的艦隊。
其他衛所也許對于軍改有抗拒之心,畢竟裁兵就是裁權。
但海師則欣喜不已,他們是增兵、給錢。
隨之而來的,是更加繁忙的造船景象。
路易斯分明看得到,有許多葡萄牙的卡拉克戰艦及加萊戰艦也混在其間,那就是遠征艦隊被大明艦隊擊敗后俘虜到此的戰利品嗎?
而珠江口這里,海貿行及其他民間商船更是絡繹不絕。南洋都護府已經設立,前往交趾和馬六甲,是新的海上財富機會。
路易斯所見到的廣州,也有遠遠超過里斯本的人口和繁華。
作為葡萄牙國王的親弟弟、前來遞交降書,這個消息早由楊博那里快船先行送回。
于是在通驛局的安排下,路易斯又將直觀感受一下大明的廣袤。
這一次,他不需要走得那么快,去趕什么萬壽大典。
給他安排的路線,自然就是一路行船。先去廣西,再經靈渠到湖廣,進入長江之后順江而下,再經運河到北京。
在廣州,他將停留兩天,先由廣東總督確認他帶來的國書、降書。
確認無誤,路易斯慢慢開始他的大明之旅,急遞則先行入京。
而這個時候的大明,則正在舉行棋圣杯之前各省的選拔賽。
大明進入內外相對安定的狀態之后,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原先的禮部、現在的禮交部開始整很多新活了。
棋賽最好辦,畢竟不需要專門的場地。
但是《明報》上已經刊載,從明年開始,大明將每四年舉辦一次運動會。
跑步、跳遠、跳高、舉重…
一個新的職業即將出現:運動員。
這被天下臣民理解為皇帝想繼續培養大明百姓的尚武精神,只有一部分官員知道,這也是消化那些被裁撤的軍卒的一個渠道。
相比普通百姓,在軍中操練過的兵卒,他們的體力還是要強一些的。
至于這能不能成為一個專門的職業,就看這顆種子能長多大了。
而目前,首先是皇帝的重視。
如果能獲得運動會那些據說用金、銀、銅做的獎牌,那么也將是地方的榮譽。
用皇帝在今年的新年賀詞當中的話來講:河套已復,北面邊區草原千里,大明將有數不盡的牛羊。花上十年二十年,從各縣小學和各府中學開始,爭取讓大明的孩子都能喝上牛羊鮮奶,讓大明百姓能多有肉吃,身強體壯。
更高、更快、更強,這就是要搞運動會的意義。
這自然得是一系列的工程,群牧監的好處來了。而大明龐大的市場,則是讓蒙元牧民認為替大明放牧比替汗庭放牧要好得多的重要一環。
如今這個時代自然造不出什么奶粉,但群牧監既然是個企業,就像通驛局一樣到處都有站點,養些奶牛供應周邊不過分吧?養些牛、羊、豬吃肉不過分吧 牛羊馬的種源多了,散布到整個大明腹地集中飼養的話,金坷垃還能跟在群牧監身旁,眼巴巴地盯著這些牲畜產出的糞,把肥業也做好。
所以,那不僅僅是一個“玩樂”的點子。
那只是最引人注目的噱頭,搭配的其實是整個“強民體”的工程。
運動會是一個新活,禮交部的另外一個新活,則是新設曲藝司。
這不免讓人想到兩京都存在的教坊司,還有遍布大明各個繁華城鎮的青樓、勾欄。
老實說,這東西就不可能禁絕。
朱厚熜也沒想著在這個時代就去解決這些問題,但出于文化輸出的目的,為優秀的文藝人才、不分男女,都創設一個新的出路,這件事很重要。
這曲藝司,在北京是“國家隊”。樂工、舞女、歌者、伶人…朝廷的重要大典,他們專為此服務。
在地方,則有一點“公司”性質。按計劃,各省城、府城,將來也要規劃好這樣的區域,戲院、茶樓、酒肆、商店,當然也免不了青樓、勾欄。
地方的曲藝隊,那是養著創收的。會發展成什么樣,朱厚熜其實也大概能想象,最后雖然會有管理,但終歸還是成為更有水平和檔次一點的宴請、商議大事的場合。
可沒關系,聚起更有水平的文藝人才,從富一點的官商手里掏出來更多錢,再以稅收的方式匯到財政里分配,何樂而不為?
最主要的是,在曲藝司這個體系里,禮交部將正兒八經先把作家、畫家、書法家、音樂家…這樣的優秀人物漸漸聚集起來。
與之搭配的,是刊刻司對于文藝作品出版印刷這一塊的放松,是國家隊、地方曲藝隊、民間團體隨著將來的商隊到周邊藩國進行演出的機會。
路易斯這一路上都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學習一點中國話,也見到了地方議論這些大異以往的新東西的話語。
在他看來,這都是貴族才有能力享受的東西。
而大明已經準備讓所有國民都有機會享受這些了嗎?大明的富裕究竟已經到了什么程度?
大明當然沒有富裕到這種程度,如今的楊慎對此簡直是三天兩頭嘟噥。
他也只是嘟噥,畢竟皇帝說得很清楚:除去中小學里多出來的開支,其他不都是讓富人把錢花出來?況且,邊市大開,讓域外藩國的權貴、百姓都向往大明,來不了大明,也會想方設法買點來自大明的好貨。邊市稅收,那不就會多起來?
眼下還沒見效,但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
好在葡萄牙的國書已經到了京城,這些天楊慎的心情好了很多。
京城百姓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參策們無不振奮。
海師遠征,前面是花了很多銀子造艦、募兵,然而這一仗打完,那個西洋小國,當真能賠出來這么多銀子?
朱厚熜要求的是一千萬兩白銀,阿方索超額完成。兩百萬兩黃金,那可以換成一千二百萬兩了。
“只要一千萬兩。”朱厚熜提醒楊慎,“賠償還是阿方索負責送來,給他留一點在葡萄牙那邊站穩腳跟,對于后面南洋都護府那邊源源不斷獲利十分重要。況且,這一千萬兩也很難都是金子、銀子,也不可能一次就都拿出來。”
對此,楊慎也理解。
如果讓他直接從大明拿出一千萬兩現銀,那不如直接殺了他。
而葡萄牙不過大明一府之地,縱然在域外也占了一些地方,也不過一省之地。
能答應這么多的賠償,已經是讓楊慎喜出望外的了。
賠款這種事,飽讀史書的大明官紳自然也不會陌生。
當年趙宋,不就是年年有歲幣負擔嗎?
沒想到,如今大明居然能享受到這種好處,還是來自萬里之遙、平常基本不會打交道的西洋小國。
借這個機會,朱厚熜自然再次教育他們:“朕此前心心念念南洋海上長城,都是因為這些。如今遠航,比昔年要穩妥多了。那葡萄牙、西班牙雖是小國,然萬里遠航、販運貨物,所得利益遠超你們想象。這不,朕雖然大開口,那葡萄牙國主還是答應了。可見把賬算下來,繼續從馬六甲一船一船貨物運回去賣,長久來看還是賺的。”
他要的不是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而是提醒:“大明對西方貨物所需不多,今后,他們大抵還是只能主要用金銀來換大明貨物。以前是缺金銀,但今后,每年百萬千萬計的金銀進入大明,你們需要仔細琢磨朕此前所說的問題。若是物價因此飛漲,那就是百姓遭難了。多出來的銀子,一定要想好怎么控制著流入民間。”
馬六甲、廣州、寧波、諸多邊市,以大明如今的影響力和物產豐富程度,在周邊當真沒有那么多所需要的東西。
金銀之外,恐怕也只有糧食、木材、礦石這些大宗商品。
如果金銀變多了,都堆在大明,那必定會引起物價的上漲。
所以哪怕貴一點,如果能從周邊買來更多糧食、木材,把它們供應到國庫和國企內部的流通體系,承擔必要的虧損,卻也是一種經濟戰。
皇帝暫時擱置了對外用兵的心,大明重臣們日常上課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個時候,李已經回到了漢城。
他當然不敢去勸李懌,只是委婉地表述了大明天子因為擔心朝鮮誤會大明想插手朝鮮王儲之爭,因此讓他回來了。也不派大儒到朝鮮講學,不然倒像是支持朝鮮士林派。
九連城那里的對朝邊市已經開始,李懌從李這里了解到了大明天子把不想爭權的宗室、勛臣都以皇家企業的方式捆綁起來的做法,因此十分高興地準備效仿這個做法。
勛舊派確實不能繼續委以重任,免得像當年支持他登位之后再挾持朝政。但是,用他們從對大明的邊貿中賺錢、用利益捆綁起來,這是加強他王權的做法。
同時,也對士林派的人嘆息:不是我不愿意奏請上國幫助朝鮮大興文教,只是朝局如此。若當真遣了大儒入朝講學,只怕朝堂將有上國攪亂朝局、兵鋒直指朝鮮之論。若外患當前,朝局將如何?
勛舊派要拉攏,如今已經勢微不少的士林派也要鼓勵。
對此,士林派自然心中清楚:這是已經勢力極大的世子派繼續坐穩位置、壓制其余人一致對外的好借口。
而現在,這個借口不存在,大明只準備好好和朝鮮做生意,每三年接收五個從朝鮮派去的留學生。
朝鮮內部的事,大明懶得管。
就在這樣的時候,五月里,文定王后終于安然生下了一個孩子。
是男孩。
過繼在文定王后名下、由她撫養卻一貫被“甚薄”對待的王世子,她親生的嫡次子李峘,被大明皇帝短暫“欣賞”過一陣的現存庶子中最年長者李…
朝鮮的王儲之爭進入新的階段,路易斯則終于在通州下了船。
碼頭之上,正有一隊人迎接著。
他們迎接的不是路易斯,而是另一個中年人。
“子明兄,別來無恙?”
盡管他們也被路易斯神奇的裝扮驚呆了一下,但看到有身穿官袍的人在,倒也只是行注目禮,又不能冷落了他們迎接的那個人。
看著那群人激動地迎過去,路易斯疑惑地問一旁的禮部官員:“這個人是?”
一路到京城,他確信了大明是真的大,也是真的繁華。
沿途的長沙、武昌、南京、淮安…哪個不是比里斯本還大很多的大城?
所以,他的心態也在變化。要賠償的是他哥哥,他又能怎么樣?
“顏倫顏子明。”那禮部官員微笑著回答,“有好事者,近來在評什么京城十絕。琵琶、投壺、吹簫、三弦、蹴鞠…自然還有象棋、圍棋。這顏子明,成名已久,未曾一敗。這回棋圣杯,他自是停下了南下游歷,要回京奪魁的。”
“圍棋…”
那禮部官員笑而不語。
他估計這些來迎接顏倫的士子,只怕有不少是已經參與了猜誰奪魁的盤口,其中顏倫真正的故舊大概只是寥寥數人而已。
若是往日,又哪里有這么多年輕士子與顏倫來往呢?
相反,一些已有官職的人,倒是會偶爾邀顏倫對弈,打發一下時間,學上兩手。
但是現在皇帝要辦棋圣杯,這種熱門話題就值得參與了。
明年又是會試,京城的士子已經開始變多。雖然京城文風已經有不輸江南之勢,在新學方面更是能人更多。但提早到京城,潛心苦讀、鉆研新學的少,聚在一起交游的更多。
路易斯就這么上了京城直通通州的這一條直道,見識到了馬匹拉著的、行駛在鐵軌上的平穩大車。
路過了密布小船的運河和京城東墻外的碼頭,看見了聳立在那里的大賽場和大賽場南面去年閱兵后再推平、開始興建的大戲院,眼睛里和耳朵里都是目不暇接和貫耳喧囂。
這個東方帝國的都城,到底有多少人?
他在看大明的百姓,而在通州碼頭過來的一路,到了會同館的門口之后,大明百姓也在看他。
作為葡萄牙國王的親弟弟、貝雅公爵,他這次過來雖然是遞交降書、簽訂和約,但也不能失了貴族體面。
因此,他穿著的是當前很正式、彰顯身份的禮服。
首先是高頂禮帽,然后是脖子周圍的襞襟。上衣則是天鵝絨的緊身夾克,還穿著斗篷——盡管現在已經是五月,天氣有點熱了。
在腰間,他的襠袋比腰帶更顯眼。因為腳上還穿著緊身的連褲襪,所以他這個用羊毛織成的襠袋就更加扎眼。
城里的百姓就不比通州碼頭那里的士子矜持了,頓時爆笑起來。
“這是哪里來的蠻夷?不知羞!”
“嘿!你別說,他這襪子要是姑娘穿著…”
“脖子上那是什么?這蠻夷是野雞成精嗎?”
來自葡萄牙的大貴族并不能全部聽懂,但他知道那是一種審視和嘲笑的表情。
沒辦法,連褲襪不包裹襠部。
教會認為襠部真空有傷風化,這襠袋從幾十年前興起之后,如今正風靡整個歐洲,這些東方人難道不認為它非常凸顯男性雄風嗎?
路易斯進入了會同館,他的奇裝異服迅速成為這一天京城里的笑談。
在內斂含蓄的東方文化看來,那蠻夷居然把老二的形狀露在外面——盡管包了一層布——但鼓了起來,那么扎眼,與禽獸何異?
“貴使無需在意。”禮部官員也開心一路了,畢竟有優越感,“陛下有旨,貴使既盛裝而來,那正是重視這此覲見及訂立和平條約的表現。朝會之日入宮,仍舊如此便好。”
他可不是亂說了,由于擔心驚了圣駕,他還專門提前奏明了這件事。
但皇帝的意見表明了:陛下也想開開眼。
朱厚熜確實想見一見這個時代的歐洲大貴族全套行頭是什么模樣,總待在皇宮里處置朝政,除了那些庸俗的快樂和天倫之樂,其他的樂子并不算多。
況且,任何東西都有緣由和深意,到時候也是值得一講的。
過了兩日之后,才是朝會日。
路易斯終于來到了這個東方帝國輝煌而宏偉的皇宮前,在朝參官們已經進去參拜之后。
他靜靜等著,心情難受。
這兩天,他已經知道了什么是朝會。
帝國的大小官員,定期和帝國的皇帝在大殿見面,向他參拜表達重臣,匯報工作商議國事。
除了官員,還有他們的貴族。
也就是說,是人最多的場合之一。
而路易斯就要在這樣的場合,向東方的皇帝遞交降書。
作為失敗者,這是他必須要承受的,也是東方皇帝應該享受的。
這兩天,他也知道了自己這樣的裝束,在東方意味著什么。
東方是含蓄的,衣服要遮掩身體盡可能多的性征。
可這么含蓄的東方人,怎么會一直攻打下這么遼闊的疆域?
“傳!葡萄牙使者覲見!”
聲音傳來,陪同他的禮部官員伸出了手:“請。”
紫禁城內,禁衛軍和朝參官的注視下,路易斯緩緩向前。
他眼睛的余光觀察到很多人想笑,但他們忍住了。
看著總人數可能過千了、身著各種不同顏色和花紋官袍的大明文武官員,路易斯心情更沉重。
若昂的宮廷官員們,數量遠不及此。
而這,只是這個龐大帝國文武官員中的一小部分,在他們都城工作的那一小部分。
親身來到這片土地之后,他時常忍不住會想:四十年前,若昂二世和西班牙國王到底是多么狂妄,讓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畫了那條線,讓兩國以此未界去瓜分勢力范圍的?
是第烏海戰之后,葡萄牙只憑五艘大戰艦和十三艘中小艦船、一共一千五百余名帶甲軍人和一千余名水手,就擊敗了足有兩萬多人、兩百多艘大小戰船的埃及、古吉拉特、卡里庫特聯軍,在印度洋上再無敵手之后,驕傲地深入到了香料群島。
而進入了這個東方帝國的勢力范圍帶來的代價太沉重了,路易斯的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這種沉默之中,朱厚熜坐在寶座上看著他。
和路易斯想的不同,朱厚熜只是很清楚:隨著他的到來,海洋上的故事已經在改變了。
今天只是開始,但這殿內殿外的大明百官,仍舊不會很在意海的那邊正在發生著什么。
木制的戰艦還會馳騁幾個世紀,但蒸汽機和鐵甲會改變太多。
朱厚熜的目光也被路易斯的襠袋所吸引,這裝束他看見了。
好笑確實好笑,但如果不警惕,將來的事情會讓人笑不出來。
還有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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