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嬪的父親曹察,如今正是湖廣總督。
好巧不巧,京城的信遞到費懋中手上時,他正和曹察一起在荊州府巡查督辦秋糧事宜。
湖廣要成為糧倉,荊州所在區域得長江、漢江兩條大河滋養,土地平坦,自然是這項工作的重中之重。
因為是御信,所以費懋中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就鄭重地拆看起來。
而后曹察便看到費懋中臉色凝重、驚疑不定。
對于密匣直奏外,地方還有一些人具備這種資格去信御前的新規矩,像曹察這樣的一省首官心里是比較無奈的。
雖然去信御前,必定要經過通驛局、通政使司、司禮監、御書房,從保密性上來說絕對沒有密匣靠譜,但那畢竟是呈給皇帝看的信,又有多少人敢于提前拆開?
但這畢竟也是一種對一省總督無形的約束。
現在費懋中沒說話,曹察也不便直接過問御信里講了什么。
他開口只道:“陛下若有什么吩咐,費參政就先去辦吧。命費參政隨本督一同巡糧,也是為了讓費參政盡快熟悉湖廣。”
費懋中頓時收攝心神,彎了彎腰說道:“此事倒不急。陛下命下官做的事,正在荊州府…”
陪著曹察繼續走在田埂上,費懋中緩緩講出了事情原委。
這倒根本不用瞞什么,他到任途中確實特地路過荊州看望了一下費懋賢。召來那張白圭時,江陵縣城內后來肯定也傳開了。
說著說著,曹察的腳步都不由得一頓,駭然問道:“太子伴讀?”
費懋中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苦笑:“下官也想不明白陛下怎么會有此念。”
兩人繼續踱著步,現在換成了曹察的臉色陰晴不定。
他是湖廣總督,他女兒是端嬪,端嬪如今只誕下一個皇女。
湖廣左參政把一個九歲幼童的才名上達天聽,他才剛剛到,怎么就敢做這種事?
事情的起因不重要,現在皇帝丟出“太子伴讀”四個字才更重要。
為什么要把地方官員上賀表稱頌皇帝新學文教之功與太子聯系起來?是因為他曹察在湖廣做總督嗎?
京城里已經在借皇城重新規劃之機奏請東宮開府建衙了,莫非皇帝因費懋中這行為對太子有了什么想法?
他可以想象,若這孩子當真被送入京城,皇帝親自考較、點選一個民間幼童做太子伴讀,這將會在朝堂重臣之間掀起何等風波。
皇帝是真有這個意愿,還是要用這件事來提醒一下群臣:朕還沒到三十呢,你們是不是著急了點?
東宮開府建衙,意味著當前皇權與下一代皇權之間必定要開始滋長的角力。
大明確實已經有數位皇帝沒活過四十歲了,當朝天子又喜歡御駕親征,這樣看來現在就為東宮開府建衙確實是持重之舉。
但皇帝都已經在前年正式冊立了太子,才十歲的孩子,朝中重臣們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就奏請東宮開府建衙?
曹察越想越覺得這渾水不能趟,他開了口:“民受,這件事,你現在也進退兩難了。”
費懋中一臉苦笑:“督臺說得正是。下官若早知會如此,斷不會行此莽撞之舉。只是如今陛下有命,這孩子,是必定要送去京城一趟的。”
“本督是端嬪之父,更要避嫌。”曹察緩緩說道,“不論那孩子入京后會如何,本督都要呈奏陛下,這件事,我事先確實全然不知,民受,你需體諒本督。”
“…本就是下官驚異其才之余興起而為,下官自然要一力承擔。”
費懋中的心情是苦澀的。
有個做過總理國務大臣的伯父,他的政治敏銳度從來不缺。哪怕當年,他也是能看出陛下問何以富國的兇險,做了一篇四平八穩的殿試策論的人。
當時便懂得躲開漩渦,豈料在當時朝廷詭異的氛圍中被點為狀元?
而現在,費懋中本想著只是結個善緣,又怎么會料到皇帝反手丟過來“太子伴讀”四個字?
費家在這一朝已經夠顯赫了,費懋賢都深知兇險,絕了再考進士的念頭,只以舉人出身想了卻此生。
費懋中自己也不指望、甚至會抗拒再入中樞,不然就會讓費家被許多人忌憚。
所以他才想著只是提攜一下后進,多結一些善緣。
但現在,弄巧成拙。
費懋中不敢把皇帝明確的命令不放在心上,但緩沖的辦法有很多。
他還在陪著曹察巡糧嘛,總要先辦好公務。
第一時間響應的表現,就是派人回江陵縣張家傳令,讓張白圭先齋戒著,用心功課。要進京面圣,這是何等大事?必要的準備必須有。
而趁這一段時間,還有信件交給費懋賢,詳細說了說情況,讓他第一時間派快馬去南昌,讓在南昌的江西大學院里的費宏幫忙拿個主意。
話分兩頭,張家聽到了費懋中傳來的消息,自然是驚喜莫名。
張白圭的爺爺張鎮二話不說,率先去給父親上墳,滿含熱淚說著“您老人家當真是有先見之明”云云。
對張家,費懋中自然只是說皇帝給了天大的恩典,要讓張白圭進京親自考較。
“太子伴讀”幾字,那卻是萬萬不敢說的。
太敏感了,平頭百姓傳得人盡皆知怎么辦?
張白圭自己也是相當懵的,他萬沒想到兩個多月前被那位大官喊去考較了一下,答了一道為陛下賀壽的題,然后就得到這樣的結果。
要去面見陛下?
年幼的張白圭現在倒并不十分害怕,只是覺得很緊張。
張家這么多年經歷很多,生活困頓,不消他父親說,張白圭也知道這是祖墳冒青煙了。
若得皇帝欣賞,不僅他自己的求學之路和將來的成就會難以想象,張家在江陵縣、在荊州府也都會被人不知高看多少。
整個張家都不知道湖廣總督、費懋中本人在如何恐懼。
南昌的江西大學院里,費宏已經六十六歲高齡。
其實他已經想回鄉了,可是他和費懋中的想法一樣:費家在這一朝已經太扎眼了,多提攜一些后輩,多結一些善緣,對費家好,對國家也好。
楊一清為何能得皇子扶靈歸葬?因為他死在任上,那是嘉靖六年宣大一戰后大明籌備北征的艱難時期。
差點死了一次的王守仁得守在宣府,已經年近耄耋的楊一清也得在總參的位置上殫精竭慮。
所以費宏已經做好了準備,恐怕無法在鉛山老家安然離世了,死后尸骨也不免顛簸一路。
況且,若也想有個配享太廟、入英杰殿的恩典,費宏也需要在江西這個舊理學大省把新學推廣好。
結果費懋賢的信里,他們給費宏送來一個晴天霹靂。
“愚笨不堪!”費宏的手都有點哆嗦。
賀表是侄子上的,但他兒子也有份。
荊州府出了個神童,嘴上說是陛下新學文教之功,但荊州府的學正是誰?是費懋賢。
費家都出了第一個總理國務大臣,還要什么功勞?還要出幾個參策?
每一代都有人在朝廷,就已經夠了。
再出重臣自然是好的,可那要等到下一任天子繼位!
現在呢?皇帝說:“太子伴讀”。
看一看十多年來,皇帝已經動了多少大族的刀子!
宗親、勛戚、官紳、富戶…
費家已經把善緣結到九歲的孩子身上了?想干什么呀?
他知道時間緊迫,因此很快就提筆回信。
這件事,費懋賢和費懋中這倆堂兄弟后面怎么做重要,朝中究竟是怎么了也很重要。
皇帝因為一道賀表中提及的神童就如此舉動,絕對是要以小見大,做些什么!
一石激起千層浪,“江郎才盡”人人知曉,任是費宏這等重臣,也不會把這件事情往最簡單、最樸素的一點去想。
皇帝就算真的是對誰另眼相看,至少不該是個只有九歲的孩子。
大明人杰地靈,難道缺二十左右的英才嗎?
人人都只看到“太子”二字,而不會去多想伴讀。
太子師都是端重臣子,而且想做太子師的不要太多,但太子需要真正的伴讀嗎?
如果是勛戚之后,那便只是提包忙前忙后的書童、奴才。
可民間幼童欽點為太子伴讀,聞所未聞!
所以此事必不可能為真,陛下此舉定然另有深意!
他們只是不知道,那可是張居正啊!
朱厚熜自然想不到他們會把這個舉動想歪到這種程度去,張白圭人還沒到,曹察、費懋中的“請罪”奏疏提前來了。
他看得無語。
京城里,本來還不知道這個消息。
當時除了黃錦,只有海瑞在場。
海瑞能大嘴巴到處咧咧這件事?
但現在,京城想必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因為費懋中的請罪奏疏雖然沒提到什么“太子伴讀”的事,但費懋中卻表達了“文教尚未昌盛、臣當繼續努力”的態度,就差把他不該那么輕浮、歌功媚上寫到了臉上。
而曹察則是說欣聞此事,才知新學推于湖廣,已結稚果,他為過去關心文教不夠而請罪。接著匯報一下湖廣秋糧事,然后稱湖廣百姓俱感陛下恩德,今年豐收,都在為陛下祝禱,惟愿陛下萬壽無疆。
兩人的奏疏都是經過了通政使司的,他們都提到了那幼童入京一事,而后都請罪,這是為什么?
難道新一代的孩子當中出了天才不好嗎?
難道皇帝召這孩子入京考較,表達對于文教的重視不好嗎?
兩個人這么大的反應,自然是因為其他更敏感的原因。既然另有原因,以這些二三品大員的人脈圈子和為官素養,又豈會不和京里京外的朋友通通氣,交流一下情況和意見?
朱厚熜不由得問了問徐階:“國務殿不是說這個月內把東宮諸官的人選呈上來嗎?收到了沒有?”
“回陛下,還沒有。”徐階果然如此回答。
朱厚熜看著他,沉默了片刻。
徐階心跳加速,努力克制。
“伱是御書房首席,自有人拐彎抹角地問你。”朱厚熜收回目光淡淡地說,“要朕去問問錦衣衛和內廠那邊,你這幾日放值后見了哪些人?”
徐階頓時離開他陪坐的書案跪了下來,高拱和另一個御書房伴讀學士也有樣學樣。
“臣不知陛下意指何事,還請陛下明示。”
朱厚熜逐漸感受到他和嚴嵩的不同。
相比嚴嵩凡事絕對不需朱厚熜明示,徐階要更加不粘鍋。
朱厚熜確實沒有明著問,但這不是剛剛看完曹察和費懋中的奏疏嗎?
看著他們三人,朱厚熜緩緩開了口:“朕看了湖廣左參政的賀表后,也驚異于九歲幼童的文才,因而命他送入京來考較一番。若果真天資非凡,可點選為太子伴讀。這件事,京城里已經有不少重臣知道了吧?你去文華殿催一催,東宮屬官的人選,快些呈上來。”
“臣領旨。”徐階說完之后仍沒起身,而后說道,“既是此事,臣可回稟陛下。這幾日,崇象國務、嚴尚書、楊尚書確實都問過臣此事,臣不曾在御書房聽陛下提起,更不敢妄自說過什么。”
“朕這些天確實不曾提過此事,你說得也沒錯。”朱厚熜點了點頭,“如此一來,倒更加顯得朕是另有布置,又或另有嚴令,這才讓眾臣毫不知情之下惴惴不安。也罷,你去文華殿那邊催一催,高拱,你去文教部叫嚴嵩來一下,朕問問御學之事。”
“臣領命。”高拱現在心里也是很震駭的。
他不是首席,又只是嘉靖十一年的進士,還沒人找他打聽過這件事,所以他確實是剛剛才知道。
現在皇帝一方面讓國務殿盡快拿出東宮屬官的人選,另一方面又讓自己去喊嚴嵩。
徐階才是嚴嵩的門生啊!他既然要去國務殿一趟,為什么不讓他干脆一點再多走幾步路去文教部?
兩人都看得出來皇帝的臉色不是很好看,剛才那么盯著徐階讓他主動回答些什么,更是顯露出他其實有點發怒。
皇帝年紀漸長、功業非凡,現在威嚴越來越重。
而徐階擔任御書房首席的這段時間,御書房內的氣氛其實是相對凝重的。皇帝對徐階的態度,似乎總會帶上一些訓誡之意。
這一點,徐階聽嚴嵩講述他之前做御書房首席的經歷,倒也心理平衡了。據嚴嵩說,他那時也是這樣的。
可是張璧前兩天跟他閑聊起來,卻不是這樣啊。難道因為張璧和皇帝是老鄉?
徐階到了文華殿,不舉辦國務會議時,國務大臣們都在這里辦公。
而徐階到了張孚敬面前時,只是鄭重無比地說道:“總輔,陛下催問東宮屬官人選,不知何時能呈上去?”
張孚敬看著徐階的表情,緩緩才開口:“請子升回告陛下,月內定然呈奏御前點選。”
徐階來這里就是為了問這一句話,隨后便告辭回御書房。
張孚敬走出了他這個總理國務大臣辦公的正殿,站在了屋檐下望了望西北面。
過了一會他才開口:“請諸國務過來一趟。”
說完之后,他就在門口等著,眉頭皺在一起。
費宏的信他早就收到了,自然知道徐階那異常嚴肅的表情代表著什么:陛下不高興。
莫非真如費宏所言,眼下太子尚幼,陛下點選伴讀,那便是更重太子學業,用心御學一事便好?
可張孚敬也有他的心思,他這一路往上走的過程里,實在殺了太多人。
若在他這任上,東宮開府建衙了,將來太子登位后,多少會顧念他的這點功勞吧?
張孚敬心頭是疑惑的,以他對皇帝的了解,陛下應該不至于為了這件事不高興才對。
東宮開府建衙,不是冊立太子之后應有之義嗎?
自己的苦衷,陛下難道不懂得?
還是說以陛下如今的功業威望,他也需要去擔心多年后東宮勢力越來越強,必定裹挾著太子做出什么事來?
不至于吧?
本就處于敏感的時候,很快,張璧他們就從他們所在的偏殿出來了,張孚敬迎下臺階。
“就在此處說說吧,陛下遣御書房首席親來,催問東宮屬官人選。”
他的臉色像徐階一樣凝重,于是眾人心頭猛地一咯噔。
這個時間,高拱才剛剛來到文教部,找到嚴嵩說皇帝要見他。
“肅卿可知所為何事?”嚴嵩笑吟吟地問道。
高拱就爽快多了,反正嚴嵩到了御書房也立刻會知道。
他更覺得,皇帝既然派他來找嚴嵩,就是要讓嚴嵩先有個準備,反正陛下都明說了是問御學。
于是高拱說道:“是為御學之事。”
御學要更加規范一些,找個更寬闊一些的地方,這都是文教部在籌辦的事。
“多謝肅卿了。”嚴嵩對他拱了拱手。
能早一點知道所為何事,自然還是更好的。
說來這也是設了御書房之后的好處,御書房的伴讀學士終究不比太監、只聽皇帝的。平日里有什么事情,真有重臣問起來,隱晦的言語、體態暗示,都能傳遞信息。
以陛下之聰穎,他自然不會不懂這一點。
但御書房存在至今,其實有兩個妙處。
其一,陛下賢明,本身就默許了這一點,讓君臣之間少一些猜忌,多一些信息透明。
其二,只是默許,那么如果御書房和朝臣們過線了,也是逾矩。
拿不拿這個說事,主動權仍舊在皇帝那里。
高拱是陪了皇帝一路北征的人,他覺得自己比徐階更了解皇帝的性情一點。
于是他過來的路上就想通了,皇帝讓他來找嚴嵩,就是要把這件事當做公務來辦了。既然提到朝臣們惴惴不安又私下旁敲側擊地詢問皇帝的態度,那顯然就是已經有了些猜忌。
皇帝應該是因為這種猜忌而不高興,所以先對高拱明說是為御學之事。
這就代表他可以先跟嚴嵩說。
果然到了御書房之后,皇帝直接就開了口:“朕想給太子選些從民間來、知民間苦楚的伴讀,恰逢其會,你們私下里瞎琢磨些什么?”
嚴嵩立刻跪了下來:“臣慚愧…”
“倒是鬧出笑話了。”朱厚熜再次看了看徐階,“東宮開府建衙,本就順理成章。你們這些人,一個個不多把心思花在公務上,猜度朕的心意做什么?若是朕覺得還不是時候,當時就會駁了。難道說外患稍寧,你們便覺得天下太平,君臣都已經是時候只看十年二十年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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