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賞確定,功臣們才有新的身份和冠服在萬壽圣節時向皇帝道賀。
收復失地給大明帶來的好處還沒全面體現,但論功行賞的范圍可不僅僅是武將。
像張孚敬、夏言、楊慎他們,雖不加官進爵,但都有恩銜、財物的賞賜。
將士的犒賞銀子要從國庫出,這一批爵銜、恩銜、功銜將來的額外俸銀也是國庫出,但此刻對有名有姓文臣武將的實物賞賜則是朱厚熜自己這邊拿出來的。
當天拿出去很多,到了第二天,則是收禮時刻了。
是皇帝的生辰,這賀禮自然都是給皇帝的,進內承運庫不過分吧?
天剛亮,朱厚熜仍是從坤寧宮睡醒的。
回京時孫交已經薨逝歸葬,孫茗悲傷了許久。
做皇后已經多年的她雖絕不會因此誤了其他事,但朱厚熜也知道,隨著皇子們漸漸長大,只怕她的壓力會越來越大。
不論出于關心她的心情,還是出于后宮穩定,與后宮妃嬪們久別近一年的朱厚熜回到紫禁城后與孫茗呆一起的時間最多。
等到洗漱完畢,先是闔宮妃嬪、皇子皇女們到了這邊向他道賀。
大一點的孩子,自己準備了禮物。
小不點們,則自然是他們的母親幫忙準備。
朱厚熜一眼看去,心中感慨。
也許得益于他在后宮倡導多年的“健體術”,還有他對于幼兒撫養更不一樣的要求,又或者是后宮里暫時穩定的秩序,他的孩子們夭折的極少。
如今,也只是出過當時的安嬪難產,而其他皇子皇女之中,也只是有一子兩女相對體弱一些。
現如今,朱厚熜已經有六個皇子。
其中,正宮誕下兩子。嫡長子朱載墌已被冊封為太子,嫡次子嘉靖八年出生,現在才四歲,取名朱載墀。
其余四個皇子,則分別是賢妃所生的皇長子越王朱載垺,靜嬪張晴荷嘉靖九年所生的老五朱載墫。老三朱載垠已經七歲,他母親卻是卡蘿麗娜,而最小的老六朱載垣則是出身朵顏的塔娜在嘉靖九年底生下的。因為出身,他們倆的母親目前都只是昭儀。
除了兒子之外,女兒則有九個。
說來也巧,當時安嬪之事后,朱厚熜其實“雨露均沾”了一段,但是嘉靖八年集中出生的五個孩子里,卻仍是只有孫茗一人生下皇子。
而這兩年,因為御駕北征,宮里自是再無喜訊,只有文素云現在肚子又大了,不知道她這第三個孩子會是男是女。
眼下十五個孩子一齊跪在地上賀“壽”,朱厚熜不禁在心里自己吐槽了一句:這要是一點都不節制,恐怕規模還要大上兩三倍。
身體好、女人又多的問題就在于確實會很能生。
而朱厚熜看了看一旁鄂爾多斯部剛選入宮、今天要冊封為婕妤的阿嘎如,心里嘀咕著有些新人也好。
說來真是奇怪,原先那些都呆在宮里之后,月事都離得越來越近了。
朱厚熜以前并不曾“鉆研”過這些,哪知道會這樣?如果一直保持這個速度,等到自己五六十歲了,豈非孩子幾十上百個?
胡思亂想當中,隨后便美滋滋地賞賜了孩子們一些小物件,又問了問各宮用度,這才起身先去向蔣太后問個安。
蔣太后已經五十七了,老態漸顯。
如今雖是太后之尊,但并不意味著她一定會很長壽。
朱厚熜所記得的,她好像走在張太后前面。
張太后如今仍被幽居于仁壽宮。當年被攆去西苑“靜養”,待后來那邊徹底劃為皇明大學院,就接回了她舊居的仁壽宮。雖然仍舊是慈壽太后之尊,但如今的仁壽宮才是宮里徹徹底底的“禁忌之地”。
今日宮里喜氣洋洋,皇帝萬壽圣節,仁壽宮倒也得了一些賜下來的美食。
金祺惦記著的那個出身朝鮮的老太監李珍,現在就是仁壽宮的掌事太監。
他雖然可以遞出一些信件出去,但那也是要經過司禮監審查的,哪里敢多嘴?
現在張太后仍只在佛堂前枯坐著,李珍問了她幾遍沒得到回音,也就懶得再多嘴。
院里的草都深了,可他們這些太監宮女也懶得細細打理,個個都只在那懶洋洋地曬太陽、閑聊。
外面的喧鬧與他們無關。
前朝那邊,奉天殿雖改名叫了國議殿,但奉天門仍叫奉天門。
此刻奉天門內外,也都在做著準備。
昨日是閱兵,今天則是賀壽了。
儀仗和樂班都不缺,此刻文武群臣、外國使節們,則都在午門外等候著。
昨天新受封的國公們自是耀眼至極,郭勛、李全禮、朱麒都笑得合不攏嘴,嚴春生則謙虛謹慎一些。
那些老勛臣能肆意一些,但他這個年輕的新國公則不敢不小心。
功勞立猛了,以后應該只是多帶帶徒弟,按皇帝說的,培養出素質更高的京營。
是的,郭勛、李全禮、朱麒已經可以只在五府任個都督開啟養老模式了。
特戰營也不是只有嚴春生一人立功。現在特戰營由另一個因功封了伯爵的將領帶著恢復元氣,而嚴春生則要去三大營練兵。
這一輪調整,是必定會有的動作。
等到了時辰,先是新封的四大國公分別赴祭天、地、社稷三壇和太廟,而其余人則于午門之外列隊瞻仰英杰殿及兩側碑林——這是新增加的禮儀流程。
對大明臣子來說,皇帝不斷強調這英杰殿與碑林的意義。這一戰之后,英杰殿里雖沒有現在就加什么人,但兩側的碑林會多少四個,那是這回戰死沙場的高級將領。
而對外國使臣來說,他們因此知道了大明天子還有這樣用死后名聲收服群臣忠心的手段。而這些能名列此處的英杰事跡,也證明著廣袤的大明有多少層出不窮的英雄人物。
到了遠處的鐘樓響了十聲,午門洞開。
向大明天子的覲見、恭賀萬壽圣節,這才正式開始。
李在藩國使臣的隊伍中走的位置相對靠前,因為朝鮮與大明的關系一直相對穩定而牢固。
走過了長長的門洞,他終于見到大明天子的皇宮內部是什么模樣。
內金水橋兩側,森嚴的守衛不是眾人視線的焦點,高大的奉天門氣勢雄渾。
此刻,首先是在奉天門內外的禁衛們手執的大明三辰旗太過耀眼。
如此多的旗幟,既是這特別之日的視覺點綴,也傳達出國力之強盛、大明天子之尊貴。
朱厚熜坐在國議殿內的寶座上,今天的流程將很長。
其中最長的,自然是大明兩京一十六省六邊區一都護府、諸多藩王勛戚、二品以上重臣、省級鄉賢院正陪及藩國藩族對大明天子萬壽圣節的單獨恭賀、獻禮。
皇帝登基以來,萬壽圣節都不怎么重視,這是唯一一次大操大辦,還帶著重要的內外目的。
而隨著大明內外局勢的穩定,不管是大明之內的臣子還是藩國藩族使節,都知道這是一個影響未來十年甚至更久的、能與皇帝面對面樹立印象的機會。
哪怕每個人只給一兩分鐘,遞上一道賀表,說上幾句話,由禮交部的官員唱出他們所獻賀禮的名錄,總共需要的時間也不短。
朱厚熜也只用和氣地一一說兩句客套或勉勵的話,然后便享受著“收禮收到手抽筋”的快樂。
以生日的名義,在大戰花了許多錢之后收一收禮嘛,不寒磣。
收到手之后,再向皇明資產局多注一些資,多買些國債,這叫集中財力辦大事。
儀式進入到尾聲,劉龍忽然匆匆走到了張佐旁邊耳語兩句,而后張佐把他遞過來的奏本呈到了御案。
朱厚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一邊聽著跪在下面的柔佛王子稱頌,一邊翻開來看了看。
這一看之下,他先凝了凝眉,然后點了點頭。
于是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禮賀環節結束,終于可以開始賜宴之后,又聽那邊唱名道:“吐魯番汗國蘇丹滿速兒遣子沙汗,恭賀大明皇帝陛下萬壽!”
張孚敬、夏言、唐順之等人都愣了一下,之前名單里可沒吐魯番汗國。
從弘治十七年滿速兒即位后,吐魯番先滅哈密,又屢次侵犯肅州,和大明的關系是很不和睦的。
雖然也說臣服于大明,但他們可沒有接納大明去設置宣交使館。
嘉靖六年之后雖然沒有再明目張膽地大舉侵犯肅州,但哪怕去年底大明復套的消息傳過去,這么長的時間里吐魯番可沒有傳達過新的態度。
現在為什么突然把兒子派到了京城來?
而且看這模樣,竟好像是臨時安排、一路飛奔而來。
唐順之和夏言面面相覷:如果說西域有變,也沒有邊關急報抵京。
其實只要他們到了青甘邊關,自會先行急遞奏報京城,然后再一路看護抵京。
現在他們哪冒出來的?
疑惑縈繞在他們心頭,但皇帝既然已經點頭了,他們就沒在這個場合做什么。
大殿之外,還真的進來了兩人,前面的人年輕,后面的則年紀大一些,但都看起來比較疲憊。
“偉大的大明皇帝陛下,吐魯番之主蘇丹滿速兒恭賀您的生辰。您的英名在天山南北無人不知,我奉父汗之命,為您帶來吐魯番的珍寶和駿馬…”
話是由后面那個老者轉述的,所以他們還事先帶來了說話流利的通譯。
朱厚熜等禮部官員念完了他們進獻的賀禮之后,這才開了口:“聽說你們星夜奔馳,越過荒漠和草原,這才能在今天匆匆趕到京城。一路辛苦,滿速兒有心了。他的禮物,朕收下了。”
皇帝話中傳達出來的信息讓夏言和唐順之心頭一動。
星野奔馳越過荒漠和草原,而大明事先并不知道,那就是為了避免麻煩趕時間,他們一路從吐魯番繞過陰山和大沙窩北。
今天才趕到京城,只怕是從離京城最近的朵顏部附近過來的。
宣寧邊區剛剛才設置,真正嚴密的防線仍舊是邊墻。
只能說,邊關的急報和他們幾乎是一樣的速度,皇帝那里應該已經收到具體信息了,這才使得那邊的人擅自做主放行。
既是因為賀壽的特別,也必定是這沙汗帶來了足夠的誠意與重要的情報。
俺答!
對許多朝廷重臣來說,心頭都冒出了這樣的答案。
大典按部就班,接下來是賜宴。
能呆在奉天殿里的,是藩王、公侯伯、參策和藩國正使。
朱厚熜并沒有著急的意思,因此那明顯眼神中壓抑著焦急的沙汗也只能先坐著。
今天袞必里克依舊盛裝,安樂公的獻舞并非唯一的節目,反倒好像是酒酣之后的性情——他主動提出來的,因此在沙汗、金祺這樣的人看來,是敗者對勝者的極度恐懼,只為求活。
作為他懂得形勢的回報,大明天子賞賜了他寶票三張。一共一百七十兩銀子,不少了,但并不整齊。袞必里克彎腰捧著三張寶票謝恩,只覺得大明三位雄主的半身像很沉重。
但皇帝說的話很和善:“鄂爾多斯諸部既已臣服歸附,朕盼安樂公傳告族民,放下昔日恩怨,在大明安居樂業。朕已下詔,冊封阿嘎拉為婕妤,以后便都是一家人。”
“臣謝皇帝陛下、偉大的博格達徹辰汗寬仁之恩,臣一定傳告諸部,從臣到婕妤,諸部的每一個子民都將恭順侍奉陛下。”
朱厚熜笑著點了點頭:“舞得極好,賜酒,再飲一杯。”
袞必里克心里嘆了口氣。
還能怎么樣呢?賣了個舞,得到一百七十兩銀子,接下來這段日子的生活能寬裕一些。
只有真正讓大明皇帝放心了,他才能成為真正有俸祿的外藩王公。
但袞必里克不確定自己能活到那一天。
有來有回,之前只是收禮。現在賜宴環節,藩國藩族使節起身出列再次賀壽敬酒時,或多或少也得到了皇帝的賞賜。
有過經驗的使節不無感慨:如今的大明天子太摳了。
在他們的記憶里,以前來朝貢,或者他們的先輩們過來時,總會得到更多的回賜。
但現在呢?
是數額不算多的大明新錢,是一些書畫。
意思意思的感覺。
但他們也沒法子,同時盡力保持著清醒,因為下午的事情更重要。
賜宴之后,就將是皇帝一一接見各藩國藩族使節,和他們聊一聊后續的“雙邊關系”——在大明禮交部官員提前給到他們的安排公文里是這么寫的。
排在第一的是朝鮮,排在最后的是吐魯番。
朱厚熜移駕國務殿,其他使節只見金祺與李先被帶著往后走去,而他們仍舊停留于大殿之中等候。
除了在這陪同他們的國務大臣張璧和禮交部尚書劉龍,他們分明看見吐魯番的使節被請出了大殿,往西南方而去。事先離開往那個方向去的,還有他們的總理國務大臣和軍務會議總參謀、河套總督、青甘總督。
國務殿里,朱厚熜不玩虛的,第一句話就讓金祺心驚膽顫。
“既知鴨綠江中威化、蘭子、黔同諸島俱為上國地方,何以仍就奏請勸離遼東百姓不上島住種?”
“皇帝陛下明鑒,先是嘉靖四年鄙國領議政南袞進讒言奏請上國,又是去年領議政鄭光弼所為。此二人皆為佞臣,如今鄭光弼已被逐出朝廷,鴨綠江中諸島既為上國地方,鄙王焉敢狂語與上國爭境、請禁上國軍民住種?”
李不由得低下了頭。
都是士林派出于朝鮮的利益,這才擔憂“門庭受害,永世無窮”。
這事原本不是不能奏請天朝開恩,幾個島而已嘛?
但昨日閱兵之后,金祺現在被大明天子這么一問,立刻就表明了態度,放棄了這種希望。
朱厚熜淡淡地點了點頭:“李懌既明理,朕就放心了。”
金祺心里只記著一件大事,試探地問了問:“朝鮮立朝以來,一直恭順大明。鄙王自得睿宗皇帝陛下恩準,這些年來常常惦念鄙國太祖宗系之誤。如今天朝四境安定,眾正盈朝,鄙王命外臣奏請陛下,大明可有重修會典之計劃,正鄙國太祖之宗系?”
“重修會典?”朱厚熜笑了起來,“會典是要重修的,朕推行新法,官制大改,現狀是大異于會典所載了。只不過,大明新法常改常新,雖有人進言奏請重修,朕卻還沒打算這么早定下來。”
金祺哪里敢勸皇帝立刻去進行這件事,他所求的只是新皇的態度。
“外臣斗膽,不知陛下可否恩準鄙國之請,降下明旨,以安鄙王之心?”
“宗系確是大事,李懌掛懷此事,也是一片孝心。”朱厚熜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后話鋒卻是一轉,“朕聽朝鮮宣交使奏來,李懌后宮不寧,去歲又有大事,竟致于賜死庶長子。昔年,李懌便假燕山君之名,奏請辭位,如今又有宗室人倫大禍。李懌盼朕降明旨正宗系,可是另有隱情?”
李心頭一震,金祺冷汗都冒了出來:“回…陛下,既知上國會典所載朝鮮宗系有誤,鄙王自不能留誣于天朝典籍。廢福城君窺伺大位,先有灼鼠之罪,復以文字詛咒鄙王、王世子,實在罪無可恕。鄙王痛憤之余,不得已才明正典刑,以安內外…”
朱厚熜翹了翹嘴角,不予置評。
沉默之中,氣氛很詭異,金祺的心跳動不已。
隨后,才聽大明天子開了口:“你是李懌的次子?”
“…臣正是庶次子李,賤名有辱圣聽。”
“李成桂也是你的祖宗,伱也是來奏請朕重修會典,正朝鮮宗系謬誤的?”
李不得不跪拜下來:“懇請皇帝陛下恩準。”
“孝心可嘉。朕觀你舉止有度,談吐不凡。朝鮮風物,朕也頗為好奇,你可與朕講說一二?”
金祺呆呆地看著大明皇帝似乎對李有了興趣,而發問之后更是顯得對他越來越欣賞。
到最后,朱厚熜竟嘆了一口氣:“雖不知李懌的王世子如何,但只看他教養出你這樣的兒子,想來那福城君確實是自取其禍。也罷,看在你親自遠赴大明來請辦此事,朕便看在你孝心的份上降一道明旨。《大明會典》若定了重修之日,這回定會勘正你朝鮮宗系之誤。”
李心頭恐懼非常,此時卻不得不跪下謝恩。
金祺就在這里啊!
搞了一通,完成這項使命竟然是因為他的表現得到了大明皇帝的欣賞嗎?
他是庶次子,他不需要這份來自大明天子的欣賞。他回去之后,金安老能給他好果子吃?
然而朱厚熜還在繼續加深他的恐懼:“你雖與朝鮮王位無緣,但朕觀你頗有才干。這大明與朝鮮通商事,與過去朝貢頗為不同,你若不急著回去,便留在京城花上幾個月,研習一下大明邊市條例,再回朝鮮把通商事教他們辦得好些吧。兩利之事,不能老是像過去一般,不明白大明真正需要哪些貨物。”
“…外臣領命…”
李心里急得不得了,這還敢回去嗎?
您對我是不是太高看了一些?這么欣賞我,士林派殘黨會繼續湊過來的,您這是要害死我!
不過不論如何,他至少可以不用先與金祺一起回去。
李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想方設法利用這幾個月就此留在大明。
而這時朱厚熜又問金祺了:“昔年日本爭貢,害大明百姓,朕令斷絕其朝貢。這幾年,邊市那邊倒是有不少你們朝鮮販過來的日本貨物,莫非現在他們是通過你們來倒一道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