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舟抵達廣州時,正值鄉試時節。
鄉試仍舊年年舉行,雖然如今正榜舉人錄取比例開始下調,但廣東作為新法最早試行的地方,讀書人的基數也擴大了不少。
趕考只是這個時節廣州城熱鬧中的一環,因為廣東市舶司的存在,廣州繁榮的商業才更加令人目不暇接。
南洋諸國使節團在港口得到了熱烈的歡迎,那熱忱甚至令許多人情不自禁地惶恐。
來的人太多了。
翁萬達不禁看向如今的廣東總督:“李督臺,費心了。”
現在到廣東做總督的,是厚積薄發、嘉靖六年定國安民制科的魁首長平伯李默。
他聞言笑了笑:“這可不是本督安排的。南洋頻傳捷報,民船海禁已解,這些都是先知海暖的人呢。”
翁萬達愣了愣,仔細看去之后才發現確實有不少衣著體面的人,熱烈的雙目反倒只是頻頻往各國使臣的臉上瞟。
原來如此。
大明好物賣向海外,買主自然都是當地貴族。
如今有一個先通名姓、溝通商機的可能,他們就都聚了過來。
“…恐無法在廣州久留,部里有令,萬壽圣節前要抵京。”翁萬達仍舊惦記著這個,“如今已是八月十七,不足一月…”
“翁總司勿憂,本督早接到張國務公函。”李默胸有成竹地說道,“正使先行抵京趕上大典,隨從及其余人等入京可稍后。各國使團,也并非人人都需要入京。到武昌之前的官船、車駕,通譯局都安排好了。”
兩人寒暄一陣之后,各國使臣才過來向李默見了見禮。
翁萬達介紹著李默的身份,其中自然多有夸贊。
其實無需強調李默伯爵的身份、制科魁首比狀元都要高的含金量,單是大明一省總督、正二品的級別,已經可以讓這些藩國使臣恭敬異常。
來的路上,海船上自然不乏禮交部官員對他們進行的禮儀普及。大明如今的官制,也是重中之重。
相比過去布政司、提刑按察、都指揮、巡撫及監察御史互相監督分權的制度,各省常設的總督如今權柄很大。
在這些藩國看來,只能按照他們的舊思維理解為近似于分封的國王。
雖然是流官,但任期之內,對于大如他們一國甚至數國的大明一省來說,總督就是這里說一不二的主。
對應中樞改革,省、府、州、縣都各添衙門,廣東省在總督廣東部院設了午宴,款待之后就立即繼續啟程。
對此,各國正使并無異議。
每人只帶兩個重要隨從,午后就登了船,沿水道先赴武昌。
“劉總裁,這官船不一樣啊,是寶船監新創制的?”
見到通驛局的總裁、誠意伯劉瑜親自到來,翁萬達對于能不能及時趕到京城的擔心放下來不少。
劉瑜聞言笑了笑:“確實如此,還在試制。這一回也是迫不得已,先拿來用用,也記錄一些數據。翁總司可有意觀摩一二?”
對大明不少有心的官員來說,新詞已經不算什么。
皇帝對于物理之道的見解最深,如今創制什么新鮮物事,都講究要有數據。有數有據,才好不斷改進。
“若沒有不便,自是想看看的。”
“翁總司這邊請。”
登船之時,翁萬達就看到了船舷兩側有輪子。
這東西倒是并不新鮮,相傳宋時就有車船,那便是有輪子的。
昔年李綱就主持造了這種戰船,腳踏踩動,滾滾向前。
只不過現在,船兩側的輪子翻動不絕,莫非這次為了趕時間,沿路要像急遞鋪一樣不斷換人來踩踏?
翁萬達覺得寶船監應當不只是重新創制當年的老船,只怕又有些新的做法。
到了下層底艙,翁萬達頓時無語。
他怎會想到竟是騾馬?
在不算寬闊的底艙里,是兩頭騾馬像拉磨一般緩緩轉圈。
旁邊既有人看管照料,又有人拿著紙筆記錄些什么。
只不過,中間拉著轉動的鐵軸,頂上是一個比車輪還大的鐵齒輪。它轉動之余,又通過其他齒輪和鐵軸,再延伸出去。
不用細看也知道,那是帶動外面輪子的。
“…寶船監花了偌大力氣,便只試制出這樣的車船?”翁萬達不解地問,“能快上多少?”
“風帆加上輪槳,總能快一些。”劉瑜指了指那些齒輪和軸承,“主要倒是得記錄這些物件能受多大的力道。如今雖只有畜力可用,但這底艙都空了出來,以后是能用別的。我聽說,京城那邊一直在試制一種機器。若是那種機器制出來了,往后車船都能往來如飛。”
翁萬達看了看這里的空間,他不禁問道:“何種機器,竟有如此神力?”
不管如何,車船行進,總需力道。要么畜力,要么風力,要么人力。
劉瑜既然這樣說了,翁萬達自然能明白那機器就能自行發力。
可他不理解。
劉瑜搖了搖頭:“這差使是將作監領辦,聽說從嘉靖七年起便一直在用心。當年制出印刷機封鄉爵的鄭魁,后來奉旨改進了煉鐵高爐,又升為縣爵。如今,不止鄭魁一直在辦這件事,皇明大學院、寶金局、兵仗局…許多大匠都在做這件事。我聽說,還是跟燒火有關,聽說是燒開水。”
翁萬達更加迷糊:“燒開水?”
“陛下既然早就極為看重此事,你我便不用管了。”劉瑜又領著翁萬達上去,“那些使臣上的船,還有一些與這艘不同。那燒開水的機器雖然還沒有,但各種不同樣式的槳,卻可以先試一試哪種最好用。”
此時此刻,出使大明的各國使臣們都在后面幾艘船上。
有的船有輪子,有的沒有。
但是底艙中騾馬發出的聲音、齒輪咬合與軸承轉動的聲音、船兩側或者尾部激起的水花,他們都能聽到、看到。
這只是讓他們新奇的一部分,讓他們更加留意的,是這些年陸續被清淤、治理了一通的河道,還有大明的良田、百姓。
出了廣東城之后,他們一路上會穿越大半個大明,從南到北。
沿途的城鎮、來往的商旅行人、長勢已經很好只待收成的莊稼,對他們來說就是一派富足又安寧的安居樂業模樣。
這樣的景象不止是某一小塊地方,而是沿途所見皆如此。
為了趕時間,他們沒有去廣西繞道進入湖廣,而是從廣東進入了昔年叛軍的大本營郴州。
這里有一段路,是要換乘馬車翻山越嶺的。
而叛亂平定已經過去了八年,這里成為了一個繁華的商鎮。湖廣到廣東的貨物在這里轉運,停留于通驛局在這里驛館的這一晚,就是他們前半段旅程唯一能與更多人接觸的時間。
但只是在夜里,他們也只能在驛館中,聽到外面其他茶樓酒肆里飲酒作樂甚至吹拉彈唱的喧鬧。
天亮之后,就是長長的馬車隊。
翁萬達看了那山路和健馬之后就心有所悟:“大敗北虜后,俘獲了不少馬匹?”
“都是邊軍看不上的。”劉瑜點了點頭,“北患雖未絕,但大明以后不會缺馬了,這也是此戰所得大利之一吧。”
翁萬達神往不已:“靖邊伯真文韜武略全才,鎮安伯更是神勇無雙。如今敘功,如何封賞?”
“聽說是要等北征大軍都班師后,一起敘功。這回萬壽圣節,想來只怕是大典之上詔告天下。”
翁萬達微微嘆氣。
他只是欽差巡視南洋,交趾之功、馬六甲之功,與他都沒有關系。
若說功勞,只是苦勞。這一趟回去,能因此升個官就是最多了。
若他當初膽子大一點,敢擔責任一點,也許能混一混再敗葡萄牙遠征艦隊的功勞,但誰讓他已經做出選擇了呢?
在湖廣和廣東交界處,翁萬達留意到的是大明民間的馬匹多了很多,南洋使臣們感受到的是大明水運與陸運銜接的發達。
而所有的水陸驛,都是隊伍中那位誠意伯負責打理。
聽說,他的祖上是大明開國功臣,而且是開國功臣中極為重要的謀主。
重新到了水路之后,又是一批新的官船。
到了這里,他們發現有更多的船隊了。
官船停靠一些碼頭更換騾馬時,總能見到有人搬運一袋袋的糧食到碼頭上其他的船只上。
懂漢字的人,瞧著那些船上都掛著寫有“河運”二字的旗幟。
翁萬達久離故土,于是便問了起來。
劉瑜只說道:“湖廣藩王作亂、諸王又進京之后,抄沒、清丈出來的田土極多。這些年,糧儲號在湖廣良田極多,歷任總督都有清整水利重任。糧賦直征后,以湖廣糧賦增長最速。如今河套、宣寧邊區要好生經營,陛下準了河運局不只于漕河轉運,專設了兩河分局,這是轉運湖廣夏糧去陜西、山西。”
翁萬達由衷嘆道:“若非設了諸企業,只怕去年外滇、九邊、南洋三處征戰,糧餉難以支應。”
“楊尚書愁眉苦臉一年多。”劉瑜笑起來,“也是外滇速戰速決、追了所欠貢賦,南洋一戰有海貿行、海運局出力出錢,糧儲號更備了不少糧食。再加上國債,這才勉強支撐下來。”
去年密集的大戰畢竟是過去了,眼下入了大明腹地,便安寧了下來。
一路無話,抵達武昌時已是九月初二。
翁萬達又開始發愁:“劉總裁,只有十來日了,總不能九月十五才趕到京城吧?”
劉瑜微微一笑:“廣東至北京,急遞之外尋常行路要多久,我通驛局是最清楚的,翁總司勿憂。”
于是出乎翁萬達意料之外,不是按老路繼續沿長江南下,從運河再去北京。
在漢口登了岸之后,就是陸路了。
這一次,排在驛館外面的是更加寬大的馬車,足像一個小房子,前面是四馬共拉,車身也是四個輪子。
翁萬達傻眼了:“難道就這么趕到京城?若要趕到,豈非要晝夜不息,又或日間狂奔?”
單獨少量的人,帶著完全不能耽擱的命令,是可以這么做。但要么自己騎馬、沿途更換,要么就忍受馬車上一路不停的顛簸。
但現在各國使臣加在一起,隊伍不小啊。
這么多人吃喝拉撒,難免要耽誤時間。
雖然都是小國,但畢竟也是出使大明的客人,把人家一路顛散骨頭架子嗎?
“路好走多了,翁總司勿慮便是。”
“直道已經修到武昌了?”
“才修到河南衛輝。”劉瑜直言,“不過,從武昌至衛輝,路基已經重整過一遍,后面是越來越快的。放心吧,局里已經算過了,十日時間,定能抵京。累雖累一些,但也不會極累。翁總司不見這是一些新馬車嗎?”
“…馬車不還是馬車。”翁萬達也沒有辦法,只能聽他的安排。
自己也坐上一輛馬車之后,才發現里面居然是三面榻,中間有個小小方桌釘在地板上。
看著那上面的軟席薄被,翁萬達久久無語:“莫非就準備讓使臣們睡在車上?”
“無需如此,只不過白天里多趕些路罷了。”
新規格的直道還沒有修到這里來,舒適一些的馬車隊走的也只是新夯實了一遍土的路。
走了一陣之后,翁萬達這才感覺到這種馬車似乎沒有印象中那么顛簸。
他并不明白是為什么,夜里在驛站歇宿時才問劉瑜。
“用四匹馬拉,不只是因為大一點,還因為重一點。”
翁萬達莫名其妙,做這么大不就是會重一些嗎?
“翁總司有所不知,這新馬車的輪子上,都用了一些新的好鋼板,有的直有的彎,疊了幾片才撐起車廂。”劉瑜笑了起來,“是不是沒以前那么顛簸了?聽聞,這是為公交馬車創制的,到了保定府之后,你就能看到了。我不是說過了嘛,離京城越近,走得越快。”
于是先花了六日才抵達衛輝,翁萬達和各國使臣們見他們洗了車輪后,奢侈地往車輪上釘了皮革。
而面前的直道寬闊,再不見了泥土。
從衛輝到保定,這回就只花了三天。
而到了保定之后,他們終于看見路又變了。路中間多了四條鐵軌,兩側還能行其他車、馬、人。
而那鐵軌之上,現在停好了一輛輛新的馬車。
這種新的馬車,更瘦長,一個車廂足能坐上十余人了。
翁萬達都沒見過這個,更別提已經走了這么遠的路,大明的都城還不知道在哪的南洋諸國使臣。
再次換乘,劉瑜很肯定地說道:“今日天黑前,定能入城。”
坐在這什么“公交馬車”上,翁萬達很震撼。
等到速度更快、更穩之后,他不禁握緊了窗弦,顫聲問劉瑜:“跑這么快,隨后如何停下來?莫不是要撞上前面?”
劉瑜點了點頭:“之前試行時撞過兩回。”
翁萬達自然臉色一白。
“后來自然就熟練了。”劉瑜笑起來,“翁總司看,前面這不是一人御馬,另一人也始終握著那根鐵桿嘛?有剎車的。”
“殺…車?”
“放心吧。”
翁萬達并不放心。
但好在,通驛局在這一段已經很熟練了。
那個手里握著鐵桿的,每每看見前面那輛車不只是一個小點了,變得大了一些,就會喊一聲“慢”,然后數著數隨御馬之人提起韁繩拉住馬的同時,也輕輕往下拉一點那個桿子。
然后車子就會稍慢一些了。
這么一路提心吊膽地,外國使臣們就這么又新奇又刺激地看到了大明的都城。
首先讓他們感到震撼的,竟是重工園那個方向如巨樹一般林立的煙囪。
而隨后,便是京郊越來越密集的人群。
一個月的大明旅程暫告一段落,時間雖然不長,但他們從一路的速度里,已經知道大明是何等廣袤。
現在,帝國的都城出現在他們面前。
主宰這片廣袤土地命運的大明天子,就在面前這座巨城里。
而整座城市、整個大明、包括他們這些域外的藩國藩族,都在準備慶賀他的生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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