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正是馬芳,參見侯爺。”
馬芳雙手被捆著,但很干脆地單膝跪了地。
他只知道是個侯爵,還對不上號。
郭勛熱情地上前把他扶起他:“起來吧。走,陛下要見你。”
“陛…陛下要見草民?”
馬芳很懵,他還以為郭勛就是來處置他的。
作為大明的侯爵,那必定是征北大軍的統帥之一。馬芳帶了些情報過來,不論是辨明他身份真假、歸順誠心,還是向他了解北虜軍情,侯爵足矣。
沒想到剛一到大明的大營,皇帝竟要親自見他。
郭勛之所以這么熱情,也是因為皇帝的另眼相看。
不知為什么,他想到了皇帝當日讓李全禮親自帶李源過去。
因此他先給馬芳親自松了綁,美名其曰見駕不能失儀。
至于皇帝的安全,馬芳已經赤手空拳,行殿內外防備何等森嚴?陸炳帶刀常伴在側,他郭勛也與馬芳寸步不離呢。
一路上,郭勛就先行問起馬芳的經歷,還有俺答那邊的情報。
“當真把諸部都壓服了…”郭勛看著馬芳,眼里有些不確定,“你說你知道了十來個部族駐牧的草場位置?伱認得準路?”
“草民八歲就在他們那討生活了,別的心思沒有,一心磨煉弓馬,留心他們的戰法。”馬芳很肯定地說,“雖然只是奉命討伐一些不愿臣服的部族,但草民屢屢請戰,倒是把韃子左翼的領地都跑了一小半。”
“那你此來,是想為王師引路?”
“草民心想,再不來,以后大軍之中只怕不得不與明軍為敵了。草民肯殺韃子,不肯殺明軍。在韃子那邊,虜酋總說雪化之后咱們就會打過去,草民便想來效命。”
郭勛不置可否,反倒是提醒了一句:“你若只是誠心南歸,就不要在陛下面前說這些,只說俺答是如何收服諸部的便好。”
“侯爺,這是為何?”馬芳先問了一句,然后明白了過來,“擔心草民是細作?”
“我觀你談吐膽色,知你心懷坦蕩。”郭勛說出了第一印象,“然而你畢竟是從北面過來的,別指望著眼下就受重用。再說了,韃子遷徙不定,雪一化,就不在去年秋冬的地方了。那些消息,說了也無用。”
“…草民謝侯爺提點。”馬芳沉默了片刻又說道,“草民并不求受重用,愿聽從差遣,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殺韃子。”
“那便好。”
哪怕從郭勛自己看來,也不會現在就全信馬芳的話,那么行殿之中其他文臣武將自然也都會這么想。
北征何等重要,萬一真是俺答奸計,引明軍到圈套里呢?
郭勛只不過看在皇帝另眼相看,先與馬芳結個善緣。
他說的是真是假,實則并不影響現在的決策。北虜會隨天時遷徙,也是事實。明軍接下來要在更廣闊的草原清剿北虜,皇帝所說的難題仍然存在。
明軍的騎兵規模和戰力,相較北虜還是差多了。只要北虜一心避戰,偵騎探到明軍,躲開就是。
現在明軍在河套和大寧大勝,誘敵都誘不了,只能去硬找。
到了行殿之內,馬芳跪拜了皇帝,果然只說了說自己的經歷,然后便等皇帝發問。
朱厚熜看著虛歲十七的馬芳,心里確定了就是他。
“你先說說看,去年俺答是怎么奪了大汗之位、收服其他部族的。”
馬芳在那里講,眾臣聽他講一講的耐心還是有的。
朱厚熜發了問之后,心里其實在思索別的。
他相信馬芳是更熟悉草原部族的,隨后還有袞必里克那邊的俘虜過來。
但問題依舊存在,大明的騎兵力量不夠。就算能找到對方的部族或者騎兵主力,想要擊殺足夠數量的韃子,卻必須等到大明機動性差得多的步卒一起。
若只是暫時趕跑,沒什么意義。無法消滅有生力量,大明不可能在茫茫草原處處駐守。
但仍舊是必須有一戰的。
就算朱厚熜覺得暫時就這樣鞏固戰果就行了,北征大營里將士都蠢蠢欲動。聽到了馬芳口中的滿受禿去劫掠女真的消息,李全禮和郭勛他們都想請戰。
御駕北征,也需要主力方向上有個象征性的戰果。
“也就是說,俺答的汗帳,現在在臚朐河南、肯德汗山東南面?”李全禮眼睛一亮,“俺答好大的膽子!那滿受禿去劫掠女真,他竟率主力在那么遠的地方。陛下,只要從捕魚兒海那邊堵過去,必有所獲!”
“不可!”陳九疇立時說道,“陛下,若大軍輕率北上,俺答正好率軍自西往東截斷王師!汗庭汗帳向來便在開平北面不遠,還沒到捕魚兒海。這馬芳所說之地,已經是喀爾喀駐牧地,俺答豈能在那里?此人居心叵測,陛下不可輕信!”
行殿之中頓時吵鬧起來,馬芳不知所措。
這臚朐河,在大明典籍里也有記載。永樂八年,朱棣就親征到臚朐河上游,改稱為飲馬河。同年又一直順河打到下游的捕魚兒海及闊灤海子。洪武二十一年,藍玉就是在捕魚兒海一帶滅了北元王廷的。
這闊灤海子,后世叫做呼倫湖。臚朐河下游及那兩個湖一帶,就是呼倫貝爾大草原。
按理來說,汗庭避一避兵鋒北退個三五百里,其實跑到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帶,是更好的。
但眼下俺答要整合蒙古諸部,把汗帳設到更靠近喀爾喀的地方,也合理。
馬芳所說的地方,曾是蒙古汗國最初的中心,是成吉思汗舊稱為大斡耳朵的那一片地方偏南一點。整個那一片故地位于臚朐河與斡難河之間,水源、草場都不錯。而西北面,就是肯特汗山所代表的一片山地高原。
如果明軍不來,俺答既能壓住喀爾喀,又能控制東面遼闊的呼倫貝爾草原。如果明軍來了,退入肯特汗山甚至躲到它西北面的貝加爾湖一帶,明軍能奈他何?
再或者到更北的斡難河中下游,那個就是朱棣足跡的最北面了——被稱為殺胡原的一帶。而朱棣的生命,也在那里走到了盡頭。
現在朱厚熜所在的開平,與名為溫度爾汗的俺答汗庭現駐地之間,已是逾一千里的直線距離。和他的前鋒警戒騎兵所在的哈剌莽來、也就是大明典籍記載中的廣武鎮,也有六七百里。
朱厚熜低頭看著案上的輿圖,這圖自然不甚詳細。
如今開平就是最北線,北面除了一兩百里闊、東北西南斜向分布的錫林郭勒草原,再去往原先的汗帳所在,中間還有一片被稱為大沙窩的沙漠。
現在俺答縮去了更遠的地方,那已經有了隱隱以大沙窩為界的意思。
若大明的胃口僅止于此,那么他在廣武鎮那里囤駐一個大部族,還能隱隱控制住大沙窩北面和東北面原先的汗帳所在那片肥美的草原。
更北面,臚朐河、斡難河之間,捕魚兒海一帶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也足可休養生息。
而大明若要繼續北進襲擊汗庭主力,大沙窩是第一道坎、哈剌莽來是第二道。若俺答繼續北退,還有臚朐河,有肯特汗山。
他往東、往西、往北,都有縱深。
這大沙窩和廣武鎮之間,就是緩沖地帶了。
行殿里還在爭吵不絕,朱厚熜開了口:“好了。這馬芳實乃漢民,不忘出身,一心南投,朕相信他。”
已經聽了許多重臣覺得他十分可疑,正擔心不已的馬芳頓時熱淚盈眶。
皇帝相信他,那還有什么話說?
但朱厚熜也說道:“俺答一退千里之外,就算雪化了,只怕也無法決勝了。此人果決不已,如今河套雖復,大明兵鋒進逼至此,俺答卻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河套勝得太快,想一舉絕北患之計,并不容易。”
張璧和陳九疇等長舒一口氣。
大明要消化的地方太多了,而曠日持久卻收效甚微的北征,對大明來說是太大的負擔。
“然北征大軍既已到此,該為將來做打算了。”朱厚熜又說道,“二月后開拔。大同將卒,西往答魯城、砂井;宣府、薊州將卒,北進至應昌一帶。京營將卒,涉大沙窩,進抵玄石坡、賽汗山。”
郭勛和李全禮悵然若失。
現在這樣的決定,那就是難有大戰了。俺答已經跑了那么遠,皇帝這樣安排,就是重新劃界而已。
應昌一度做過北元王庭,后來設過應昌衛,這是恢復舊時疆界。玄石坡是太宗數次北征出發地之一,算是一個進窺草原的橋頭堡。而砂井、答魯城,更只是陰山東麓去往大同、宣府的前沿哨堡而已。
朱厚熜看著他們笑了起來:“控制這一帶,自無需主力過去。三月,三路主力同赴廣武鎮,直逼汗庭。俺答若仍要避戰,至少讓他今年沒那個福氣享受南邊的草場,讓他帶著汗帳屁滾尿流、威信大失。他戰與不戰,都要在成吉思汗的王興之地做個記號!”
“陛下圣明!”這下,郭勛和李全禮又高興了。
畢竟是要去飲馬河走一遭,至少像昔年的太宗、藍玉一樣,到了那一帶。
張璧和陳九疇他們對此也無異議,只要不是冒然想去端掉北虜的老巢、緩緩推進一次,那是沒什么問題的。
而這也算是陽謀,以后,就只用春夏時做出點動作,讓韃子都沒法安心在水草更肥美的南面草場休養生息便行。
從長計議的話,必須解決大明騎兵不夠多、不夠精銳的問題。
怎么來解決?
群牧監,朵顏三部,還有即將到來的袞必里克。
但朱厚熜清楚,還要有一個擅長率領騎兵作戰的將領。
“百戶?”郭勛意外地看著皇帝,“陛下,這馬芳所說屬實與否,還要辨明…”
“該去訪查的,就去訪查,不耽誤。”朱厚熜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一邊看著,一邊用著,讓他在三千營的騎兵里先效命,這點小事你能辦好吧?俺答都能封他一個百戶,朕也愿意給他一個機會。”
“…臣明白了。”
朱厚熜決定還是集結主力去俺答汗庭走一遭,既是北征大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是要給一點馬芳脫穎而出的機會。
從蒙古南投,他必須有機會證明自己。這樣,朱厚熜才能給他盡量高一些的起點,讓他成為未來駐守于這一帶的一員勇將。
至于嚴春生…他風頭太勁了,只能再另做安排,或者留待將來真正有機會決戰北虜時再用。
馬芳就這么開始了他在大明從軍的生涯,可以說,這個起點已經比另一個故事中的他好多了,冒頭的時間也早多了。
郭勛漸漸回味過來,這馬芳只怕就是自己的機緣。
讓皇帝另眼相看的人物,從來沒有簡單的。
在考較了一番馬芳的騎射本領之后,郭勛更加相信了這一點——想在明軍中立足,以百戶身份領一小隊騎兵,馬芳也必須獲得同袍的認同。
這都是北征大營里的小插曲了。
北征大營里現在既等待著二月的開拔,也期待著月底即將到來的獻俘大典。
那既是這次御駕親征功勞的夸耀,也是北征大軍繼續北進的誓師。
張璧這個領禮交部事的國務大臣主持籌辦著一切,朵顏三部的族長也必須悉數到來。
朱厚熜卻在行殿中審閱著張孚敬他們從京城呈送過來的方略。
河套重回大明懷抱,宣大、以北的大片土地被收復,套虜的俘虜還有朵顏三部,都必須得到妥善的安排。
按張孚敬和夏言的建議,大同宜重新納入山西省的范圍,從此從邊區的體系中退出。
黃河以南的河套河套區域與寧夏、甘肅,還有被袞必里克收縮回兵力了的青海,現在得重新考慮了。國務殿和軍務會議的建議,甘肅、青海改為青甘邊區,而寧夏及黃河北的后套、前套,則改為河套邊區,黃河以南的河套歸由陜西省管轄。
至于宣府及張北、涼城、官廳、砂井、開平、應昌這一大塊區域,則是新的前線,可設宣寧邊區,薊州防線北移應昌一帶。
與此相關,那就是朵顏三部的處置問題了。
軍務會議的意思,應昌北的原察哈爾駐牧地及宣寧邊區的牧場都可允他們放牧。但是,朵顏三部要改一改。仍舊放牧、設騎兵的,改為游衛,直接受宣寧邊區節制。而留在原先大寧一帶的,則劃出三州之地,給他們一個世襲土官過渡。
朱厚熜現在考慮著這個問題。大明缺騎兵,朵顏三部其實有一些騎兵,但是戰力實在一般般。
現在嘛,就是讓他們愿意安居樂業、享受富貴的,就暫時做個土官,羈縻在邊區。仍更愿意放牧的,就在宣寧邊區內外放牧、游走為三衛,但必須受大明調遣。
時間還不太長,朵顏三部還不可能都被大明同化,確實需要過渡。
只是這樣一來,遼東邊市就不是針對朵顏三部了,宣交使也如此。
這回是要朵顏三部直接成為大明的臣子。
最大的難題還是數目龐大的鄂爾多斯萬戶俘虜。
毫無疑問,是必須打散的。北京那邊呈送過來的建議,群牧監收納一部分,遷一部分到黃河以南。河套邊區管著一部分蓄養戰馬,還要把青壯都遷到宣寧邊區來,讓建設局、轉運行管著他們筑堡、修路、應役。
還有一項大計劃,遷民實邊——剛好前些年清丈田土人丁,有太多大明百姓可以鼓勵他們到河套、宣寧了。
除了配套政策之外,最主要的是大明今非昔比,攻守易形,邊區可不一定那么危險了。
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在河套、宣寧邊區采取什么樣的邊民尤其是韃民政策?
其實沒什么心理障礙——形態更落后的草原部族,現在以戰敗和俘虜身份,為奴為仆都是他們很習慣、很適應的。
朱厚熜揉了揉眉心:要消弭仇恨、同化一些,除了足夠的時間,那還需要讓俺答無法再成為指望,還需要讓邊區的生活能比以前更好。
甚至連袞必里克這個人,他的結局如何,也會成為那些蒙古俘虜心里的風向。
要讓他們老實下來接受現狀而不至于人人自危,袞必里克還得有個看得過去的結局——這是張孚敬和夏言共同的建議,封他做個王公。
他們甚至建議朱厚熜在趕跑俺答一次之后,自己也加個汗號,用更溫和的政策進一步分化草原部族,用河套和宣寧邊區更好的生活吸引更多人南投。
這不是說從此就接受了大明與汗庭南北對峙的局面,只是要消除將來再次絕滅北患時境內那么多蒙古人可能會帶來的隱患,也讓北征時有更多帶路黨。為此,應該接受鎮安伯嚴春生的建議,納鄂爾多斯部一女為妃。
朱厚熜心里琢磨著,這樣的做法,好像唐太宗有過,后來的清朝皇帝也有過。
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力的問題,管控龐大疆域所需要的交通、通信手段的問題。對于游牧不定的草原部族,有這種“歸順”就仿佛頂峰了,再加上聯姻、時不時的敲打。
朱厚熜覺得,在俺答還沒被徹底趕走甚至消滅之前,就這么辦吧。張孚敬他們是更了解這個時代的,大不了等將來真的掃滅了還存在的統一汗庭之后再做調整。
嚴春生與袞必里克漸漸接近開平,這一次北征已經進入垃圾時間。
朱厚熜已經看到結局:俺答那么聰明的人,應該還是會抵抗一下的,但是將一舉兩得,既讓各部族直接感受到大明如今的強大,又削弱一下仍舊不算特別忠誠的部族力量。
強大的外敵有助于他凝聚內部力量。
決勝之局不在這次了。
正月底,看見嚴春生坐在馬上昂揚地出現在視線里,朱厚熜的眼神復雜。
這是自己冒出來的、自己并不曾有印象的人物,誰能想到竟猛到這種程度,甚至蓋過了唐順之、俞大猷的風頭?
只能說,這片土地從來不缺豪杰,只是需要歷史給他們機會。
從這一次開始,朱厚熜大概不需要親征來激勵什么士氣了,只要他給機會,就會有更多人冒出來,完成他的命令。
數月來的憂愁一掃而空。
俺答又做了一次正確的選擇,那又怎樣?喪家之犬而已,草原版本已經大更新了。
呆到天氣暖和,該回京了。
把精力花在發展那些讓將來的俺答能歌善舞的技術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