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帶騎兵去東面與自己的兒子諾延達喇匯合,鄂爾多斯萬戶的戰力能保存得最多。
但隨后,將要沖破已經滿是明軍的豐州灘和大同北,還必須從大青山一帶經過大明北征永謝布的大軍側翼。與此同時,鄂爾多斯萬戶的這么多族人,都只能被拋棄。
帶著這邊的族人走,兒子可以獨自逃脫嗎?
袞必里克沒有花太多時間猶豫:“向陰山突圍!”
明軍不可能追他太久,諾延達喇渡過了黃河,明軍必須分兵去圍剿他。
袞必里克壓著心中的悲痛大聲高呼:“護住兩翼,斷好后路,鄂爾多斯不會亡!”
沒有一個部族純粹只是戰士,必須要有族人。活下來的女人和孩子越多,部族將來的希望才越大。
隨著號角和呼喊聲,黃河邊這廣袤的方圓二三十里地進入最慘烈的狀態。
“我們走不了了,快捆好帳篷,帶好孩子!”
生存的本能與家族延續的本能在沖突,七八萬的老幼婦孺如今已經減少了許多,而聽到要往陰山突圍的命令,許多老人取出了木矛,或者最后用來防身的弓箭。
他們也曾是部族的戰士,只是已經老了。
現在,這里大概就是他們回歸長生天懷抱的地方。
戰場西面的陣中,唐順之從望遠鏡里看著套虜營盤中冒出更多人拿著武器往兩翼散開。他從這里看不見那些人的面孔,但看得出他們更矮小的、有些人很岣嶁著的身軀。
悲壯是很悲壯的,但唐順之也沒忘了這千百年來邊境漢民的苦楚。
他沉靜地發出命令:“韃子有退意了,往東北方向再抵近五百步!”
攻破磴口時,他就已經見識過這一幕了。
眼下,無非規模再大一些。
從那里,他們獲得了糧食的補充,也讓被俘虜的韃子先在寧夏那邊趕去的邊軍的看押下開始修筑磴口城。
唐順之不僅僅只是要擊敗套虜,還要在將來守穩河套、經營好河套。
所以,他需要更多俘虜。城池、隘口、寨堡,后面的河套,還有許多防御工程要完成。
“督臺,韃子太多了,鎮安伯那邊頂得住嗎?”
張經看著烏泱泱向北移動的數萬套虜,只感覺頭皮發麻。
嚴春生縱然是神將,當真能攔得住這么多一心逃竄的韃子嗎?
唐順之已經知道嚴春生的戰績,但他還是只能說道:“鎮安伯非魯莽之輩,廷彝無需擔憂。”
嚴春生確實很難抵擋,縱然他麾下騎兵的總規模也超過三千。
可套虜的數量太多了,還有幾乎數倍的牛、羊、馬匹。
又像是當日朱麒遇到的情況一樣,他們只能靠自己帶的戰馬來打這一仗,但是套虜騎兵可以到營盤中換馬。
而這一回,嚴春生不可能靠嘴炮讓他們全部投降。
拼命的套虜,十分想要沖破北面這支頑強的大明騎兵。
但是他們的戰法,也很奇特。
一直以來,他們大抵只是像顆鐵釘一樣定在原地,隔遠攢射。可是其中大約兩三成的人,箭的射程和準頭讓套虜騎兵也感到恐懼。一個沖鋒從外圍滑過時,又只是其中大約兩三成的人會把馬速提起來,抵近追擊。
套虜需要回營換馬時,他們也回去,和其他人換馬,輪流休息著馬力。
就是這樣,他們才堅持到了現在。
但是,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吧?
嚴春生也知道沒辦法再堅持多久了,帶來的馬匹口糧,已經耗完。
冬天的雪地下,也找不到草喂馬。雖然人不是鐵打的,中間也都會有一些默契的休兵時刻,可以讓他們宰掉一些傷了的馬,煮了吃肉,可是這樣下去也不行了。
“動起來!全都動起來!趕羊!截斷!繞圈!能留多少是多少,把他們往黃河邊趕!”
嚴春生下達了命令:“把旗舉起來!銅號吹起來!”
銅號早就有,嗩吶就是一種。軍中傳聲,如今新制也定了吹號沖鋒,讓友軍知曉。
音色嘹亮的銅號,每個主將身邊只有一支。
現在,嚴春生這邊的沖鋒號吹了起來。
袞必里克做出了決斷,明軍也要做出決斷了。
沒可能把他們全部留在這里,那么現在就必須制造最大的混亂,截斷更多的人。
在沖鋒號聲之中,北部的大明騎兵再不節省馬力,三千余人匯成一道洪流,徑直往套虜營盤大隊伍靠北的中間如同刀鋒般切過去。
正如嚴春生所說的,趕羊。哪個方面的壓力來了,人和動物都將如本能一般調整方向。
這是嚴春生在和朵顏部一起“遷徙”的時間里也學到的東西。
現在聽到北面戰場傳來的銅號聲,看到了他們行進的方向,唐順之也毫不猶豫地下令:“徐千戶,你的人留下阻擊還未過河之敵。其余人,沖鋒陷陣,分割套虜!”
西邊戰場的響動一起,東邊戰場的朱麒也顧不得了:“神威炮營繼續轟擊河面,沈千戶,你留下護衛。其余人,刀牌手在前,鳥銃手居中,虎蹲炮在后,往西北面去合圍!”
這份默契,是唐順之對戰局的判斷,是嚴春生果斷深入最危險的套虜大部隊中央,是朱麒對嚴春生和唐順之已經近乎盲目的信任。
無論如何,明軍就這樣嘗試在套虜騎兵主力不曾崩潰的情況下,以三個方向總計萬三之數向套虜軍民近十萬發起了合圍。
出現在套虜兩翼最外圍的,竟是瘋狂揮舞著木矛、劣弓、舊刀的老人,他們舍生忘死地撲過來。不求敗敵,但求阻滯一下明軍的腳步、消耗一點他們的箭矢和彈丸。
步卒的速度是趕不上騎兵的,但嚴春生一部所向披靡。他們先鑿穿了套虜往西,然后又縱馬繞了一個圈向東南,再次鑿穿已經手無寸鐵的婦孺之后卻繼續往北繞。
超過七成的套虜騎兵已經不再管后方的兩翼,只留了少量去阻擊唐順之、朱麒的步卒。主力,只追著嚴春生麾下騎兵,希望徹底掃清部族北逃的路徑。
嚴春生的身后,特戰營之外的騎兵被射中墜馬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特戰營之外,直接去套虜婦孺的里面射殺、造亂!其他兄弟,擒賊先擒王,還是找頭目!”
嚴春生改變了套路,套虜的婦孺族民隊伍被鑿穿了兩次,本就已經有些亂了。現在大明騎兵在往北的路上分了一個岔,一支兩千人往西南,一支七百余往西北。
在快速的交錯中,找到虜騎的頭目、點殺完成也有難度。
目前這種狀況,就算殺了些頭目,用處并不大。韃子心里有兩個清晰的目標:除去大明騎兵,北逃。
但是真點殺了一些頭目,也許就有更多騎兵忘記其中一個目標,帶著已經被嚴春生他們分割在北面的族人一心北逃。
這個時候,袞必里克及他的親衛騎兵正從族民中間穿過,想要奔到北面。既是帶出更明確的方向,也更加安全。
嚴春生沿著西北方向再次鑿穿了更散亂的北面套虜、射殺了一輪西面虜騎之后,雙方已經擦身而過。
他看了一眼,果然有兩百余騎就此往北逃走了。那邊嘈雜的呼喝聲他聽不清,想來有些人還會掉轉馬頭再劫殺回來。
此時,南面的套虜群中亂聲四起。
嚴春生的目光瞥過去,只看見黑壓壓的虜潮中,就仿佛一個黑潭出現了一團亂紋、三條線。
那團亂紋,是原先朱麒帶來的騎兵,他們在套虜中央四處沖突、激起混亂。
而那三條線,自南而來。中間那條直奔明軍騎兵,旁邊兩條則從側翼包抄。他們行進的路上,套虜婦孺自動驚慌地為他們讓開路。
以嚴春生的目力,看到了中間那條線前端的大纛,于是他眼睛一亮。
“快過去!要救太原鎮的兄弟!把最后剩的手榴彈都拿出來,等一下聽我號令,往南面丟!”
特戰營剩下的近七百騎再次提速,從西北的方向徑直往東南方而去。看勢頭,是另一次鑿穿。
相隔過于遙遠,朱麒在東南面看不清,唐順之也一時不曾注意到。
但他們都看到了套虜在加速北逃,不論是留下阻擊的騎兵,還是婦孺族民。
“越過去!加快腳步,加把勁,抬炮的也跑起來!”
在他們腳下,已經是一片煉獄,不知有多少套虜老人倒在了這一片區域。
虎蹲炮很重,但眼下到了決勝時刻,他們也只能留心腳下,不至于摔了,榨干身體里的勁勉強跟著軍陣突進。
整個戰場,只有北面已經僅剩下兩千余的大明騎兵在嘗試減緩他們北逃的腳步。
陡然之間,轟隆隆的聲響不絕于耳。
特戰局從西側再次鑿入套虜大部隊之后,一片火光中夾雜著血光,在一片區域密集地爆開,直如人間煉獄。
袞必里克在陣中往西邊看了看,瞳仁收縮。
騎兵身上,怎么還會有這么厲害的火器?
“濟農小心!”
部將只來得及提醒他一下,從這中線也分出了一隊騎兵往西北攔截。
然而嚴春生的麾下如同殺神,從那個方向徑直往這里沖了過來,毫不在乎中間有多少婦孺、勒勒車等雜物阻擋著。
袞必里克分在西面想要包抄的那隊騎兵已經被炸懵,他們附近的族人更是恐懼痛哭中成了沒方向的行尸走肉,整片區域亂作一團。
但擋在嚴春生前面的套虜婦孺看得清他們身上的甲衣、看得清他們的面孔。他們沒有武器,只會本能地讓開。
有勒勒車,有牛羊,有障礙,對特戰營來說已經不是事,都鑿穿過幾次了。
嚴春生的眼里只有那大纛。
五百步,他搜尋著目標,一手扣著韁繩調整方向避過障礙,一手攥著弓。
“我后三十步,前一百三十步,拋射!”
對老大的聲音,特戰營的部下已經十分敏感。命令一出,嚴春生身后三十步內的數騎,立刻下意識地張弓撘箭舉高拋射出去。
在行進中,箭雨落下時,最近的箭距離嚴春生已經不足五十步。
“再射!后五十步,前一百五十步!”
四百步,袞必里克膽寒地看著西北面那一支用箭開道的騎兵。如此多的族人亂陣中,他們速度不減。
嚴春生出了手,迅如閃電間,前方沖出來護衛的虜騎將領面門中箭,被馬又帶出十幾步才墜地。
“后八十步,前一百八十步,再射!”
這次是更大規模的拋射,最后方不在嚴春生命令范圍內的兵卒,各自點射著旁邊人。而命令范圍內的特戰營兵卒,都咬著牙,一心把弓拉得滿滿的。
很危險了,力道不夠的話,最后面的箭落下時就可能插在老大的天靈蓋上。
那可不是鬧的。
嗡嗡的弓弦聲催著人命,嚴春生看到了前方的異動。箭矢從他前方僅十余步的地方一直散到六七十步的地方,釘死了一些人,也有一些插在地上。
但經過了這三輪,前面的婦孺已經徹底散開了。有些人舍不得家資,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勁,把勒勒車都拉開了一些。
驚慌的牛羊四處沖撞,嚴春生看見了下意識往東北方向讓的大纛,還有重新分叉來阻截他的護衛騎兵。
差不多夠了。
嚴春生深吸一口氣。
這次不比鎮安堡外,他窺伺在側。
這次他在敵陣中,在馬上飛馳。
但是,機會同樣只有這么一次。
馬撐不住了,他的兄弟也撐不住了。
這一次,奔襲過程中僅出了一箭的嚴春生臂力尚在,他箭出連珠。
第一箭,袞必里克的大纛斷了頂上的繩。
第二箭,一個大纛下下意識抬頭望的衛兵腦洞大開。
第三箭,聽到身邊衛兵慘叫的袞必里克下意識地回了頭,看向嚴春生時張了張嘴。
他身旁其實還有衛兵,但是又倒下一個。
“后一百步!前兩百步!射!”
調整了方向的嚴春生最后喊道,回應他的,是震耳欲聾的嘶吼:“殺!”
“嗡!”一篷更大的弓弦聲后,箭雨在空中滑過一道弧線,往正在胡亂飄蕩的大纛周圍釘過去。
求生的本能讓已經聽過數次這種嗡嗡聲的兵卒們試圖藏身馬側躲開,袞必里克也同樣如此。
但他已經暴露了出來,他與嚴春生之間已無遮擋。
嚴春生沒法瞄準他躲在馬脖子側邊的頭,但是,人只要在騎馬,屁股和腿,總有一大半要擱在馬背上。
最后三箭搭在一起射出,嚴春生立刻大聲用蒙古語大喊:“袞必里克已被生擒,降者不殺!”
特戰營的兄弟們知道老大喜歡聽什么,也知道這時適合喊什么。
“先殺博迪,再擒袞必里克!鎮安伯威武!”
“先殺博迪,再擒袞必里克!鎮安伯威武!”
幾百人的聲音在嘈亂的套虜哭喊和呼嘯聲中不算什么,但是僅僅的百余步再不算遠。
屁股和左腿慘中三箭的袞必里克墜了馬,他身邊的衛兵忙著將他搶起來,嚴春生及身邊最近的明軍這下可以更從容地點殺。
以他們的本事,以這個時刻再次立下奇功的腎上腺素飆升,人人都仿佛不可戰勝。
嚴春生最先趕到時,甚至飛身奪了一匹已經無主的馬,然后彎腰把袞必里克從旁邊已經喉間中箭的衛兵胳膊里搶了過來,就這么在馬上單臂將袞必里克舉了起來擋在身前,縱馬原地回轉。
“下馬!降!”
他另一只手從腰間拔出短匕,左右一劃,就已經斷了袞必里克兩手的手筋。
眨眼間,特戰營的將卒們也不跑了,圍著嚴春生繞成一個圈。
“降不降!”嚴春生撇斷袞必里克身上的三根箭桿,將他提溜到了自己身前坐下,匕首橫在他喉間。
屁股和腿上還有箭簇,現在嚴春生如此粗暴,袞必里克已經慘呼不已。喉間的森寒之下,袞必里克還有什么念想?
“降!降!”
“喊出來!”
“我!鄂爾多斯的領主,汗庭濟農袞必里克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下馬投降!”
“讓伱的親衛一起喊!”
東西兩面,唐順之和朱麒還遠在五六里外,只聽見北面響起了嘈雜但顯得悲憤的聲音。
然后,他們看得到的套虜大部隊后半部分的婦孺們漸次跪了下來,像是草原上起了波浪。而許多騎兵,有的亡命北逃,有的則下了馬。
特戰營和朱麒帶來的騎兵,一共已經只剩下不到兩千。
但是他們已經很熟練了,先是特戰營迅速奪了袞必里克親衛騎兵的馬,然后也教朱麒的麾下這么干。
然后,他們分出三百多人護衛在嚴春生旁邊,其余人則開始去圈、去趕了。
南部的套虜不知所措,北部的套虜并不關心身后發生了什么。
巨大的混亂之中,唐順之和朱麒帶領的步卒在逼近。
嚴春生膽子奇大地挾持著袞必里克:“你東邊的三萬族人都降了老子,你降了,活得下去。你的崽子若還想救你,就看是老子的刀快不快,箭準不準!”
他的箭有多準,袞必里克已經深刻感受到了。
性命捏在他手上,袞必里克老淚縱橫,悔不該這么晚渡河。
“博迪…也是你殺的…”
“廢什么話?”嚴春生一夾馬腹,“一邊走,一邊喊,讓你的部下和族人都跪下!”
屁股中箭的袞必里克騎著顛顛馬,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噩夢。
俺答口中貪圖享樂的他,多久沒吃過這份苦了?
一千多奪了敵馬的明軍騎兵正警惕地收攏著已經投降的袞必里克親衛兵的武器,嚴春生只押著袞必里克在套虜婦孺族民的陣中行走。
還想逃的,截不住了。
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吧。
唐順之和朱麒等人趕到時,見到的就是嚴春生扣押著半死不活的袞必里克到處招降的情景。
知道他猛,但人不能猛到這種程度吧?
還有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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