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宏終于過了六十歲,虛歲六十一,已做了這總理國務大臣近三年。
國務殿內,費宏尊敬地向顧鼎臣行禮:“顧首席。”
顧鼎臣同樣尊敬回禮:“費總輔。”
尋常時候,費宏辦公仍在文華殿。要開正式的國務會議時,才會到這原先的華蓋殿來。若皇帝不出席,就是顧鼎臣這個御書房首席列席旁聽:并不插話,只帶耳朵來。
現在,坐北朝南位于正中的御座空著,費宏如往常一般,坐在御座左邊那個位置,顧鼎臣坐到了右邊。
其余六個國務大臣:原吏部尚書王瓊、原原戶部尚書楊潭、原工部尚書李鐩、原禮部尚書張子麟、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張綸、原宣大總督王憲。
至于按規定要安排的會議記錄,通政使司派了專門與國務殿聯絡的正三品通政副使,國務殿所屬的正三品中書監和六個從三品中書令都在,如今已經只是建言獻策的六科委派來的從三品副總給事,司禮監內檔司同樣派了一人。
這就是如今大明民政方面的最高規格議事會議,費宏與眾人都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后點了點頭:“第一屆國務會議第二十九次全體會議,這便開始吧。”
按規矩,全體國務大臣一月一會。從嘉靖五年正月到現在,除去幾次因故不能召開的,這已經是第二十九次。
今天是八月初三,會議有幾個重要的議題,并不僅僅只是接下來八月的工作安排。
“第一個議題,諸王府已營建完畢。各地藩王,已經陸續啟程進京了。”費宏頓了頓之后說道,“眼下問題,是有蜀王等在謝表中向陛下提出了外城尚無城墻之隱憂。符瑞,你意如何安撫?”
去年北虜大舉寇邊,大明雖勝,可諸王一想到將居住在暫時沒有城墻保護的外城,因此隱晦提到這樣的擔憂。
不是不來京城,敢不來嗎?
只是求些恩典保障。
張子麟是領禮部事的國務大臣,他聽費宏問及,毫不猶豫地就說道:“外城城墻非一朝一夕能建成,然大明連年大捷,諸王無需顧慮韃子能攻到京城外。這件事,我會與禮部、宗人府一同辦好。”
第一個議題很重要,卻并不難。張子麟就只有一句話:諸王無需顧慮。
叫你們不用顧慮,就不要顧慮。
“那便辛苦符瑞了。”費宏主持著會議,進入第二個議題,“遼東開市之事,朵顏三衛使團已到廣寧,大約還有七日左右就要抵京了。此事,如今要定好如何一個開市之法…”
這個議題就不只涉及到禮部,還有戶部、兵部甚至軍務會議。
但首先,國務會議要拿出一個方略和談判策略,隨后在御前商議。
此時此刻的遼東開原都司,朵顏三衛的使團實則已經從廣寧來到了山海關外。
朵顏三衛與大明的歷史,幾經變遷。
從洪武二十一年藍玉在捕魚兒海擊敗蒙古大汗汗脫古思帖木兒,逼得他們西走之后,大興安嶺以東的蒙古諸部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只得歸附明廷。
洪武二十二年始設的朵顏、泰寧、福余三衛,第二年馬上又降了元。到永樂八年朱棣第一次北征時,朵顏三衛其實還在為韃靼作戰。
到宣宗時期,朵顏三衛更是開始南下,不斷壓迫著大明所能控制的實土。如今,這三衛的駐牧地其實已經緊逼大明宣府、薊州、遼東三鎮。
自大寧前抵喜峰口,近宣府,曰朵顏;自錦州、義州歷廣寧至遼河,曰泰寧;自黃泥洼逾沈陽、鐵嶺至開原,曰福余。
早年間,三衛以泰寧衛最強,被朱棣打殘后,如今卻是以朵顏衛為首。
此刻在養心殿御書房里,張鏜、嚴春生、江汝璧、王慎中都坐在一側,楊一清與王憲坐在朱厚熜面前。
朱厚熜聽了好一陣之后嘆道:“如今漠北蒙古諸部,還當真是復雜。”
“博迪之子打來孫已經繼汗位,如今形勢便更復雜了。”楊一清點頭贊同,“便如朵顏一部,雖屬兀良哈,卻只是其中南遷一部,如今更與北元汗庭所在的察哈爾萬戶離得更近。駐牧大寧,位于宣府、薊州、遼東與汗庭之間。”
朱厚熜問張鏜:“去年隨博迪在宣府戰死的,還有達延汗的第十子?”
“烏把傘青臺吉,領的永謝布萬戶之下阿蘇特部。察哈爾之外,永謝布萬戶只有阿蘇特部隨博迪南下。烏把傘青臺吉是回去路上傷重而死的,如今傳來的消息,永謝布萬戶中的阿蘇特、永謝布兩部已被袞必里克的六弟占有,喀喇沁部被他的四弟占有。韃子右翼三萬戶,已經算是盡入袞必里克、俺答諸兄弟之手。”
張鏜匯報著最新消息:“不止如此,汗庭所在察哈爾萬戶下,克什克騰、敖漢、奈曼三部,如今領主是俺答兄弟的叔父們。他們左右逢源,韃子新汗能倚重的,只有察哈爾內五部和喀爾喀萬戶中的內五部。兀良哈萬戶并未由達延汗子孫統領,此前還曾攻擊喀爾喀萬戶,俺答助博迪征討過兀良哈。出身兀良哈的朵顏衛,卻與兀良哈萬戶本部離得極遠,如今也受汗庭拉攏。”
“墨兒根濟農?土謝圖徹辰汗?”朱厚熜疑惑地看向王憲。
“睿智的濟農,可以依靠的睿智之汗。”王憲解釋了一下意思,“如今北元之主當真是個小王子了,這兩個對袞必里克、俺答的封賞,當是左翼重臣分化袞必里克兄弟之計。”
名義上統領右翼三萬戶、擔任濟農的袞必里克沒被封汗,俺答卻被封了個汗號,這右翼到底以誰為尊?
這一次,俺答兄弟已經幾乎徹底將右翼三萬戶握在了手里,接下來蒙古諸部之間,權力格局已經朝著更混亂的局勢發展。
“他們爭汗位的可能,有多大?”朱厚熜問的是楊一清。
“十分小。”楊一清搖了搖頭,“袞必里克和俺答的父親試過了,只做了兩年大汗,還是讓博迪奪回了汗位。在草原,如今韃靼汗庭之內首尊血脈。俺答之上有袞必里克,他若想謀汗位,左翼三萬戶也都不會服他。以俺答之智,不會這么做。”
“但打來孫還小,若幼年早逝…”朱厚熜看向了嚴春生,“鎮安伯,有把握嗎?”
一箭立下不世之功,嚴春生得授鎮安伯。鎮安堡外是其成名之地,如今也成了他的伯爵之號——雖然這個伯號之前封過,是朱厚照封給魏彬弟弟的,但在朱厚熜登基之前就被楊廷和等人在那一輪朱厚照的“義子”和無功封賞中全部去除了。
現在聽皇帝發問,嚴春生有點頭大:“陛下,只怕不好做。張廠督手下的人,大多只在邊墻外不遠的地方。臣特戰營中,更是全為漢民。要冒右翼韃子刺殺北元之主…他們自然也深知利害,提防得緊。”
朱厚熜只能按下這個念頭,又問楊一清:“那在卿等看來,右翼三萬戶之間有可能亂起來嗎?”
“俺答勢大,袞必里克去年受了重創,也不會招惹俺答。俺答年輕,袞必里克年老。俺答等得起,也聰明。只怕…是不會亂的,反而會助袞必里克,讓右翼更加壯大。”
御書房里分析著蒙古那邊的最新形勢,朱厚熜最后嘆了一口氣:“看來,只能用好伯安營造的形勢,通過朵顏三衛開市,讓韃子各部之間來爭利了。”
打來孫與大明之間有了“殺父之仇”,朱厚熜更不會讓俺答有通過貿易壯大實力的機會,朵顏三衛成了最好的中間人。
他看向嚴春生:“挑精明能干的,到皇明記百貨行里去。”
“臣遵旨!”
特戰營必須什么都會。若有必要,連行商也需要會。
“向唐順之去信,讓他幫忙介紹一些掌柜。”朱厚熜又補充道,“買了國債的那幾家,也允他們闖關東,與朵顏三衛互市。”
豐州灘上,俺答正式擁有了汗號。這個汗號,他沒推辭。雖然只是因為“營救”了博迪麾下大軍,這個汗號還名不副實。
但此后用著這個汗號不斷征討,草原遲早會習慣他這個汗,最終也許能習慣到尊他為大汗。
現在,俺答考慮著幾個問題。
東邊傳來消息,朵顏部向漢人派出了使團。這個左搖右擺了百多年的部族,在漢人去年勝了一場之后再有這樣的決定,再正常不過。
俺答花了近一年的時間,鼓勵他的哥哥袞必里克參與到永謝布之下三部領主的爭奪。這一切,主要是袞必里克在表面支持,俺答隱在幕后。
袞必里克去年受創,今年急于擴充實力。四弟巴雅斯哈勒和六弟博迪達喇年齡還那么小,俺答不插手,袞必里克實則多了三部之力。
但現在,他好像已經滿足了,并不出頭去試一試怎么奪到大汗之位。
就連再去征討亦不剌、卜兒孩的提議也拒絕了,整日只在河套享樂。
袞必里克人還不算老,但心已經徹底老了。
所以俺答現在也很難辦——鄂爾多斯部不一起行動,他敢輕易率土默特部大軍去外面征討、擴大駐牧地范圍嗎?
如果只去劫掠南面…俺答現在不那么樂觀了。黃崖山一戰的過程,他已經知道。漢人的鐵器實在太多了,火器也在越來越好,如今有了連續兩年的大勝,漢人邊鎮也在漸漸變樣。
俺答只要輸一次,聲望就會下降不少,這正是汗庭想看到的。
又快到入秋之時了,俺答問烏爾魯克:“汗庭不穩,兀良哈竟沒有再動喀爾喀?”
“恐怕都想看別人先爭起來。”
俺答嘆了一口氣:“諸部已是一盤散沙,各有各的算盤…”
他沉默了一會之后,忽然開口說道:“昔年薛禪汗與八思巴交往,最后擁有了天下。如今,各部都信薩滿,達延汗的威名卻漸漸遠去。我想遣使去吐蕃,請教佛法。”
烏爾魯克愣了一下:“佛法?”
俺答肯定地點了點頭:“佛法!薩滿幫不了我,而漢人也有很多崇信佛法。我若能幫吐蕃活佛將佛法傳向草原,有佛號,那么將來若有大事,諸部牧民都能幫我,吐蕃,也能幫我!”
他在著眼更長遠的未來,包括河套,包括河套南面的漢人西域。
“我親愛的哥哥不想再去征討亦不剌,我就自己去!”俺答看向了南面,“現在,不是能輕易劫掠漢人的時候。烏爾魯克,你去一下我哥哥那里,和他商議一下由他向漢人商談通貢吧,我愿意從他那里用牛羊馬匹購買漢人的東西。”
無法再硬碰硬了,草原上,鐵鍋越來越少,連衣服都越穿越少。如果再敗兩場,只會越來越難。
如果墨兒根濟農率領右翼向大明示弱、不再打仗了,汗庭只怕也會擔憂吧?那樣的話,自然有他哥哥袞必里克作為濟農頂在前頭。
而沒了銳氣的袞必里克,對于漢人的絲綢、美酒、美人,只怕才更動心。
相反,他的貪婪,只會讓右翼如今的諸部漸漸感到不公平,遲早讓他們追隨自己。
“可汗,漢人…能同意嗎?”
“我會獻上我的妹妹,以示臣服。”
烏爾魯克呆了:伱哪有妹妹?你不是只有一個孿生姐姐嗎?
俺答握了握拳:“去吧!如果諸部不能像五個指頭一樣都握緊,只會被漢人一根根掰斷!漢人的皇帝在宣府立了一個碑,射了一支箭,他遲早會打到草原來,但不是現在。現在,他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做。所以,他會同意的。”
朱厚熜還不知道俺答準備用新的宗教來馴服草原諸部牧民的信仰,更準備連同袞必里克一起向大明請貢。
不過,俺答確實看清了問題的本質:僅憑他土默特一部,無法從大明身上討到好,只會在汗庭與其他諸部的喜聞樂見中被不斷消耗實力。只有一個團結的草原,才有實力真正與漢人在未來爭鋒。
現在漢人皇帝在等待他的改革形成更強的實力,俺答必須營造對自己有利的未來形勢,而不是簡單地打幾仗。
這盤棋,勝負手在打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