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井坪城南,是大同總兵和西路參將對上北元右翼三萬戶統領袞必里克濟農。
當時郭勛看見井坪出城援軍走得戰戰兢兢像只沒有利爪的烏龜,那個畫面他永生難忘。
那一刻他在想,如果有一天他能成為邊鎮主帥…他已經是了!
麾下都是什么神奇寶貝?
“殺!”
重振勛臣榮光,只能靠他自己了。
這一刻,要決生死。
兒子會是什么爵,那已經不重要了。
眼下首先是:活下去!
激戰到了眼前,郭勛不再有退路:“現在是夜里,韃子要當心馬失蹄!列陣固守,優勢在我!”
他不像俞大猷那樣武藝高強,但至少這一刻,郭勛沒有臨陣脫逃。
他選擇了站在這里,指揮接戰。
而另一邊,劉鎧也要為他自己的小命而拼搏。
沒有了城墻保護,虜騎近在咫尺,他也只好鼓起當年的血勇。
初心雖忘了,可他畢竟也是在沒有勛臣出身的背景下爬到一路守將的,哪能一點本事都沒有?
“殺!和郭侯會師,城外有援軍,韃子也不能安心攻城,井坪破不了!殺過去!”
事已至此,還能奈何?
劉鎧終于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這一戰,很慘烈。
蒙古騎兵雖然在他們擅長的野戰戰場,但畢竟已是夜里。
明軍雖然良莠不齊,但畢竟有了兩個為自己的命全力拼搏、地位又足夠高的將領。
面對騎兵,在野外,逃無可逃。
有郭勛這個級別行走的軍功,也別指望韃子不追殺到底。
郭勛從一開始只是指揮,最后也不得不與自己親兵、與還存活下來的那些兵卒一起,在越來越小的戰陣中與韃子搏殺了。
是從第一個突破了前面刀牌手和銃手、縱馬獰笑著沖到他前面的韃子開始的。
郭勛是下意識揮出那一刀的,但砍中了——雖然那韃子提前被他的兩個親衛各捅了一槍。
但這畢竟是郭勛親手放出的第一縷敵人血液。
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的祖宗郭英,那個為他殺出了武定侯勛爵的祖宗。
死便死吧!就算戰死在這里,以陛下的性情,他至少知道信重的武定侯沒有怯戰!
說起來莫名其妙,一開始是為了將來,想抓住機會,結果皇帝就讓他進了國策會議,后來又讓他去練京營。
雖有責罰,卻從沒失了圣眷。這次宣大方略,還給他機會。
現在郭勛知道了,這種機會,是給了之后,也要有本事、有勇氣抓住的。
從來沒有不沾血的軍功。
如今生死關頭,郭勛終于要再像他的祖宗一樣,一刀一刀砍出這軍功。
“殺!殺!殺!大明萬勝!”
戰局不利,殺紅了眼睛的大明侯爵仍未逃,兵卒眼中盡是一個為國不惜赴難、冒險親身前來的主帥。
蠢是蠢了點,但勇氣沒差。
“殺!大明萬勝!”
現在,他們也同樣需要為自己的小命著想。
因此,同樣還在戰的主帥,就圍在他身邊吧。
只是轉機不知在何方。
第一個轉機,出現在這混亂的戰團終于合為一處。
劉鎧的近兩千、郭勛的兩千,加在一起還是兩千。
將帥沒能見面,劉鎧終究是因為自己的磨蹭,死在了半路上。也不知道最后一刻他是在后悔出了城,還是后悔沒早點增援俞大猷,又或者后悔出城后過于磨蹭。
這加速了剩余兵卒不得不全力沖向郭勛這邊的步伐。
郭勛心情復雜。
看著眼神中因為同伴多了一些、因此希望也多了一些的剩余兵卒,他只說了一句:“還沒停,繼續守下去!咱們是堅持,韃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沒有人能一直戰,一直戰。
他不知道已經打了多久,他只知道,他打了多久,韃子就也已經打了多久。
他們之前還打了俞大猷很久,打了井坪很久。
郭勛也不知道自己和劉鎧兩部,在這夜里到底殺了、傷了多少韃子,但他知道,總有一些。
總有不算少的一些吧?
郭勛想起聽說的五軍營中大比、陛下一聲聲的吶喊,他也自然而然地喊了出來:“為大明而戰!”
“為大明而戰!”
這一刻,聽得懂的就是自家兄弟喊的話,戰至現在的明軍人人需要這一口氣。
大戰繼續,武定侯的不肖子孫終于有了兩分武定侯的英姿。
但要迎來轉機,他恐怕還需要一兩分本事,繼續守住。
到了快拂曉時,是井坪的東北方向忽然傳來鼓聲。
“平虜衛來援!”
數千人的吶喊傳到井坪南郊,平虜衛在哨探偵知了井坪動靜極為大的夜間攻城之后,終于加快了腳步。
夜間行軍雖難,但拂曉時抵達也最好讓敵人措手不及、便于站穩腳跟。
郭勛喘著粗氣,抹了抹臉上血跡:“平虜衛來了!還沒完!再加把勁!”
他在期待著俞大猷,他說今天他要去偷襲乃河堡的。
韃子當然不會死心,但已經又戰了一夜,他們總該休息休息吧?
袞必里克卻沒有下令收兵。
那邊的明軍要過來,同樣還需要穿過井坪城。
半個時辰需不需要?
也許井坪城是破不了了,但這大同總兵已是風中殘燭,只差最后一口氣吹過去。
晨光漸漸起來,第一縷陽光從東往西照在井坪西面通往黃崖山、乃河堡的山口處,同樣響起了聲音。
不多,只有百人。
可是那面旗幟,韃子很熟悉。
那些人的裝束,韃子也很熟悉。
包正川率人出現在那里,隱在陣中。
“太原鎮來援!乃河堡已破!韃子守軍并傷兵三千盡殲!大明萬勝!”
只是百人齊齊喊出的聲音,但郭勛身邊的兵信以為真。
只是百人,卻成為了壓倒袞必里克內心的一根稻草。
這人數很對,那個俞大猷手底下,應該確實只有這一些能組成那怪異陣法的兵了。
這夜,乃河堡還有過哨騎來,那里安然無恙。
他不信什么太原鎮能從偏頭關去救援黃崖山、攻破乃河堡,可是他疲憊的將卒受不了那面旗。
準確地說,此刻疲憊的他們,畏懼那面旗。
第一縷晨光照耀井坪城后,連夜的激戰終于落下帷幕。
累了一夜的蒙古騎兵不能就這么冒然撤走,井坪守軍和郭勛只剩下不到六百人的部卒也無力再沖擊他們。包正川只有百人,同樣杯水車薪。
就算平虜衛,也是一夜行軍至此。
可是平虜衛既然到了,郭勛既然堅持下來了,套虜入寇只怕真的要被攔在井坪以西了。
接下來,休整中的袞必里克必須確認一點:乃河堡到底怎么樣了。
那一百鴛鴦陣兵堵在去乃河堡的路口,蒙古哨騎只能從其他更不熟悉的山路去往那邊。
這樣會更耗費時間,但大家都需要休息,也都在各個方位僵持著。
鴛鴦陣兵雖只百人,可那殘余的近五千騎,愣是沒有去沖殺。
旁邊還有平虜衛和井坪守軍、郭勛麾下殘軍虎視眈眈呢,那一百人身后的山道里,會不會也有驚喜?
“這就是俞大猷的鴛鴦兵嗎?”郭勛兩眼冒光。
一直到了中午時,三五聲馬蹄自西響起。
鴛鴦陣散開,年輕的山西新科解元楊博手持長槍,挑著一個頭顱出來了:“太原鎮來援,游擊將軍俞大猷率部與之一同克復乃河堡,韃子守軍并傷兵三千盡殲!虜酋頭顱在此,大明萬勝!”
望遠鏡中,郭勛看得到那是新鮮的頭顱,不是黃崖山上之前就斬的首級。
那人是誰,他不認識。
但是韃子應該認識吧?
那柄長槍被另外一個真正的兵卒拿到了手上,他的騎術顯然更好。
縱馬出陣,他繞向韃虜所在的方向,同樣喊著那句話。
從那邊的騷動之中,郭勛確認了真假。
他只覺得熱血沸騰:“大明萬勝!結陣!前行!”
俞大猷!俞大猷!
郭勛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做到了。
井坪城中也傳來歡呼。
平虜衛自井坪城北也緩緩地壓了過來。
袞必里克看得分明,那確實是自己留在乃河堡的那個將領。
現在,他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明人用他的部將首級夸耀武功、像他之前對井坪守軍做的一樣侵蝕他的軍心。
可是,真的大勢已去了。
俺答!怎么會讓大同總兵不顧那邊的壓力到了這里來?
俞大猷!
俞大猷!!!
“沖散他們!回迎恩堡!”袞必里克不再猶豫,指向準備攔住北面的平虜衛。
一心回家的騎兵,沒有步兵攔得住。
頂多…再丟下一些尸體…
郭勛同樣望塵莫及,只有總算趕來的平虜衛能撿一點功勞。
但他此刻心情激蕩無比,只想仰天長嘯。
他是大同總兵官!大同的所有軍功,他都有份,何況他是親臨前線的主帥?
乃河堡那邊,真的盡殲了三千嗎?
再加上之前黃崖山之戰的,這兩三天井坪之戰的,這豈非是一場殲敵五千的真正大捷?
郭勛激動地看著昨天晚上留在井坪城郊的韃子尸身。
首級!都是首級!
只有楊博在那山口之外,默然看著有如鬼蜮一般的井坪城郊。
大戰之后,遍地尸骸。
大明在這一戰中,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看向北逃的韃子后,楊博目光變得深邃:畢竟是趕跑了韃子。
可不能永遠只是等他們跑過來燒殺搶掠,再付出這樣的代價趕跑。
現在,宣大西線戰事將畢,東線呢?
一轉念之間,他又趕緊拍馬馳向郭勛。
見他到了面前,郭勛先開口:“俞將軍怎樣了?乃河堡如何克復的?”
這涉及到大捷戰報,當然,他也關心、好奇。
楊博卻是神情一黯:“俞將軍傷重力竭,囑咐了不才前來報捷,如今醒轉沒有還不知曉。”
“傷得多重?”郭勛心一沉。
“肩膀、腰腹各中一箭,背上也挨了兩刀。郭侯,如今韃子既然北逃了,還請快些帶著大夫去乃河堡!”楊博是過來辦這件事的,他所學頗雜,醫道也略有研究,至少可以向大夫詳細描述俞大猷的傷勢,讓他有備而去。
郭勛立即說道:“你隨本侯一同入城,隨后,我調守軍去接替俞將軍!”
俞大猷若有三長兩短,他惋惜,陛下一定更惋惜。
路上,楊博咬牙切齒:“西路參將何在?黃崖山苦戰四日,井坪不到二十里之遙,竟無一兵一卒來援!”
“…昨夜戰死了。”
楊博一下子也恍惚了一下,而后只是一聲長嘆:“邊鎮積弊!若能協心同守,何至于此!害人害己!”
“…我聽你談吐,似乎是讀書人?你是?”
“不才楊博,字惟約,山西蒲州人。”
跟著一同入城的包正川立刻補充:“今科山西解元,聽說打仗了,慕將軍威名來投,好漢子!”
“山西解元?”郭勛大驚,又看著他雖然疲憊、不干凈卻年輕的臉,“楊兄弟今年多大?”
“慚愧,十九了。”
郭勛倒吸一口涼氣。十九歲的解元,如果后年能中,那也是二十一的進士,而且應該是虛歲吧?
更何況,他有這份勇氣,隨俞大猷一起立下殊功。
想都不用想,很快就是另一個簡在帝心的人物。
“楊兄弟,剛才輕挑虜酋首級出陣,我還以為是俞將軍麾下勇將,豈料竟是今科山西解元,失敬失敬!”他頓時心熱無比,“俞將軍是本侯兄弟,自今日起,楊兄弟也是本侯兄弟了!”
“…不敢,不敢。”
楊博卻在腹誹著郭勛這個大同總兵對大同西路防線的布置。
再說了,文武有別…
平虜衛阻擊套路,又追擊了片刻之后,班師回來。
正要邀功的平虜衛指揮只見武定侯親自率人出了西門,往乃河堡的方向奔去。
等他聽了郭勛遣人傳的軍令,入了城暫時接管井坪,這才知道劉鎧戰死,也知道了俞大猷在黃崖山的戰績。
望著劉鎧被收斂回來的尸身,他只能默默長嘆。
潑天的功勞沒撈著,結果卻害死了自己。
在倉促筑就的山寨上,憑區區兩個千戶所的新募兵卒,擋住了近萬套虜三日半,之前就殺敵近千,傷敵近兩千。
而昨夜兵行險著,三路夜行,奮勇接敵,身負重傷卻也盡殲三百余守兵和八百多傷兵。
雖然終究還是讓一些手兵和傷得不重的韃子逃了,可是那個西路邊將眼中不被待見的武狀元,一戰之功至此。
即便他們如今真實的一顆顆首級,都有一千五百余級。
平虜衛指揮使知道,大明多了一員不世將星。
有武狀元的出身,有此等戰績,封侯拜公都是遲早的事。
如果他沒有因此重傷不治、或者不能再上疆場。
郭勛同樣受了傷,但他畢竟有那么一些親兵玩命護著,他的傷不算重。
所以他縱馬狂奔。
重振祖上榮光,除了靠他自己,還要靠俞大猷了!
可千萬要挺住!
日萬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