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習?”
土默川之中,十九歲的俺答得報后嗤笑了一下,然后又肅然道:“南面的皇帝要練兵,自然是遲早要兵鋒向北,但我俺答何懼?兩年前從巴勒吉凱旋后,如今兒郎們的馬正壯,手正癢!南面皇帝有點心氣,那更要打下去!不必猶豫,本就定好的事,照常!”
現在,土默川當中也正在籌備一次出擊。
目標方向:山西井坪、朔州。
俺答雖然只有十九歲,但他繼承土默特領主這七年來,早已經有赫赫戰功。
若不是三年前攻打大同、大掠而歸,哪里能有實力和威信在兩年前兀良哈與喀爾喀的沖突中更露頭角?
博迪汗邀他率兵前去征討兀良哈,最終的結果便是巴勒吉一戰俺答率軍大破兀良哈。
俺答是在十六七歲就揚名草原、建有赫赫軍功的萬戶領主,他并不因為那緩緩傳到這里的消息而動搖。
他需要更多的聲望,需要更多的人口、牛羊。
兩日后,帳下精騎四千余集結完畢。
“先去井坪!若明軍怯戰,便盡掃朔州!”
俺答不用親自去,土默特部也不能傾巢而出。
巴勒吉一戰固然聲名遠揚,但那博迪汗也因此開始對他有忌憚之心。
蒙古的那位大汗就在西邊不遠的河套察哈爾部,快馬襲來可要不了多久。
“忽熱!忽熱!”
他麾下精騎在馬上舉著弓,一同呼喊著沖鋒的口號。在蒙古語中,這句話是歡呼,既是喝彩,也有祝禱之意。
馬蹄震響了大地,馬芳遠遠地聽到了響動。
馬場里被抽走了好多匹駿馬,又要去南面劫掠了。
馬芳捏了捏小拳頭,繼續低頭做他的弓。
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但只有做好了,才能向那些常在他面前賣弄箭術的韃子偷學幾手本領。
十一月初,北虜寇井坪。
軍情傳到京城時,朱厚熜正在國議殿之中坐著,看俞大猷他們文試。
邊鎮軍情向來要第一時間報到朱厚熜這里,因此殿內正答策的武進士們只聽到皇帝在看完張佐送過來的一道奏報之后就站了起來說:“去武英殿。”
本來在這邊一同主持的楊一清也很快知道了情況,隨同一起走出殿后就說道:“朔州中路參將李瑾,是個有勇有謀之將。便是西路參將劉鎧、游擊李鑒不能敵,朔州必無大患。”
“報什么領軍過萬大舉來寇,依楊卿經驗,實數有多少?”
“不會超過五千,北元諸部之間也不太平。這些年寇邊,都是諸部自行其事,并非那小王子督帥各部大舉來犯。以一部之力,能有三五千騎南下便是大動靜了。”
“這么看來,劉鎧、李鑒是已經怯戰了,故而夸大其詞,說不定已經棄守井坪。”
楊一清沉默不言。
武將大比,西北邊鎮也一共送了幾員大將來京。
那俺答寇邊,也不知是不是探知了這情況。
劉鎧、李鑒是差了些,尤其現在他們原先的主將、朔州衛的指揮使還在密云那邊參加演習呢。
到了武英殿里,王守仁和張經等人隨后陸續被傳召而來。
皇帝和楊一清等正圍在輿圖邊。
“井坪守御千戶所是足額官兵,千又九百余人。”楊一清介紹著情況,“既是繞開了大同正面,自井坪南下,那便仍是為了劫掠。”
朱厚熜眼神有些陰沉:“是察哈爾那邊的套虜,還是豐州灘那邊的俺答部?”
“應是俺答部。”
楊一清看了一眼王守仁,只見王守仁也點了點頭:“臣也這么認為。昔年達延汗分左右兩翼六萬戶,如今博迪汗正憂心于兀良哈與喀爾喀的內亂。當此時節,他不敢冒險。若在我大明吃了敗仗,他就無法再復其祖聲威了。”
“…俺答。”朱厚熜低聲念出這個名字。
朱厚照從登基起就生活在北元那個中興之主達延汗的威脅下,而嘉靖一朝,面對的北面敵人中最強悍的實則只是北元右翼三萬戶之一土默特部的領主俺答。
從嘉靖二年之后,俺答再一次對大明出手了。
小規模的寇邊劫掠幾乎年年有,這一次的陣仗算是大的。
朱厚熜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急不來,還沒到算總賬的時候。
“速速議一議,把旨意和軍令都傳過去吧。”朱厚熜頓了頓之后說道,“守土有功者,朕不吝封賞。”
他信任楊一清那四年多在三邊打下的基礎,也把主要的決策放給了他與王守仁兩人。
前線有前線的常規應對,軍務會議這邊則會給出更系統的調動部署以向俺答釋放壓力。
而朱厚熜不希望那邊永遠只敢據城固守、任由北虜于鄉里間大肆劫掠。
皇帝確實不吝封賞,新朝已經有因軍功新封國公的先例,如今又封了一批縣爵。
現在,大明這批新縣爵當中的十個正在密云。
朔州衛的指揮使何勲帶了三百人守在一個真正的據點,他不知道自己擔任防守任務的井坪路正遭受入寇,他現在的精力全放在眼前的演習上。
守軍不知道演習真正結束的時間,但這些天,咸寧侯的麾下越來越活躍了。
“何將軍,真要反攻石頭山?”
何勲咧嘴笑道:“怕什么?咸寧侯用了麾下一人可兌守軍兩人的漏,石頭山那邊可丟得本將不服!雖不是本將丟的,但他們若又用這法子聚了大幾百到本將這里,那豈非本將也要輸得冤枉?現在明擺著,陛下和楊總參也不想我等只是龜縮守著。”
“可咱們若想成功,只有不被察覺之下摸進石頭山寨子兩百步之內才行。那里并無草木遮蔽,這…”
“只有一個法子!”何勲眼睛亮亮的,“咱們假裝運糧的,釣他們來劫!拿了他們的人,再換上他們的衣服,假裝得勝回營!”
他在盡力發揮,他原先的兩個部下,現在一個縮在井坪守御千戶所里,臉色有些蒼白地說道:“只要井坪不破,你我就有功無過!韃子若要撤,難道我等還能追擊?若是出城擺陣卻敗了,死罪!”
“但是李參將來信…”
劉鎧板著臉呵斥道:“本將也是參將!李瑾想要本將與馬邑那邊李鑒一同合兵圍之,怎么圍?加起來也并不比韃子兵多。若敗了,朔州盡失!”
大明的邊鎮防線實在太長了,而蒙古騎兵卻一般只是合兵集中攻擊一處。若是啃不下來,就在附近劫掠一通揚長而去。
想圍殺大量騎兵?
劉鎧說道:“回信李瑾,井坪路諸堡不容有失!韃子大舉寇邊,若是朔州守軍盡喪,焉知北面大同、南面太原不是另有大軍窺視戰局、伺機而動?”
在東面,李瑾帶著千余人正往西行軍。
朔州是山西防線的腰腹,朔州若丟了,大同有被北、西、南三面夾擊的危險。而若是北虜膽大,更可南向太原劫掠。
“再提提精神,今夜百戶村旁荷葉山安營。”李瑾看了看身后行軍已顯得有些疲憊的麾下,然后又望向了前方,目帶憂慮。
探報確實看見了一望無邊的大軍,這次非同小可。
但哪怕沒過萬,如此多的韃子南下,絕不僅僅只是想劫掠一番了事,那可劃不來。
而若要退敵,只是固守的話,無法對敵軍造成傷害,那他們在朔州肆虐數月,就算城池、寨堡不失,不是仍算大敗?
若要退敵,必須勝一仗。
劉鎧、李鑒能懂得這一點嗎?
隊伍還沒到荷葉山,井坪堡那邊劉鎧的回信來了。
李瑾看得面色鐵青:難道忘記三年前大同總兵的故事了?
那一年,也是北虜大舉來犯。大同總兵杭雄也是這種策略,后來若非楊總制親臨大同坐鎮大局,韃子會那般輕易退卻嗎?
事后,杭雄哪里去了?這一回,更是只去山西做治安司總司了,從此離了軍伍前線。
以后便只抓抓賊而已。
“既然你們不敢出來,那就逼你們出來!”李瑾咬了咬牙,“傳令下去,加快腳步!到了荷葉山,把寨子扎穩!讓哨騎去把韃子引來!”
有千余明軍不在城池寨堡當中,那就是最好啃的對象了。
啃下一支不弱的明軍,攜勝勢,有些城池和寨堡守將會心怯生出投降之意。多少年來,韃子不是最喜歡這樣做嗎?
那就先讓自己麾下崩下他們幾顆牙!
友軍被圍,井坪堡和馬邑堡來不來援?
不來,就等著被問罪吧!
“標下領命!”
將不熊,底下的兵一般也更有戰意。
“不怕?”
“這輩子只愿多殺幾個韃子,告慰父母在天之靈!”
“好!到了荷葉山,今晚吃飽后就連夜壘營!明日,本將與伱們一同結陣迎敵!”
在這邊鎮,歷史的走向暫未因朱厚熜的一切行之有大的偏移。
發生在這井坪百戶村旁荷葉山的那一場萬人大戰,終究還是要上演。
而在南面的太原城里,山西巡按御史馬錄在這一晚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令他十分震驚。
但稍微顧忌了一下之后,他還是憤怒地寫起了奏疏。
臣巡按山西馬錄彈劾武定侯郭勛因己私干預臣于山西所查辦之白蓮教妖人李福達假名張寅竊據太原衛指揮使一案…
次日,這道彈章就被送往京城。
而這個時候,百戶村旁荷葉山上,李瑾正率兵嚴陣以待。
他已經給劉鎧、李鑒再次送去了信,這次說明白了自己準備以身為餌。
以他所攜帶的糧草,能堅守的日期有限。
帶的是十天口糧,如果韃子兵真的圍了過來,糧是送不進來的。
但李瑾明說了:他一定會守下去。
昨天夜里,韃子的哨騎已經來這里打過轉了。
今天會攻來嗎?會來多少?
過了一陣,李瑾站了起來,手里端起了那個軍中還沒有多少、但楊一清在回京前給了他一個的望遠鏡。
出現了。
沉悶的馬蹄聲隱隱傳來,高據荷葉山上的將卒也都看見了遠處的煙塵。
“…只有千騎,小看我李瑾了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擊鼓!結陣!”
先守住一場,明日就該調更多人來圍了吧?
希望劉鎧、李鑒那邊察覺形勢果然松了一些,有那個膽子前來夾擊合圍。
荷葉山上第一戰開始,馬錄的彈章在入京的路上,國議殿里正舉行武進士們的傳臚大典。
大明還不曾有過武舉殿試,但現在文試同樣在國議殿舉行,更有了同樣規格的傳臚大殿。
只是儀式略有不同。
列席的,除了軍務會議眾參謀,大明在京勛臣除了李全禮和仇鸞兩個正在演習的,悉數到場觀禮。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一甲第一,福建泉州俞大猷!”
傳話的也不再是鴻臚寺的文官,而是宮中禁衛的頭領。
國議殿內外,禁衛列隊。
朱厚熜并未坐在殿內,而是站在殿門口。
丹墀之下,俞大猷從隊伍中走了出來,先在下面行了陛見大禮,然后在禁衛之間緩緩走上臺階。
與文進士們傳臚大典不同的,就是朱厚熜在五軍營大營里曾經玩過的那一手。
在朱厚熜身后兩側,飄揚著三十六面將旗。
每面旗上,現在只有一個姓。
將來,這些將旗還會有升級的空間,加上他們的爵位封號。依等級不同,那姓的周圍圓圈還有不同顏色的繡線。
現在,俞大猷只是獨自地,終于走到了朱厚熜面前。
心里雖然惦記著山西那邊的戰局,但朱厚熜現在的心情是開心的。
俞大猷的文試策文,果然沒有讓朱厚熜失望,也讓楊一清、王守仁他們為皇帝連連道喜。
文試第一,武試也因為增加了策略元素而居于第二,這個武狀元,無人不服。
“俞志輔,今日授爾將旗,以命守護光耀之!”
“臣接旗,必不墮大明軍威!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武狀元開始,并不像文進士那樣只點到五個人的名字。
皇帝一個一個授旗,只有先后之分。
陸炳排名上升了一點,畢竟這么多年他是被系統栽培的,文試的兵法韜略上得分高了一些。
當然,也還有朱厚熜的感情加分。
現在,實際上已經分開了六年的幼時玩伴也正式闖過了道道關卡,站立在了朱厚熜面前。
“陸炳!今日授爾將旗,以命守護光耀之!”
“臣接旗,必不墮大明軍威!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炳看著皇帝眼里的笑意,心情激動。
從今天開始,要準備正式為皇帝效命了。
等這傳臚大典結束,武進士們各擎一旗,林立于殿外云臺之上。
朱厚熜站在門口,望著他們,最后看向俞大猷,肅容說道:“此時此刻,北虜數千騎正入寇山西朔州!”
眾人聞言心頭一凜。
“邊患何時能絕,從今天開始便是你們每個人、每天都要思索的問題。朕也每日在思索,故而今年有武舉殿試,有武將大比!以后都是軍中將領,沒那么多繁文縟節。現在,都隨朕一起去密云,觀武將演習。待那邊結束,一同回京,武英殿賜宴!”
皇帝的行程安排得就是如此緊湊。
一大早武進士們傳臚大典之后,馬上便都擎著自己的將旗隨御駕去密云。
但這么多面將旗和兵部已經為新科武進士們準備好的戰甲簇擁之下,一時之間倒真是數十位猛將侍衛著天子出行的模樣。
不…像是出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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