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總理國務大臣的設立和皇帝對一些政事的放權,伴隨著這一輪的縣鄉爵位及恩銜、鄉賢的封賞,聰明人都知道新法推行實際已經不成問題。
新法效果好不好另說,反正是陛下要求的。但生存下來的官員們,有了比以前更大的期待空間。
現在皇帝先在國策會議和軍務會議上定下了下一個十年間很可能會做的一件事:收復交趾。與之伴隨的,是那個未來可封交趾王的態度。
秘而不宣,知情的文臣武將之中,誰會有那一份野望、盡心竭力地開始為自家那個“王位”而謀劃?
現在,第一任總理國務大臣費宏正問管家:“市井之間,對我在《明報》上的文章是如何議論的。”
今天是正月十六,沒有朝會。
天剛剛亮,費宏在吃早餐。
做了這個官,每天需要用的心力讓曾經做過內閣大臣的費宏也頗感吃不消。
每天的膳食,需要好好來調配了。就算清晨里的早餐,也是管家覓來的上等好參、蟲草等藥材,用老鴨精心調制的養生湯。這湯清火平氣,清熱去火,健脾開胃,也頗提精氣神。
現在費宏只關心朝野對他在昨天刊行出來的《明報》上的講話有什么反應。
管家昨天自然就在留心,尤其是夜里才傳回來的消息。
“總宰,士子們都交口稱贊,說總宰乃是千古一相。”
費宏皺著眉頭瞥了瞥他,只是繼續吃著鴨肉、喝著湯。
管家訕訕笑了笑,而后才道:“就是對于總宰稱今年開始會試也設正副榜、諸省皆設鄉試恩科、不改考綱、先改考制頗為疑慮。”
宰相上臺后第一件大事,是上承皇恩、落實大規模開科取士的政策,士子當然高興。
一甲將有二十四人,上應二十四參策之數,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舉子們彈冠相慶。
眼看著獲得功名出身的幾率大大提高了,但又不知道考制會怎么改。
費宏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講。”
具體的考制,會在下一期《明報》上由禮部專門刊文剖解。
考綱確實還沒改,新學除了王守仁那一套書,其余論述的著作目前還不算多,也不可能現在就定下來必須考哪些新學里的內容。
但考卷評判上,會把本來就已經存在的很多道題,給出更加明確的評分,而非以前粗略的一個上中下等。
閱卷官要累了:以前是一人只看數份,現在每一份都要看,都要給出自己的評分。最終,還會有人去計算閱卷官們對同一個人同一道題給出的平均分。
最后的排名,也就根據總分來定。
費宏知道,這樣一來“座師”這種身份,將會越來越淡化。
如果有座師,那只會是天子。因為殿試的題是天子來出,答卷得分,重臣們給出的分反正要計算出平均分,難道人人都是座師?相反,天子在最后呈送的四十九份考卷里,要單獨給出自己的評分。一甲二十四人,甚至于這四十九人的最終排名,其實取決于皇帝。
權可以放,名不能放。
這也是對后進將來依附于朝廷重臣尤其是總理國務大臣的防備,無人可以反對——反正以前殿試,皇帝要點誰進入一甲,其實也可以做主。
心里想著這些,費宏只聽管家繼續說:“士子們議論得比較多的,還有一個話題。今年衙署改制后,諸省官員都在一萬左右,不少人議論這是不是會冗官冗費,百姓負擔加重。”
費宏只用知道在野的人在議論什么,不需要對管家去解釋什么。
管家一條條地說著:“對那農家三大件之事,總宰提出了由各府州稅課局設專官督辦鐵課及販賣鐵農具之減免、退還方略,又提出撥付專銀,由各府、州、縣工房予以補貼,市井之間多有議論,這些銀子恐怕會被商人、大戶與官吏內外勾結、做假冒領了。”
費宏心中冷笑。這件事,陛下在那新年賀詞里放在第一。底下的人恐怕還不知道,都察院之中如今還在籌備一個審計清吏司,主管審查財計。而這些人,選出之后會由皇帝親自授課。
參策們最清楚皇帝在財計方面的天賦和水平有多么駭人聽聞,說實在的,單論這一條,皇帝在這上面的天資比悟出了新學還要恐怖。
新法不會溫柔,先讓更多人能當官,這是恩;犯了事,再查辦一批,這是威。
在最開始幾年間把規矩立好了,新法的根基也就牢靠了。
“而后便是清丈田土重造黃冊之事…”管家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地說,“只議論那南京后湖黃冊庫會不會移到北京…”
費宏心頭一凜。
楊廷和今天啟程了。
南京后湖黃冊庫里的數據,是大明諸省、諸府縣糧賦額數計算的基礎。南京管理著這黃冊庫,百余年來不知方便了多少事情。
現在楊廷和、蔣冕、楊廷儀、嚴嵩這幾個人總督著南直隸與江西、浙江重地,南京留守六部諸衙及勛戚們其實都已經嗅到了一些不同。
民間只議論后湖黃冊庫,實則經過了當年祀孔禮的廷杖事件后,不太敢直言皇帝是不是有廢南京諸部的意思。
在這一點上,費宏比皇帝更需要推進這件事。否則民政方面,總理國務大臣將長期面對南京這一塊只對皇帝負責的硬骨頭。
“這方面的議論,再多安排一些人手留心。”費宏擱下了湯匙,“應天府可是出過孟春這等逆賊的,這次陛下成立寶源局,南京工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只怕是最先思索出非比尋常之處的。”
位置不同,費宏也被迫開始與朱厚熜一起考慮更多全局問題。
新法只能一步一步來,而費宏已經確定了自己這三年任內需要做好的一樁根本大事:為新法之中秘而未宣的錢法打好根基。
不把這件事解決好,如今做的一切,將來都會崩潰。
聽費宏提到了寶源局,管家也說道:“從幾年前起,就有許多人議論新法征收糧賦、稅課里的折銀法害民。總宰提出寶鈔已然只值一文,朝廷將商討方略,厘定鈔、錢、銀之行法,市井之間都以為將廢鈔而行銀、錢,頗為不安。”
“知道了。”費宏站了起來,家里的使女連忙上前為他穿戴官服、整理衣著。
大明糧賦、鹽稅等許多賦稅,如今仍舊通過征收寶鈔的方式勉勵維持寶鈔的價值。面對后面官員數量和行政開支暴增的壓力,寶鈔只會越來越尷尬。
不破不立,如今這寶鈔想要慢慢挽救,難乎登天。
但貿然廢鈔,勢必引起軒然大波。
費宏坐上他這個宰相特殊的待遇——國務殿專配的大嬌,閉上了眼睛開始思索今天就要和國務大臣們商討的議題:今年大明的賦稅和諸多新法前期準備工作中,如何把現在的寶鈔都收回來卻不傷大明今年歲入元氣。
自從有了《明報》之后,京城官名總覺得每十五天就有太多事情值得議論。
這并不是因為《明報》本身,而是因為大明要將新法推行至全國了,陛下和朝廷有太多新的內容要傳達下來。
進京趕考的舉子們幾乎已經到齊,真正在二月禮部會試前夕才趕到京城的,風險太大了。路上稍有波折,那不是就會誤掉?
雖然這樣的人年年都會有,比如說昔年的黃佐。
現在,議論皇帝和總宰分別于正月初一、正月十五刊載在《明報》上的內容只是舉子們釋放內心壓力的一種方式,他們都關心二月初一會公布的今年會試章程。
“何不早些刊載出來?這些時日,盡用來習練簡字了,還要分神溫習功課。”
聽到朋友的議論,唐順之只好保持禮貌而不失尷尬的微笑。
雖然所有人都認為不會要求用簡字考,但朝廷這一招實在是有些損。硬是從去年十一月拖到了現在不表態,至少這一科的舉子們誰都不敢忽略那種可能性,也為了將來能寫好公文或者于這一科考試中得到青睞,他們都被迫抽出時間習練好簡字。
“總算定了一點,不會考那實踐學。”有人哀嚎,“可恨我苦讀王尚書那《實踐學與辯證法之考》足足四個月,四個月啊!”
為了高中,誰敢輕忽?
新學出自皇帝,學吧,萬一考了呢?
不是誰都像唐順之這么有天資,現在他們看著唐順之,只能眼神復雜。
唐順之無奈地說道:“何必埋怨?終究不是一日之功,掄才取士,朝廷也不會僅憑誰將簡字習練好了就另眼相看,我去年便是如此說啊,你們不信。”
“…那是你早早便有了那《嘉靖字典》手稿,于你而言何有分別?!”
“…新學出來那已經有兩年了,求學之人自該鑒習一二,我可沒說過一定會考新學。”
“但伱時常與我等切磋新學心得!”
唐順之今天是被幾個朋友拉來問罪的,一是怪他早就知道有簡字卻不教他們,二是抨擊這一點。
結果現在費宏說考綱不變,那豈不是讓這些人因為唐順之路子廣、消息多而產生誤判、浪費了許多時間?
唐順之只能苦笑:“我對那實踐學與辯證法,確實喜愛研習罷了。再說,遲早是官學,切磋學問百利而無一害,何必這般幽怨?”
“張國務那般賞識你,今科必定名列一甲,說不定便是前三。到底有沒有點撥一二,說說今科如何考啊?”
問罪是為了套消息,唐順之哭笑不得:“張國務何等忙碌?況且如今會試在即,我豈能不避嫌,再加拜訪探問?會試終究還是要真才實學,張國務只因我在監內年考時的文章傳了出去,才召我問過一回話,何來那般賞識于我一說?”
他來國子監的第一年,歲考時擔任禮部尚書的張子麟出了題,讓他們議論大明鈔法利弊。唐順之的答卷一鳴驚人,展露出監生里少有的對實務頗有見地,因此被張子麟召見。
但隨后可不是只有那一回,張子麟對于唐順之確實很期待,更透露過一點:皇帝對他那篇文章也頗為贊賞。
“你時時往皇明大學院那邊跑,是不是有何講究?考綱不變,卻可有所側重。聽說你還跟算學院的供奉、教授多有來往,莫非今科以易經為重?”
“…我頗喜算學而已。”
大明萬象更新,唐順之這種愛好廣泛、破不同于其他士子的家伙,如今一舉一動都被他們揣摩。
考綱里,《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這五經,鄉試時便有五經魁首之說。而算學和易經是有許多淵源的,他們又想歪了。
就在這樣的患得患失之中,二月初二,一輛馬車緩緩駛抵京城。
楊慎掀開半片車窗簾子,看了看闊別已四年多的北京城。現在,離城還有兩三里,但已經看得到城外的一些屋舍和模糊的城墻影子。
離開京城之前,他是翰林院清貴。
回來之時,他是南海縣爵、太子賓客,將任戶部右侍郎。
“老爺,取來了。”
他并不是專門為了看看北京城感慨一下而掀開簾子,是因為幫他打前哨去取新一期《明報》的家仆趕到了。
楊慎拿好了報紙,放下簾子準備認真看起來。
四年多時間,楊慎的書生氣越來越淡。北京城嘛,他很熟。若說什么新鮮,還有多少能比這些年的廣州更新鮮?
反倒是這期報上的事,與他有關。
前些天在臨清與父親見面時聽他說了,這一期會刊載跟會試有關的內容。
而楊慎回京,在履新戶部之前,第一件要另外做的事就是擔任會試主考。
皇帝對楊廷和的補償、對總理國務大臣的既信重又防備,從這個安排里就可見一斑。
看了看上面公布的考制,除了正副榜和名額的設置,最重要的當然就是評卷規則的改變。
楊慎想起在廣州的經歷,嘴角不由得微微翹了起來。不起眼的一個變化,其實將要潛移默化地讓將來的士子們人人都得重視一下算學。將來的官,那得會算賬啊。
想一想,將來皇榜掛出來,除了名次,還會有一串數字顯示他們的分數,那這串數字能被忽略嗎?
另外,禮部這次還將專門安排一日,支持士子們咨詢自己答卷上各題所獲各人的評分。回去之后,他們不得自己好好算一算?
當然了,誰打的多少分,他們不知道。專人謄錄好一張表格,叫了名字之后把那張紙遞給考上就算完事了,自己回去算,美名其曰幫助舉子明白自己學問各處之長短優劣。
都是小細節,卻有大作用。
楊慎知道,陛下這是要自己來把這些小細節上的工作組織好,做到位。在廣州,就有很多這樣的小細節。
離入城還有一些時間,楊慎一頁頁地往后看。
再翻到一版時,他愣了一下。
這一版,沒有分成一格格的各種“新聞”,整版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御批三國演義》。
第一回:宴桃園豪杰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原著:羅貫中。較注:林希元。
楊慎愕然看著“御批”兩字,皇帝在《明報》上整這個活做什么?
陛下親自安排,要在《明報》這樣重要的物事上刊載話本小說?
這個《三國志通俗演義》,在翰林院悠閑期間,楊慎這個狀元郎、首輔之子,也是很輕易地找來讀過的。脫胎于陳壽的《三國志》,卻又別有意趣。至于說文采嘛…楊慎表示一般般,當時也只是消磨時間。
現在,楊慎凝重地開始看下去:既然是御批版,其中必有皇帝的一些評點吧?只消對照舊版,就能從中源源不斷看到陛下的一些傾向和想法?也許皇帝就是這個用意。
然后他便如遭雷擊。
《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世將臨,朕批閱三國故事,以為此書當作官紳、蒙童皆可細讀之作,可辨忠奸、思取舍、察道術、知利弊、明得失,特命明報行校注刊載之,以便天下人傳閱。制詞一闕,以饗臣民。
楊慎懵了,眼睛死死盯著這首《臨江仙》。
狀元郎一字一字的品味著,只感覺渾身汗毛直豎。
幾年不見,陛下竟還有這等文采?
當年怎么沒有絲毫展露?
這只是一方面,從廣東歸來的楊慎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在人情世故、官場智慧方面短板明顯的楊慎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一期《明報》傳遍天下之后,世人會怎么看待悟出了新學、志向遠大的皇帝?他還這么有文采!
足以流傳百世的曠世佳作!
就連楊慎,此刻心目當中的皇帝也隱隱有了一些別樣的光彩,那似乎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就是…怎么感覺…感覺自己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好像是當時國策會議上金杯共汝飲之時…
“老爺!老爺!黃錦公公親自迎來了!”
楊慎聞言大驚:“什么?”
黃錦真的奉命在城門外等候,楊慎連忙下了馬車過去,受寵若驚地說道:“陛下恩重如此,臣愧不敢當!”
這當然是朱厚熜的意思,楊慎知道該怎么說話。
黃錦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確實,費宏等人回京時,都不曾有這個待遇,他也不知道陛下為什么讓他親自來迎接一下。
但這一幕還是被很多人看到了,大家都只是在想著:皇帝用這種特別的方式,表達了他對于選立了他、擁護他推行新法的楊廷和的圣眷,讓南直隸的人掂量掂量楊廷和總督南京的分量,也讓費宏知道聽皇帝的意思好好干、將來不會差。
只有朱厚熜自己知道是因為什么,其他的就讓別人解讀唄。
養心殿里,等楊慎行了大禮拜見之后,朱厚熜才問道:“那《臨江仙》,如何?”
楊慎愣了一下,隨后回答:“陛下文才,臣望塵莫及…”
朱厚熜壓制著楊目前犯的古怪,只不過刊載那《三國演義》,實在是他要借此推廣簡字、潛移默化輸出一些理念和影響的一個重要手段。而既然要做這件事,缺了那首詞,總感覺不對勁。
況且…如今的楊慎,只怕不會再有那種心境了。這首《臨江仙》,萬一他將來不寫出來了呢?廣東那邊的奏報顯示,楊慎已經越來越變成了一個精通實務的工作狂。
“謬贊謬贊,吃飯吃飯。”
朱厚熜一桌酒菜相迎,國務殿里,費宏與幾個國務大臣相視無言。
楊廷和辭陛時,陛下單獨設宴相送。
楊慎回京時,陛下命黃錦出迎、設宴接風洗塵。
但大家都知道,皇帝是有“犒賞”楊慎當時那一莽撞、將楊廷和逼成了新黨黨魁的心思。
此外也是給大家看的:跟著陛下走,圣眷大大有。
什么叫君臣相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