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如今的技術基礎和人員熟練度,這份《明報》,撐死了半個月刊印一期。
京城自然是最先看到這份將于嘉靖四年十一月初一正式出爐的第一份官報的。
明天照例有朔日大朝會,但紫禁城從午后就忙碌起來。
主要是東華門一帶。
在這里,一時聚集了三個正五品文官:兵部車駕清吏司的郎中黃宗明、禮部儀制清吏司的郎中崔桐、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薛蕙。
但這里還有一人,原先的官位比他們大多了:前御書房行走、被王守仁推薦起復又得王瓊等人推舉上來的原禮部右侍郎鄒守益。
他現在的身份是明報行總裁。
品級仍在,正三品,這也是一眾“國企”總裁們如今的品級范圍:正三品或從三品。
可是面前的誠意伯劉瑜另有超品爵位在身,他也有另一個新的身份:通驛局總裁。
如今六人站在東華門外東南面的一個院門口,面前是一輛輛馬車排成行。
而東華門外東南角的這個小院落如今則掛了一塊新牌子:明報行。
此時此刻,原先在崔桐底下做事的一個員外郎擔任了明報行的發行部經理,他正和原先在兵部車駕清吏司擔任主事、如今去了通譯局做民用部經理的同僚對接著。
在紫禁城禁衛的注目下,此刻正有許多健壯的太監兩兩一組、抬著許多書箱走出東華門。
馬車上的車夫一人、押送一人,也是兩兩一組,等明報行的人從太監那邊收過一箱貼上一個條子,他們就接過來抬到自己的車上,車滿既走。
鄒守益對劉瑜行了行禮:“劉驛總,這第一期事關重大,有勞了。”
劉瑜是得到皇帝殊恩,才在數代之后又重新被續封為誠意伯的。
祖上劉基劉伯溫何等聲威,劉瑜如今卻有些虛,誠懇地對鄒守益說道:“還要多向鄒報總請教。黃郎中,如今驛站仍舊在改,也要多向黃郎中請教。”
“不敢,不敢…”黃宗明率先開口。
他心里是有點糾結的。
兵部車駕清吏司,所管諸事主要是鹵簿、儀仗、禁衛、驛傳、廄牧等事。
在這些職責當中,鹵簿、儀仗、禁衛因為牽涉到皇帝本人,哪里輪得到車駕清吏司說話?
而現在說得上話的,全國驛站這一塊要由通驛局負責了,與軍馬有關的廄牧之事又會改成向群牧監采買。
但黃宗明區區正五品,是無法在陛下和朝廷中樞的決意下能怎么反對的。
聽說了皇帝在謹身殿給通譯局的總裁、經理們親自授課后,黃宗明其實有一點后悔沒有直接去通譯局。
能離皇帝近一點的,都是更好的去處,大明原先的官員升遷路徑已經變得越來越多了。
望著面前的繁忙景象,他看向了崔桐:“崔郎中,這份官報,都出自你的同科林希元之手吧?”
崔桐是正德十二年的探花,林希元卻是那一年的三甲而已。
但如今,那林希元作為總編,卻有著至少每半個月與皇帝見一次面的機會,而且辦公的地方更是直接在紫禁城內。
相比起來,他這個總編竟比要掌管明報行全盤諸多雜事的總裁鄒守益更重要。
崔桐聽出了黃宗明語氣中傳達的另一層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懋貞本有大才,如今卻也如履薄冰。這《明報》以簡體字行之,崔某還有忙不完的公務。既然此處井井有條,崔某就先回去忙了。劉驛總,那《嘉靖字典》,還要勞煩務必隨報送至各衙。這件事,還關于薛郎中自己的考功呢。”
薛蕙聞言苦笑。
沒錯,作為吏部考功清吏司的郎中,從明年開始,吏部對官員的考功內容又多了一項:公文是不是用簡體字來呈遞的。
而這件事推行得怎么樣,既關系到崔桐這個主管著大明文教事宜的儀制清吏司郎中的考功,也關系到他薛蕙本人的考功。
“…自不敢懈怠。”
通譯局成立伊始的兩個大單,一個是來自明報行,一個來自朝廷諸衙的年度公文遞送。
原先的驛站、各部門與各部門之間,賬實在難以算清楚。
劉瑜現在感覺到很頭大。
驛站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又分散在全國各地。
驛站運營的成本,既有原先來自兵部的撥款,也有來自地方的課稅。
驛客經過驛站時,驛站除了提供地方居住、負責飲食,還要有兩大塊的主要支出:役夫配給和驛馬、驛船、驛車等物資配給。
雖然各有標準,但到了地方上自然會超出不少。
能享受驛站服務的,都是用符驗、堪合。但符驗堪合的管理,也是混亂不堪。
劉瑜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擔子有多重,整個驛站體系那是多龐大的一個利益集團,它牽涉到各府、各驛,還承擔著地方太多迎來送往之間的服務。
但現在,陛下要把大明各同級的官衙、上下級官衙之間的流程都用銀錢的支出、收入厘清。
通譯局下設資產部、民用部、軍用部、公務部、內務部、財賬部,劉瑜不僅仍舊要承擔著大明軍情和公文上下傳遞的重任,還得實現陛下所說的“利用驛站系統服務百姓、促進消息和物資往來、減輕地方驛傳派役壓力、降低驛站系統財政壓力”等目標。
對劉瑜來說,是太新的東西。
好在作為蒙殊恩續封的誠意伯、作為通譯局的總裁,他有很多向皇帝請教的機會,也獲準在通譯局內部聘用專才、有奏請授品銜和恩銜的資格。
另外,皇帝給通譯局的“啟動資金”,既有已經建設好的全國驛站系統的資產、人員體系,還有足足五十萬兩銀子。
現在劉瑜同樣期待這一份報紙送至全國,因為在這一期上,諸家企業都先像陛下說的那樣,拿出了五十兩銀子刊登了廣告,向全國招聘人才。
新詞很多,企業這詞是皇帝說的,廣告也是皇帝說的。
大家確實都很缺人,改制出來的原先各衙里,大多數人還是傾向于仍舊保留文官身份。
劉瑜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前來應募。
高端人才難以招到,但只要有工錢,負責投遞的員工是好招募的。
京城的人本就多,驛站也本就有一些人。
通譯局北京站設在原先的會同北館。
會同館的原址是順天府燕臺驛,幾經擴建后,現在共有南北兩館,總占地面積逾四十畝,大小房屋達到近五百間。
這會同館本是用于四方藩夷朝貢時居住的,現在卻將南北兩館盡數給了通譯局。
其中,南館的面積更大,通譯局的總部就在這里。
它的西邊緊挨著上林苑,再西邊就是太醫院、欽天監、御藥庫和鴻臚寺,西北面隔著上林苑是兵部、工部,正北面就是翰林院。
會同館向南的正門就設在東江米巷上,這條街巷后來幾經改名,變成了東交民巷。
而會同北館則離東華門更近,它就在后來的王府井大街東面。
現在會同北館這通譯局北京站,忙碌無比。
“列好隊伍,一一領簽牌和派單。”
在西側用原先館舍改成的派遞處里,許多高矮不一的人正排著隊。
他們每人本來穿的衣服不同,但現在人人都罩著一件沒染色的布褂子。褂子布料很便宜,但樣式相同,前面胸口縫了個繡片,上面的模樣像是不帶穗的雙聯結,下面還繡了個“驛”字。
整件衣服,成本最高的恐怕就是這個繡片,雖然繡片也沒怎么追求精致。
但那畢竟是整件衣服上最精致的地方。
而他們每個人還都有一頂帽子,這帽子就要好多了。
一般人哪會戴帽子?儒生、大官才常常戴,帽子是有身份、有修養、知禮儀的表現。
這個帽子,竟很像許多儒生喜歡戴的飄飄巾、逍遙巾,只不過帽頂像屋檐一般的前坡、后坡都更寬大一點,頗可稍擋小雨。
帽子的前坡上,同樣有那個繡片。
除了大明的官員、衙役,現在通譯局的員工們,也都有了屬于自己的“制服”,盡管很簡陋。
但是他們很興奮。
興奮的點還包括,他們的身份叫做員工,是通譯局一員的意思,并不是臨時征調來的役夫。以后,有穩定的工錢。
現在,隊伍最前面的員工方三虎緊張地領到了三樣東西。
一個鼓鼓囊囊的寬大布包,一個上面刻了通譯局北京七十三字樣的木簽,一張已經寫好了數列字的紙張。
而后,他又緊張地伸出手指:“吉管事,按這里?”
“按這里!”面前管事點了點頭,“五十份,若是漏送了錯送了,派單上簽收有誤,章程都跟你講過了。”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方三虎在他指著的地方按好手印,然后把手指在自己穿的褲子上擦了擦,這才背好那個有些重的布包,一手拿著木簽一手拿著派單趕出去。
他負責送的是國子監那一帶。
按之前站里負責與那邊核對的秀才說的,國子監要送二十份,旁邊還有幾個小衙門、五戶官老爺家里都要有送。
方三虎已經上過門,該誰簽收他知道。
今天,他領到了屬于自己的簽牌:北京七十三。
現在需要送的只是這個報紙,接下來再送一趟那個《嘉靖字典》,但以后也許還有家信、有新的人家。
七十三號簽牌在站里賬冊上記錄的送的東西越多,他的工錢就會越多。
方三虎并不想后面有的新的地方要送就不認識人家、不認識上面的字、總需要去請教站里的教字秀才。
這字還是要多認識一些。
一路奔到自己負責的地方,方三虎直奔國子監。
負責簽收的自然是門房,但這門房雖然得到過祭酒交待、也見過方三虎本人,現在卻也犯了難:“還要簽收?我又寫不來字,也擔不了這干系。你先候著,我看看典簿在不在。”
方三虎沒辦法,只能先在這里等著。
有進出的監生看到了他,被他奇特的打扮所吸引。
“驛?”有人頗為有趣地說道,“如今驛卒換了新裝束?”
“區區驛卒,竟也戴上了逍遙巾?只是這逍遙巾如大山壓頂,不得逍遙啊。”另一人頗為有趣地哈哈笑起來。
人群中的唐順之卻眼里頗為意外,認真地看了看。
“應德,伱怎么不走了?”
唐順之聞言看向同伴:“忘了一樣物事,你們先去,我隨后再到。”
等他們談笑著離開了,唐順之走到方三虎面前笑著問:“這位兄臺,可是通譯局來送報紙的?”
方三虎與他的地位如隔天淵,面對他的詢問有些緊張:“草民正是來送報紙的。”
“可是找不到典簿?”
唐順之何等關注這些新東西?作為監生翹楚,他又常與皇明大學院里的學生、教授往來,知道如今有了通譯局,知道那個《嘉靖字典》和簡體字,知道報紙。
這些事,其實并沒有瞞著誰。
像驛站這樣牽涉很廣的事物要改變了,許多事情其實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只不過尚未正式改變。
翰林院參與編訂簡體字的《嘉靖字典》,京城一些士紳也談論了頗久。
唐順之這樣明年會試的熱門舉人、潛力股,更是早已憑借監生的便利認識了其中一個翰林學士。
再者說了,如今禮部的張子麟對他頗為賞識,唐順之還未高中出仕,其實已經在京城小小揚名了。
那《嘉靖字典》,他其實有一冊手抄稿,已經熟悉了不少字的新寫法。
現在,他很想第一時間看看這一份新出的報紙。
知道了方三虎在等人簽收,唐順之便開口說道:“徐典簿去宮中內書堂進修了,每日都要到夜前五點…哦不,寅時才回來,你只怕要等很久。”
果然,這個時候門房回來了:“徐典簿不在,你明日卯時以前再送來吧。”
方三虎頓時著急,那回去了豈不是要挨訓?
“我代徐典簿簽了吧。只是他們送到國子監的,署了名以示收到便可,而后送到徐典簿公廳里便可。”
唐順之開口,那門房自然認得他這個國子監里明年高中呼聲很高的監生。
他想著只要有人擔干系,何必得罪他?
“有唐老爺簽收,自然可以。”
費了這一番周折,方三虎終于把要送到國子監的十份《明報》送了出去,對著唐順之稱謝不已后,歡喜地收好簽了字的派單往下一個地方趕去了。
而在國子監的門房里,唐順之又說道:“徐典簿還沒回來,我在這里先看看。數目不少,你也沒干系,可好?”
“自然,自然!您老是文曲星下凡,小的巴不得能多與您老親近親近,帶些才氣回去熏熏我那不成器的小兒子。”門房滿臉是笑,“唐老爺,小的給您沏一壺茶?”
“那可不敢當。”唐順之只是笑著,知道他仍舊會沏來一壺茶,而且不會差。
取了一份《明報》之后,唐順之首先就微微張了張嘴。
…這報紙上的文章,為何卻是先從左往右、再從上往下讀?
很顯眼,畢竟明報二字最大,它所處的位置就不是右上角,而是左上角。
其他的標題也同樣如此,不是豎排,而是從左至右橫排。
唐順之琢磨了一下,感覺這里面只怕也有一些深意…暫時想不通,他就先繼續強扭著習慣看下去。
而后嘴巴越張越大。
國子監“訂購”的這十份報紙,除了主管的官員們會看,也會允許監生們傳閱、抄閱的。
唐順之的第一反應很簡單:大明真是要徹底變了。
當此之時,在西北邊鎮呆了四年的楊一清剛剛回到京城里,他現在被安排暫時住在了會同館南館里。
劉瑜親自陪同:“按官吏待遇法,奉命外差的旅宿吏部都已經跟通譯局簽好了協議,制臺在此處署個名便可。”
楊一清呆呆地看著他。
劉瑜也有點尷尬:“通譯局只能嚴格執行招待標準。當然,超出部分,我親自來安排。仰慕制臺已久,今日還請制臺賞光,由我做個東道。”
“…既然如此,自然是我自己掏腰包。”楊一清也尷尬地笑了笑,“離京日久,誠意伯談什么賞光?我也有意多向劉驛總多請教京中近況。是這樣稱呼吧?”
“如今大家確實是這樣稱呼。”劉瑜伸手,“請。若說京中近況,我便先用這《明報》為綱,先與制臺說一說?”
“有勞了。”
楊一清對于大方向自然是一直收到京里消息的,他畢竟還有參策身份。
但是細節嘛…他也很吃驚:“這《明報》,為何是這種體例?”
到了夜里,京城的有心人們和隨后才知道消息的,全都在討論這個問題。
為什么這第一份官報,不說文字已經是這樣了,排版上為什么也是新的體例?
但這個問題在報紙上傳遞出來的信息量面前,完全不值一提,往往只被親眼看過的人作為最先討論的話題。
過目不忘的唐順之已經來到了他和朋友們聚飲的酒樓,一一說了自己讀到的內容。
收獲的,是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