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了一晚上的衡陽城內外平靜了下來。
誰都不是鐵打的,朝廷大軍也需要休息一下,甚至想象中城東或城北的輪攻也沒有到來。
炮火未響,蒲子通就真的睡著了,而他的親兵也沒有喊他。
嚴春生在思考:昨夜難道不是好時機?
他明明放了幾炮,用聲音傳遞了信號。
夜里多混亂,只要東面王師來了,如今扮做匪寇混入衡陽城的司聰手下和其他錦衣衛湖廣行走們就能忽然爆發,讓城東陷入混亂。
蔡甲去王府保護好睿王母子,自己再帶人去生擒蒲子通,又開了城東城門,這衡陽城還能不破?
事情沒按自己想象地去發展,嚴春生也只好等下去。
湘水以東的大營里,馬永已經見過了顧仕隆。
剛剛抵達湖廣來到這里的新任湖廣總督姚鏌也在,他在西北邊鎮呆過,此時很肯定地說道:“蒲子通不比唐培宇。觀詹華璧從常德遠道投他,便知此次謀逆,蒲子通才是更為堅決之人。觀其在衡陽準備之足,麾下將士也非長沙衛可比。就算蒲子通身死,衡陽守軍不見得便會潰散。如此一來,反倒會令城中內應無法得手,反而還害了睿王母子性命。”
顧仕隆皺著眉:“督臺的意思是,要繼續疲憊敵軍,先瓦解其士氣?”
“定要讓城中先有亂象,錦衣衛內應方能一舉建功。”
“然駱指揮傳信來,那嚴春生以暗語傳出消息來,他已經是逆軍右軍都督,城東守將。”
姚鏌搖著頭:“衡陽城中謀逆之心甚堅的敵軍也不少于五千,壯勇更多。嚴春生信得過的才有多少人?若蒲子通另有后手,一旦嚴春生露出異狀就除掉他,那就難辦了。先有唐培宇再有但昭年,不能賭蒲子通愚蠢!”
他隨即對顧仕隆行了一禮:“顧侯,本督并非要指手畫腳,只是哪怕將來要把城中叛軍趕往贛閩交界處,也不可一次放出如此多叛軍。一來要等南面先攻陷諸城、堅壁清野,減少叛軍沿路逃竄劫掠帶來的損失;二來,如今諸軍將士,難道白來一趟,無有戰功可拿,此戰功勞盡歸于錦衣衛及京營選鋒?”
顧仕隆這下是真的理解了。
只能說,姚鏌這樣的人,考慮的東西不一樣,不只是這一戰本身。
他想了想自己領來的湖廣諸衛。
戰長沙,功勞主要是神機營選鋒和錦衣衛立下的。
攻衡山,也是錦衣衛策反了唐培宇,讓他的背刺成為衡山城破關鍵一手。朝廷大軍雖然有功,但真的不夠。
克衡陽,如果又是五軍營和廣西兵拿下桂陽州,駱安策反但昭年拿下了水口山合圍南面,嚴春生救了睿王母子、開了城門,敘功之時,朝廷已經調度的這么多大軍能分多少功勞?
戰后的問題才是讓朝廷更頭疼的問題,而文臣也好武臣也好,對于如此給力的錦衣衛不會有更多忌憚嗎?
最終方向不會變,但是朝廷大軍也得有足夠戰功拿。
姚鏌最后更是說了一句讓顧仕隆內心也頗為認同的話:“顧侯,你既知陛下有練兵之意,便需明白,不歷血火,湖廣兵也好,廣西兵也好,將來都稱不上能戰之兵。將來贛閩交界處以剿代練,可輪不到此次已經建功的你們了。”
顧仕隆點了點頭:“督臺言之有理,我明白了。”
說罷他看向了馬永:“馬兄遠道而來,還盼廣東水師再立新功。接下來,本侯先分兵六千,攻下城北烝水之陰,逼近衡陽城!”
馬永眼中精光一閃:“末將領命!”
衡陽之戰在這天入夜后進入新的階段,蒲子通果然迎來了城西、城北兩個方向的主攻。
而且是真的血戰。
嚴春生只能先按兵不動,因為事先約定好的,就是他在哪個方向發出信號,便等大軍從哪個方向逼近之后再動手。
之前,他已經在城東發出信號了。
但現在,朝廷大軍主要從城北城西兩個方向發起進攻。
時間已經進入十一月,這一天,蔡甲過來時跟他說道:“顧侯已經攻下了城北岸邊和北城守軍對峙,現在要先拔掉石頭咀這個釘子。有嗓門大的到陣前辱罵蒲子通,說蒲氏余孽詔安吳家在臨清城外運河之上刺駕未果,陛下已詔令各地盡滅蒲氏諸族。蒲子通所謂奉天討逆為假,心懷怨恨、謀朝篡位為真。”
他壓低著聲音說道:“嚴哥,蒲子通會不會惱羞成怒,直接除了睿王母子?”
他們費這么大的勁,不就是為了保護睿王母子嗎?
蒲子通舉事之初,蔡甲等一共六個潛在衡陽城中的錦衣衛既沒能力保護住他們帶走,也沒接到這樣的命令。
在陛下的這盤大棋里,也許睿王本來就是餌,明晃晃的重兵保護還怎么釣出敢謀逆之人?
蔡甲他們并不清楚蒲子通已經狂妄到什么程度,也沒有膽量去揣度皇帝的狠辣用意。
但他知道,他們現在的任務就是營救出睿王母子。
那樣一來,蒲子通等人所謂“奉天討逆”的理由就不復存在。如果還不降,那就是他自己想謀朝篡位,又或者甘愿為匪。
現在蒲子通舉事,他九族之外的蒲氏同支都跳出來刺駕,這到底是蒲氏忠于朱明正統,還是他們對于太祖當年誅了泉州蒲氏懷恨百余年?
蒲子通如果干脆干掉了睿王母子,那嚴春生和蔡甲的任務就失敗了。
嚴春生搖了搖頭:“不會!蒲子通的威望不夠,睿王才是叛軍能堅持下去、等待變數的關鍵,我們等下去便是。”
在之前,二哥何全安已經跟他剖析過很多了。
這可不是人心渙散的亂世,當前造反,無非是看陛下推行新法讓士紳有不甘,又遇到大旱災情罷了。
可若想造反成功,朱明遺澤還是在的,天下人心未失。
哪怕蒲子通死了,只要還有人不肯降,他都得保著睿王。
嚴春生決定等下去,衡陽已成孤城,有自己這個內應在,破城是不難的,所以朝廷大軍的意志比蒲子通想象的要堅定得多。
他想堅守下去,等到大明其他地方的異動,駱指揮也說了,蒲子通想多了。
陛下要南巡是為了什么?
城西,朱麒深為認同姚鏌的見解。
他需要功勞。
讓他就在城西以那么低的效率炮轟作勢,他并不甘心。
在大明,功勞主要是首級,是敵將,是陷陣、破城。
眼下帶來的兵雖然不多,但廣西兵想要功勞,九溪衛也想要功勞。
在城北,顧仕隆見證著因為湖廣三衛的反叛、其余諸衛將領的紅眼。他們有的擔心朝廷下一步對湖廣衛所清算帶來的麻煩,有的想抓住這個建功的機會。
不管是哪一種,都需要功勞,或者避禍,或者往上爬。
而在城南,駱安已經想通了。
他對但昭年說道:“你叛而后降,將來最后的去處也就是在我錦衣衛。”
說罷看向了何全安:“伱做得已經足夠了,接下來,就等他們建功,我們趕好這群羊便是。”
駱安在這一次平叛中雖然敢于沖到前線,但他也見識到了原本錦衣衛中藏著的龍、臥著的虎。
等這次回京之后,他準備激流勇退請辭了。
駱安清楚自己的斤兩,錦衣衛立下了這么大的功勞,他戀棧不去堵著那么多龍虎的路,不利于皇帝繼續掌控著這支強悍的力量。
每個人都是想往上爬的,王佐想,何全安想,嚴春生也一樣想。
平叛啊,好大的功勞。人人都能得一點,陛下才有更多的忠臣。
現在,朱厚熜已經在接近淮安。
這是南直隸的地盤,就像在山東時一樣,南直隸四品以上的絕大多數官員,已經奉命來到了淮安準備迎駕。
但南京守備郭勛和協同守備宋良臣不用來。
南京鎮守太監張錦也不用來,他正在嘉定,在以工部尚書銜致仕的龔弘家里。
龔弘接了旨,跪在地上抬頭看張錦。
現在,前任司禮監掌印代表的是皇帝。
旨意宣完,就是代皇帝問話。
“朕問你,在河道衙門三年多,你貪了多少?朕要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你為何急忙請辭了?”
龔弘已經七十四,須發皆白。
致仕三年來,他卻越養越顯得面色紅潤。
此時,他的臉色仍舊是紅潤的,并沒有因為皇帝問話用詞的嚴厲和這兩個問題中蘊含的殺機而心慌、臉色慘白。
“臣慚愧,這兩河,臣只能修成這樣。”龔弘緩緩回答,“臣歷任兗州知府、浙江右參政、湖廣左布政、總理河道,官聲如何,清廉與否,俱可查證。臣請致仕,只因已到古稀之年,老邁不宜任事。”
張錦是跟龔弘打過交道的,畢竟正德年間,他張錦就已經在司禮監辦事,而龔弘是一方大員。
現在皇帝專門遣他問話,龔弘回答得一臉問心無愧。
“徽州知府是你在湖廣取中的得意門生。宋良臣去了徽州,那人丁絲絹稅,你龔弘寫那封信,是因為朕杖斃了你那叩闕的孫子龔世美嗎?”
龔弘仍舊一臉平靜無波:“孩子狂悖,不明世事。陛下降雷霆之怒,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楚知府向臣請教,臣也只是以一生為官所得,略陳己見罷了。”
張錦點了點頭:“龔尚書的答話,咱家會具實稟告。”
龔弘默默地起身,接了旨意。
張錦說道:“這便請龔尚書啟程去淮安吧,陛下自鳳陽、泗州回淮安后,再行召問。”
龔弘看了看他帶來的南京刑部郎中,將旨意交給兒子之后就對張錦說道:“張公公,請。”
他的兒子目露擔憂,龔弘卻坦然隨著張錦出了門。
張錦一直看著他,而后邊走邊說:“龔尚書,山東都指揮使都在陛下面前供認了,每年孝敬河道衙門三千兩銀子。”
龔弘站在了張錦帶來的馬車前微微笑了笑:“張公公之忠心,我知道。我有罪無罪,有司自會查清,陛下也會明白。”
說罷拱手行了行禮,在老仆的攙扶下走上了馬車的車廂。
馬車在嘉定城穿街過巷往西而去,老百姓只知道秋霞圃的主人、嘉定城的這位大官又被請走了,猜測著莫非他要再度出仕?
但更有分量的人物們都知道來的是此前的司禮監掌印,一同來的還有南京刑部的人。
從成化年間到正德十六年,他沒在致仕前做到實職尚書、未入臺閣,但龔弘任官多方,門生故舊也許更多。
他不是從翰林院出身、一直在京里升官的清流。
他就像他任職過的河道總督一樣,是一個濁得不能再濁的濁流。
歲月和一生閱歷在龔弘臉上留下的,既有眼神里的看透世事,也有表情上的云淡風輕。
此時,朱厚熜剛剛抵達淮安府城。
淮安府位于黃河、淮河、運河的交匯之處,比臨清的咽喉屬性還要強。
在它的西北面,是幾乎并行、在城西北清江浦匯合的黃河、運河。在東面,是匯入了黃河之水后流向大海的淮河。在西南側,是緊鄰泗州大明朱家祖陵的洪澤湖。
由于獨特的地勢,淮安城是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打造的。舊城、新城、夾城共同構成了堅牢高峻、易守難攻的淮安城。而在淮安府,則有淮安、大河兩衛,還有大量的漕兵。
總督漕運部院在這里,漕軍也以這里為中心。
此外,這里也有僅僅遜色于臨清倉和徐州倉一點,每年起運一百五十萬石來自江西、湖廣、浙江等諸地糧食的淮安倉。
有大明最大、廠區綿延二十余里、管理著近萬工匠牙役和商人的清江督造船廠。
自然也有淮安鈔關。
但淮安的人口遠沒有臨清城多。
因為城內住不下,而城外…時常會有水患。
朱厚熜沒入城。
護駕大軍駐扎于清江浦以南、隔河相望的捍淮堰旁。
旁邊,就是浩如煙淼的洪澤湖。
隔湖相望,洪澤湖的西邊,便是位于泗州城北的大明祖陵。
朱厚熜站在這捍淮堰上,李鐩在旁邊講解:“相傳這捍淮堰乃是漢末廣陵郡太守陳登所筑,堰長三十余里。昔年司馬懿為滅吳,曾在此屯田蓄糧,這捍淮堰又不斷固筑。”
他知道皇帝還關心著什么事,因此凝重地說道:“黃河奪淮入海多年,泥沙不斷淤積,這洪澤湖已高懸,捍淮堰乃重中之重。此堰若失,淮揚不存,運河斷決!”
朱厚熜點了點頭:“誰也不敢拿這里開玩笑,朕知道。回去吧,蔣冕他們也到了。”
是的,盡管水患很多,但誰也不敢拿這里開玩笑。
因為不遠處就是大明祖陵。
淹了大明祖陵,誰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