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永州府與廣東、廣西兩省交界處,正是南嶺一端。
在這永州府南面,小族頗多,因此永州府內的寧遠衛治所也位于永州府南端的道州。更南面,還有桃川、枇杷、錦田三所鎮著這民風彪悍的地方。
此刻在永州府最東南角的錦田所北面,正是大名鼎鼎的九嶷山。
九嶷山之所以名傳天下,除了本就巍峨壯麗的山峰、溶洞、溪流景觀,更主要的則是因為一個人:舜。
傳說這里是舜帝陵寢所在,還有娥皇女英來此尋覓舜帝,得知舜帝身死之后灑下血淚留下的湘妃竹。
千百年來,屈原、司馬遷、蔡邕、李白、李商隱…無數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詩文。秦漢以來,歷代帝王也有很多遙祭舜帝,或者遣官代祭。
而在九嶷山東麓,則是轄于衡州府之下桂陽州的藍山縣,這藍山縣則還駐守著已經附逆的寧溪所。
此刻,原本實質人數不足千人的一個千戶所,已經膨脹到了近四千人,扼守著衡州、郴州二府叛軍的西南角。
以區區不到四千人能在此守住,第一是因為險峻的地利,第二則是因為廣東抽調出來的五千人馬要分兵兩處,同時從廣州府的連州方向和韶州府的樂昌方向進攻衡州府藍山縣和郴州府宜章縣。
廣東在推行新法的過程中,實在難以傾巢出動,大軍翻越南嶺攻入衡州府、郴州府內。
寧溪所的千戶戴云來已經被“拔擢”為參將,現在只覺得很輕松。
留給他的時間實在很多,所以現在的準備越來越充分。
就算永州府的寧遠衛和桃川、枇杷、錦田三所能再抽調一部分兵力過來,也要翻過九嶷山才能攻打藍山縣。
哪怕廣東的兵也翻過了南嶺,他也能帶兵坐著早已準備好的船只,沿著巋水順流而下,迅速退到桂陽州乃至于耒陽。
至少現在,北面的桂陽州、常寧縣與藍山縣的聯絡還很密切,大家都安然無恙。
戴云來照常巡了一下城防和城外臨近哨站。
策略很簡單,守城就行了。
藍山縣所在本身就如同關隘,地勢很高,九嶷山上發源了數條大河,東南西北而去。
朝廷大軍若不攻藍山縣而要深入衡州府桂陽州腹地,那就是腹背受敵。就算想退,南嶺大山可不是開玩笑的。
而若只是守城,十則圍之,朝廷哪里去調上萬乃至兩三萬大軍圍這小小藍山縣城?
“西面和南面有沒有什么動靜?”
“山上哨站兩個時辰來報一次,沒見到敵蹤。”
戴云來放松地點了點頭。
還是大都督謀算無雙,去什么長沙府?長沙府哪有衡州府好守?
只要朝廷大軍久攻不下稍有退卻之意,他卻可率軍攻入寧遠和道州。若再收服永州一衛三所,那便是衡州、郴州、永州三府易守難攻之地,已經到了衡陽城西的廣西大軍也沒有退路!
“倉禾堡那邊如何?”
這倉禾堡是藍山縣北面巋水西岸如今一個重要的關隘,戴云來分了四百精兵、六百壯勇過去,那可是寧溪所萬一見勢不妙的退路所在。
“安然無恙!”
“好,不可懈怠了!只要入了冬,那就高枕無憂。”
戴云來自覺高枕無憂之時,倉禾堡北面則是一片連綿山脈,名為都龐嶺。
這都龐嶺內也發源出一條大河,原名鐘水。與巋水在倉禾堡北面不遠處交匯后,就形成了一條更大的河流,名為春陵水,最終在常寧縣東北處匯入湘水。
之所以名為春陵,得名于一個歷史上也鼎鼎大名的人物:劉秀。
漢景帝的孫子劉買,封號是春陵侯。如果不是后面的故事,這條河沒必要以之命名。
但王莽篡漢后,劉買的第五代孫劉秀組織了號稱八千春陵軍,最終恢復漢室,那故事就不一樣了。
春陵是東漢龍興之地,從劉買封地流出的河流被定名為春陵水,巋水成了支流。
現在,位于巋水、春陵水交匯處西北角的白面寨里,駱安現身于此。
這白面寨還在永州府境內,也是衡州府、永州府交界處的一個關隘,和衡州府設于此的泗州寨相隔二十余里。
駱安站在高處遠遠眺望。遠處的動靜,看是看不到的,只是瞧著那邊的方向罷了。
但在他身后的這白面寨里,卻是軍容鼎盛!
大軍一眼望不到邊,竟從白面寨綿延到更西北面的新田堡。兩地之間沿著春陵水上游形成的河谷,到處都是營帳。
駱安看了看部下拿出來的皇明鐘,閉著眼睛算了算時間。
“該出發了。你們有了近半月的休整,該一鼓作氣拿下桂陽州,斷寧溪所后路了。”
駱安轉身看著雷全義:“雷參將,可有把握?”
“衡州衛本身才多少人?如今還要守衡陽,哪怕桂陽州城看著人多,也必是以鄉勇為主!我率大軍順水而下,彼輩必望風而逃!”
雷全義所率的五軍營選鋒,這次真的是一次長途跋涉。
一路到荊州府之后,卻又接到旨意不必再入川——高克威被抓得那么快,楊君林也認罪,四川的薛倫從春天開始就與費宏一起全力出手,另外那個巡水御史張經竟也是個頗為知兵的,四川已翻不出浪來。
雷全義恰逢吉王叛亂,本以為能參與攻長沙,結果被神機營搶了功。
接下來不還能攻衡陽嗎?朝廷的策略卻不是那樣。
被駱安帶著一路沿永州府到了此處,雷全義早已摩拳擦掌。
駱安看著他躍躍欲試的模樣,凝重地提醒他:“雷參將,你五軍營大旗現身衡州腹地,務必一擊建功。叛賊必有軍令,若不能力敵,宜保全實力拱衛衡陽。你此去,以攻心為上。”
雷全義點了點頭,而后問道:“駱指揮不一同去桂陽州?”
駱安搖了搖頭:“我經泗州寨去常寧。雷參將拿下桂陽州之后,便可命廣西兩千精兵去合圍藍山縣,勸降寧溪所,而伱則移兵黃嶺山,遙壓宜章、郴州。”
他并不是軍事上的人才,但這是朝廷謀劃之后、也得到了顧仕隆首肯的戰略。
現在關鍵的一擊就是能不能拿下衡州南面的桂陽州、常寧縣二地,既讓藍山縣的寧溪所斷了退路,也給衡陽城來自南面更大的壓力。
雷全義有點懵:“駱指揮去泗州寨,去常寧?指揮只有這點兵…怎么去?”
駱安笑了笑:“那就要看雷參將的本事了。你若拿下桂陽州,我堂堂錦衣衛指揮使便能抵上萬大軍。你若不能速速拿下桂陽州,我便只是先去做點準備。”
雷全義感覺不止如此:哪有拿自己小命開玩笑的?
但錦衣衛的布置到底如何,雷全義也不知道。
兩刻之后,白面寨開始有了大動靜。
倉禾堡的哨探很快就大驚失色地回來傳遞了消息,而后快馬直奔南面而去。
戴云來聽到消息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沒看錯?”
“將軍,絕不會有錯!大軍一眼望不到頭,看人馬恐怕過了萬。既有五軍營的大旗,也有廣西撫寧侯的大旗,還有寧遠衛的大旗!”
“奔東去了?”
“是桂陽州的方向!根本沒管我們倉禾堡!”
戴云來的一個手下臉色難看:“將軍,怪不得南邊的粵軍一直按兵不動!衡陽城中說撫寧侯朱麒和寧遠衛的人馬都在城西,只怕是顧仕隆麾下扮的。若大都督坐看五軍營和廣西兵、寧遠衛把衡州南面都拿下了,那就真是四面合圍。若是出兵來援,顧仕隆必會趁機攻衡陽!”
他語氣急促地分析這些,無非希望戴云來考慮寧溪所的處境。
鎮守衡州府最南端,現在該決定怎么辦了。
衡州腹地突然出現過萬大軍,而且有五軍營的旗幟,只能說明朝廷大軍的調度已經徹底完成。
本該入川的五軍營選鋒來到了這里,豈是鬧著玩的?
“桂陽州城不是那么好攻的!”戴云來先下意識地說了一句。
“將軍,春陵水上有三十余條大船啊,沒聽哨探說,吃水很深嗎?唐培宇和長沙衛精兵就是被神機營那種不知道什么樣的新炮擊潰的!神機營有的,五軍營不會也有?”
戴云來猶豫不定。
就算寧溪所分兵去援,得出動多少人馬?
就在這時,又有麾下急急忙忙地趕來:“將軍,粵軍動了!”
戴云來渾身一震:“你說什么?”
“九嶷山和華陰山之間,五個哨站幾乎是差不多時間被拔掉的。”
戴云來感到震動也是這個時間。
從倉禾堡到這里,從南嶺山的哨站到這里,路程可并不一樣。
那邊的大軍和粵軍出動的時間計算得這么好,顯然就是要讓消息幾乎同時傳到藍山縣城來。
“是計!”戴云來斷然道,“攻桂陽州是假,盼我們棄城而逃途中設伏是真!藍山縣若不戰而棄,廣東來軍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入湘。快,不可中計,倉禾堡回撤到毛俊鎮便可,我們留好藍山到臨武這條入郴州府,與廣安所合兵于宜章縣的通道便可!”
“將軍,若如此,朝廷大軍拿下桂陽州常寧縣乃至耒陽也只是遲早的事。既如此,不如現在就去宜章啊!”
“未戰便退,大都督問罪下來,去了宜章還有我們寧溪所一席之地嗎?”戴云來堅持著,“至少也要守上一陣子,現在只有粵軍抵近藍山縣了,怕什么?”
而后還是補了一句:“速速報到衡陽城,請大都督示下!”
從藍山縣到衡陽城,路程有兩百余里。
別看所謂“過萬”大軍聽起來很多,也不可能盡數截斷南北消息的傳遞,何況他們也沒想去截斷。
兩百余里,不惜馬力一路疾馳,數個時辰也就趕到了。
接到消息的蒲子通聞言就怒:“什么兩萬大軍!朝廷哪里來那么多兩萬大軍,戴云來這是怯戰想退了嗎?”
雷全義實則只有三千選鋒加上朱麒留下的第二批兩千廣西兵,但從倉禾堡的哨探傳到藍山縣變成了過萬,從藍山縣再傳到衡陽城就變成了兩萬。
這是說給自己人聽的,而不是嚇敵人的,因此本該是實數。
但蒲子通卻清楚得很:從七月底舉事到如今十月中旬,這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朝廷能從湖廣、江西、廣東、廣西調集的兵力用手指頭都算得出來。
眼下這個局勢,哪個省不得留下足夠兵力防著點?已經快入冬,諸邊也要防著北虜。
衡陽城外的朝廷大軍還在那里呢!城西那邊朱麒本人都現身過,怎么會跑去南面?
“告訴戴云來,至多就是一個五軍營選鋒三千人!三千人攻城,想什么呢?”蒲子通陰沉著臉,“藍山、常寧、耒陽、桂陽州、臨武、宜章、郴州、永興,諸城堅守便可!不管來多少兵,敢深入衡州腹地,斷糧草、襲擾就行!衡陽城不破,衡州無憂!”
這幫家伙到底懂不懂打仗?
一點風吹草動就嚇得跟什么似的。
軍令再往南面開始傳之時,已經是夜里。
但蒲子通還沒開始準備睡覺,又被叫醒了。
披上衣服出去一看,竟是去常寧傳令的親兵。
“去常寧一來一回沒這么快,出了什么事?”
常寧離衡陽城較近,衡陽、常寧、耒陽三城成三角,都只相距五六十里。
這時,那傳令兵面如土灰,蒲子通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常寧城降了,小的走到半路遇到了來傳信的錦衣衛,他們拿了小的之后又放小的回來了。”那傳令兵忐忑地拿出一封信,“據說是錦衣衛指揮使駱安的親筆信,要小的交給大都督。”
蒲子通心里一沉,連忙搶到了手上,就著油燈撕開信封開始看。
廣州蒲氏,泉州卜氏,杭州、永春、詔安吳氏,德化黃氏。
三百錦衣衛拿了常寧縣,接下來,本指揮去耒陽。
蒲子通,我湖廣行走對你說的話,還記得嗎?
這信就是這么簡短,沒什么大義凜然的勸降。
可是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信息,讓蒲子通有些發寒。
蒲氏和洪武后遷居福建的蒲氏后人改姓的諸氏,都被駱安在信里列了出來。
三百錦衣衛憑什么拿下常寧縣的?這仗打過嗎?就算是有錦衣衛細作開城投降,也至少要做過一場啊!
但是現在駱安又提醒他,那天那個錦衣衛湖廣行走威脅蒲子通的話。
衡陽城中當然有細作,蒲子通是清楚的。
常寧縣這個“戰果”為證,難題現在擺在了蒲子通面前:誰是細作?難道朝廷大軍還沒攻城,城內就先徹查、亂起來?
又或者,等到錦衣衛在各地出動將蒲氏徹底鏟滅、等到朝廷大軍開始攻城之后,關鍵時期有細作在城中生亂?
最關鍵的是,常寧縣就這么丟了,衡陽城守軍會怎么想?
這么大的消息,是瞞不住的!
蒲子通只能先喊來了詹華璧,臉色陰沉無比。
“老詹,城西,包括常寧縣,都是交給你來守的。”蒲子通看著他。
詹華璧帶著常德衛從寶慶府往東進入衡州府,他的人馬,大半在城西,一千五百人在常寧。
“常寧怎么了?”詹華璧一臉莫名其妙,“酉時五刻剛得報,沒有軍情啊。”
城西的情況他是知道的,蒲子通這臉色,自然只能因為常寧。
蒲子通的臉色更難看了。
現在也才戌時一刻,常寧縣酉時五刻能把情況報到詹華璧這邊,不要時間的?傳令的人過去、被抓了、然后放回來,算算時間的話,詹華璧收到的消息發出之時,常寧縣守軍本就已經降了。
“那千戶但昭年,降了。”蒲子通開口對他說道,“還給你發了假軍情。”
三百錦衣衛絕不可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常寧縣,也絕不僅僅只是今天敵蹤現于南面衡州府腹地、駱安剛剛抵達常寧縣的一時之功。
詹華璧剛剛聞言色變,蒲子通又問他:“但昭年隨你一路過來,難道不可靠?”
他疑惑的是但昭年為什么一點抵抗都沒有。哪怕有細作開城門,但昭年隨詹華璧一路劫掠而來,難道能逃過一個死?
“…難道你疑心我?”詹華璧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殿中油燈閃爍,兩人對視著。
“我豈會疑你?”蒲子通很快開了口,“只是一夕之間,南面形勢大變。顧仕隆與朱麒圍而不攻,要等的只怕就是這件事了。不搞清楚原因,我心難安,你也一樣吧?”
“…我也不明白。”詹華璧接受了他的說法,“你們舉旗后,但昭年是我衛中極力主張歸附的千戶,還手刃了一個不愿隨我的千戶。若非如此,我豈能讓他在外鎮守常寧?”
殿中油燈還在閃爍,兩個人的心頭如同外面的夜色一般沉重。
“他為何極力主張歸附?你于他有何恩?”
不搞清楚這個原因,如今這叛軍兩巨頭再看底下人之時,恐怕都會個個生疑。
這不妙,這很不妙。
兩人還沒搞清楚原因,又有親兵來報:“大都督,常寧守備、游擊將軍但昭年率殘軍三百余人逃到了回雁峰下,常寧城破!”
蒲子通和詹華璧徹底懵了。
他媽的,到底發生了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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