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嚴大牛底下的二洞主就押著六車糧食與唐培宇匯合了。
“把總跟衡陽城中出城追擊的人在岣嶁峰下對上了,天虎寨已經拿下,把總已經通告了咱們虎賁營和將軍的名號,兩邊僵持,把總令小的運糧而來,請將軍速速下令。如果先打起來,后面只怕不好談。”
唐培宇看了看那車輛上衡州衛的刻記,還有車上麻袋中的白米,點了點頭就吩咐:“快些趕路。你去傳令,說本將軍頃刻便到。去過衡山城,蒲子通必定已經知道本將軍來了。真要戰起來,他也少不得損兵折將!”
衡陽城北岣嶁峰下,嚴大牛率著兩百余“悍匪”與衡州衛中一個百戶所率領的人對峙著,眼睛看著衡陽城方向出來的更多人馬。
遠遠望著有旗幟,那是有足夠分量的人出寨城了。
看煙塵和人潮的規模,只怕過千。
也許是蒲子通本人。
九月初十的黃昏,叛軍檄文中出現的兩大“將軍”唐培宇和蒲子通在衡陽城北終于“會師”。
唐培宇臉色難看:“蒲子通,你為何背信棄義,以致長沙城失守!”
蒲子通只是笑著看他這點殘軍:“正統在衡陽城,陛下拜我為大都督,我豈能不護侍左右?之前密議,也只是先守長沙,不行便退守衡州府。陛下年幼,若一去一回路上出了差池,那如何是好?唐將軍,長沙如此堅城竟會這么快失陷,陛下失望至極。”
聽他夾槍帶棒地嘲諷,唐培宇只是盯著他:“奉天討逆何等大事?你私心如此之重,如今諸路大軍合圍衡州府,便是伱的妙策?”
“唐將軍自衡山城而來,沒見到本都督下令修筑的沿路寨堡嗎?這衡州府,可不比長沙府如紙糊一般。”蒲子通咧嘴笑著,“唐將軍本是本都督上官,知道本都督的才干,不然當年何以保舉本都督任衡州衛指揮?今非昔比,唐將軍還是不要擺這些架子了。既知奉天討逆是大事,如今合兵一處,主次要分明。”
他說完這些就眼神一冷:“唐將軍敗逃至此卻劫我糧隊,是什么意思?”
兩邊相距不足五十步,身旁親軍都如臨大敵地準備保護兩人。
蒲子通說了主次,唐培宇身邊已經沒有睿王和傅榮忠這樣的人物,只有帶來的近兩千殘兵。
衡州知府不肯一同舉事,如今衡陽城中,文武都是蒲子通的人。
他看了看蒲子通身后以逸待勞的千余精兵,只能沉聲說道:“合則兩利!我可以奉你衡州衛為主,但我虎賁營,不能被你打散,仍要以我為首。糧草軍需,一樣不能少!”
“自是理所應當。實不相瞞,城北烝水岸邊,本都督早已筑好軍寨等侯將軍。”蒲子通又盯著他,“將軍若要與王師匯合,當與本都督一同入城先面見陛下,受印拜將。吉王既已被擒,如今諸事都需名正言順!唐將軍以為如何?”
唐培宇搖了搖頭:“以我之見,我虎賁營駐扎于岣嶁峰更可與衡陽守軍成犄角之勢。逆軍須臾便至,何須這等繁文縟節。若要受印拜將,我遣人代我陛見便是。”
誰心里還不清楚,如今那六歲“天子”只是木偶而已,唐培宇是萬萬不敢離開自己的軍隊入城的。
他覺得蒲子通提出這一點就已經是不懷好意,這更堅定了他上岣嶁峰的決心。
蒲子通只是看著他說道:“唐將軍何須相疑?”
“蒲都督未率軍援守長沙,本將軍以一衛兵力迎戰顧仕隆五萬大軍以致于敗逃至此。蒲都督若要用我這長沙衛兩千百戰老兵,現在便該是蒲都督讓本將軍再度相信都督誠意才是。”
蒲子通望著充滿警惕的長沙衛殘軍。
想了想之后,他就點頭道:“唐兄說得也不無道理。既如此,唐兄便遣使隨我入城吧。岣嶁峰還需從速構筑城寨,本都督可撥民夫二千,起運糧草軍資隨唐兄入山,如何?”
“好!唐某于峰下等候。嚴大牛,你代本將軍入城陛見、受封!”
有風險的活,唐培宇現在都讓嚴大牛去做。
岣嶁峰上的天虎寨如何,也得自己的心腹親信去查看、接收。
嚴大牛毫不猶豫地說道:“末將領命!”
蒲子通卻盯了盯嚴大牛,眼神微瞇:“你就是衡山上祝融洞的大洞主嚴大牛?”
嚴大牛只是桀驁地哼了一聲:“正是!”
“你投了唐兄,卻不來投本都督?”
唐培宇靜靜聽著,對嚴大牛的身份又相信了一些。
“我義弟鄧二虎死于你箭下,如今我投了將軍,沒想到竟要聽命與你!”嚴大牛啐了一口,“若不是唐將軍舉義旗,長沙衡州有被官兵清掃的危險,我豈肯下山共赴義舉?你若要我不計前嫌聽命用事,必須叩拜祭告我洞中兄弟!”
說罷又揮了揮手:“實不相瞞,衡山之中三洞九寨,如今已盡歸將軍麾下,不少人都與你有血仇!如今你為義軍都督,該給個說法!”
唐培宇心里一突,還真怕蒲子通放下架子,給自己麾下埋個收服這些山賊的釘子。
果然蒲子通立刻正色說道:“昔年在偽帝旨意下,不得以而剿匪。諸位壯士也無非飽受欺凌,這才上山落草為寇。如今皆為義軍,本都督正該祭告各位兄弟。待你隨我入城,陛下會親自社壇祭告,大赦天下走投無路落草為寇之壯勇。湘南贛西皆知嚴兄大名,若能盡數歸附,嚴兄大功一件!”
唐培宇就見嚴大牛有了一絲洋洋自得的神色。
他頓時后悔,想著不該讓嚴大牛替他入城的,可蒲子通已經親自過去拉著嚴大牛的手了。
“原來蒲都督也是個豪爽人物!”嚴大牛似乎對這番說辭很受用,“若真能由陛下社壇祭告,那還有什么話說?”
蒲子通連聲保證,隨后問了問有多少衡山上的兄弟隨他下山后,就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唐培宇。
什么兩千百戰之兵,原來有六百多是衡山上的悍匪。
而如今這些悍匪,大多以嚴大牛為首。如果收服了這嚴大牛再另立一軍委以重任,只怕唐培宇一部立刻分崩離析。
唐培宇現在左右為難,既不能反悔不讓嚴大牛入城、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猜忌,又不能坐看蒲子通去嘗試收服嚴大牛。
敗軍之將,太難了!
大明的百姓這么多年來確實過得都不怎么樣,每一省的許多崇山峻嶺里都生活著許多山賊。
蒲子通與唐培宇的天真不同。
起兵就是謀逆造反,造反有旗幟確實會好一點,但蒲子通并不會真把什么吉王、睿王當做必須要低頭敬畏的人。
利用而已。
但是蒲子通也并非莽夫,他知道這次舉事的成敗核心在哪里:首先,義軍不能有兩個頭領,主次不分。
不去長沙府,一舉多得。有了長沙府為餌,詹華璧得以轉掠三百余里,帶著大量錢財丁壯來到衡州府;蒲子通沒有大肆出擊,而是先依靠衡州府的地利構筑了里外數道防線;唐培宇敗逃至此,吉王被擒了,義軍從此由他說了算。
到了這一步,他需要的是守住,是不斷壯大力量。
兩個字:人、糧。
賊匪,就是蒲子通最容易爭取過來的一類人。
在大明算是很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下,一旦做了賊匪,再難回頭。哪怕是化整為零下山隱姓埋名,那也是逃丁隱戶,只配為奴。逍遙自在慣了的人,還能受那種委屈嗎?
現如今,蒲子通要做一件事。
在他的擺布下,六歲的朱載堚用了印,發布了一道“圣旨”:天下匪寇,大多因為偽帝繼位后德政不修,走投無路故而落草。今先帝嗣子、大明正統奉天討逆,各地匪寇可興義師。功成之日,大分田土,論功行賞,授勛蔭子不在話下…
而朱載堚還確實在被改稱為“皇居”的睿王府里設了祭壇香案,親自祭告以原祝融洞二洞主為代表的天下受難匪寇。
“…今祝融洞主嚴大牛甚明忠義,歸附王師,驍勇善戰,特授昭毅將軍,茲任衡陽守備參將,統帥衡州府歸附義軍鎮守城北烝陽大營!”
嚴大牛望著前方,六歲的孩子身上穿著龍袍,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
宣讀“圣旨”的,是一個太監,被稱為司禮監掌印。
“臣謝陛下恩典,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昭毅將軍是正三品的武官銜,參將也是正三品的武將實職。
嚴大牛接了“旨意”后,又有一道給唐培宇以及唐培宇麾下其他將領的任命。
唐培宇長沙一戰狙擊“逆軍”有功,從原來從二品的定國將軍升為正二品的龍虎將軍。所授職位為前軍都督,名義上還能統帥衡陽城以北的諸軍,包括嚴大牛和衡山城及沿線一帶寨堡的守軍。
但蒲子通“定策”有功,已經被授予從一品的昭武將軍,更是整個“王師”的大都督,統帥所有兵馬。
“來,嚴參將,為你引見一下。”蒲子通熱烈地拉著他的手,“這位是左軍都督、湖廣總兵詹華璧詹將軍。”
嚴大牛看著面前這個盔甲鮮明、長相清瘦冷峻的人,抱拳道:“末將參見詹都督,常德府斷魂戟之名如雷貫耳,今日才得見尊榮!”
蒲子通哈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歸附王師,江湖口吻慢慢改掉。詹都督統帥大軍,卻不需親自持戟上陣沖殺了。”
“…大都督見笑了。許是因為昔日洞庭湖上詹都督時常持戟上船親手殺賊,有洞庭湖上的兄弟逃到衡山來說得太多。”
詹華璧微微翹起嘴角。
“不知嚴參將擅使什么兵器?”蒲子通又問嚴大牛。
“末將除了亂耍刀,也就因為常居山中,拉弓射箭有一些造詣。”
“哦?能開幾力弓?”
大明以前,弓力的計量曾有很多單位。斤、斗、石、鈞等民間雖然仍舊會用一用,但已經大多以“力”來計量,一力約是九斤余弓力。
軍中更是明確了上、中、下三個等級。下力大約不超過六力,也就是不過六十斤弓力;中力則是可達九力,近百斤;而上力則可達十三力。再往上,則稱虎力,難得一見。
嚴大牛就拍著胸脯豪氣地說道:“十力之弓,末將可連射一兩二錢之箭一囊,百步之外可十中其九!”
“這般神勇?那本都督和詹都督定要見識一二!走,去校場!”
開十力弓不算離譜,能連射十余箭甚至更多的也有。
在軍中,能連射八箭,可稱合格。連射十箭以上便很優秀。
但那是重一兩二錢的重箭,一囊箭更是五十支,一口氣連射出去還能在百步外十中其九,這是妥妥的神箭手。
到了校場,嚴大牛取了弓和箭,還真在蒲子通和詹華璧眼皮底子下一口氣射出去了二十余箭,一共只有兩箭脫了靶。這樣的表現,只引得一陣大贊——這也有蒲子通帶頭鼓噪的原因。
但隨后,箭矢就變得有些綿軟無力。嚴大牛干脆停了下來,臊得滿臉通紅、有些憤憤地說道:“下了祝融洞,這十來天就不曾好好吃飽!讓二位都督見笑了…”
“已經是神乎其技了,哈哈哈哈…”
蒲子通卻很高興。
越是力大之人,食量本來就更大。嚴大牛從衡山上一路奔波過來,先劫了一趟衡陽城送往北面寨堡的糧車,又帶人平了岣嶁峰上的天虎寨。興許在山上吃了一頓,可隨后就與出去查探情況的百余人對峙起來,從午前一直到現在,入城之后確實一直沒吃什么東西。
“今日天色已晚,嚴兄弟隨我回府,好酒好肉先吃上一頓!我府中還藏有好弓數張,合該贈予嚴兄弟這等英雄,走!”
嚴大牛喜上眉梢:“末將先謝過大都督!”
衡陽城中氣氛雖稱不上平和,但現在也不算多緊張。
蒲子通明顯有幾把刷子,殺了衡州知府之后,衡陽城中現在軍民之間還算相安無事。做生意的仍舊做生意,只不過城中糧蔬肉果及諸多事物,有專門的人在城外收買再運入城中。
大部分充作軍需存儲起來,但也有不少再轉手給城中各商鋪。物資供應少了,價格自然會高一些,但非常之時,城中百姓固然心頭憂慮惶恐,日子卻也還過得去。
這時便有一家肉鋪,那店老板面前的木板和掛鉤上已經只有幾件肉都快被剃干凈了的骨頭和沒人要的幾小塊肉——富人家搶剩下的,普通人家此時也吃不起。
他似乎只是等著把這最后一點貨賣出去,而后便見許多親兵提前清了道,眼神警惕地看著街兩邊的角落,尤其是高處的一些門窗。
戰事將臨,城中實際是叛軍,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從一個多月前開始,城中其實已經排查了一遍又一遍,但可能的刺客仍然存在。
雖然這一個月多來根本沒發生過刺殺蒲子通及新任官員的事。
肉鋪老板也低下了頭,但他之前眼神的余光分明看見了一張有點熟悉的面孔。
現在不遠處的聲音隱隱傳來,他正襟危坐著,心中卻是微微一震。
“大都督,現在可不敢要媳婦。等咱先把衡州府守穩了,不用您說,老牛自己也要找幾塊好地耕一耕!”
“說得好!嚴兄弟,安心跟著本都督,將來封了爵,這爵位是要傳下去的。嬌妻美妾,本都督給你做媒!”
肉鋪老板聽著聲音遠去,蒲子通的親兵也依次再挪往下一段街道警戒,這才抬起頭看了看那邊的方向。
…好像是那個出身湖廣,三年前被回京的北鎮撫使王佐在路上帶回京城的獵戶嚴春生?
一手箭術冠絕錦衣衛,眾太保中官位最小的十三幺。
他怎么到了衡陽,還跟蒲子通稱兄道弟起來?
“大都督府”中,嚴春生已經和蒲子通、詹華璧還有他們的親信文武班底們大快朵頤起來。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持著一張劣弓、從一里之外追著那只中箭奔逃倒斃到王佐面前的野豬還悍然與他爭執獵物歸屬的小獵戶了。
這三年來,他經歷了很多。進了錦衣衛,就是新人,是駱安和王佐的班底,接受了來自皇帝許多新要求的訓練——既識字讀書,又接受錦衣衛里最有才干的人傳授經驗。
嚴春生深知今天看到的井然有序的衡陽城,對于一支以一府之地叛亂對抗朝廷的叛軍來說是多大的治理成果。
恩與威,勤勉和才干,一樣都不能缺。
“今天看到城中景象,我對大都督是真的佩服了!”嚴春生敬酒,“大牛是個粗人,實話實說,我投唐將軍也只不過是想做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大不了繼續做山賊。如今衡州府內老百姓過的日子,比大牛當年都要安穩。大牛覺得,跟著大都督,這大事能成!”
他拍著馬屁,蒲子通也很得意:“這便是正統所在、民心所向。譬如卜府尊,正德三年會試既中,卻看不慣當年劉瑾當道,殿試未應便回福建隱居。雖無進士之名,實有經天緯地之才。這等人物一見檄文便遠道來投,足見天下人都盼著王師撥亂反正。嚴兄弟,用他們讀書人的話來說,本都督這也是千金買馬骨,何況嚴兄弟確實是千里馬。”
“來!”他端起酒杯,“盼從嚴兄弟開始,天下英豪歸附者越來越多。諸位,一起滿飲此杯!”
朝廷大軍正在迫近,衡陽城中文武高層卻在這豪邁地飲酒,似乎沒將剛剛在長沙城大勝的顧仕隆看在眼里。
而這杯酒放下之后,忽然有人來報:“稟大都督,衡山城呈來奏報,擒獲顧仕隆招降使者三人,有顧仕隆用印的招降書!”
蒲子通眼中精光一閃,哪還有剛才已經微醉的感覺。
“哦?人在哪里?”
“廖參將已派人押送趕來,算算時間,該是明日辰時便能到。”
蒲子通嘴角露出微笑:“那就等明天到了再說。”
說罷看向了嚴春生:“嚴兄弟,雖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顧仕隆為虎作倀卻來招降正統,這便是大逆不道之至了。明日城門外,你可敢斬了來使?”
嚴春生面不改色:“大都督有命,末將自當遵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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