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九月底的萬壽圣節,但已是多事之春夏。
湖廣資歷最老的藩王楚王薨了,他是沒辦法再去京里為陛下賀萬壽了。
但現在武昌府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們想的卻是:楚王薨得巧,撞在這個敏感的時間點,以后還會有楚王嗎?
大明諸多弊病,聰明人幾個不知?宗室繁衍,朝廷的負擔本就越來越重。
都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第六代楚王都薨了。
而藩王繼統,哪有不對其他藩王做一些布置的?
偏偏剛有五軍營之變,又有四川之變,而后楚王薨了。
他人都沒了,孫交和顧仕隆、谷大用都一起到了楚王府。
朱榮澯在操辦著喪事,朱顯榕等子嗣自然是披麻戴孝守靈。
“世子,王爺何以忽然病重不治?”
朱榮還沒有入殮,孫交看著已經被整理過儀容的他,妝飾好的朱榮看不出什么異常。
在武昌府,孫交、顧仕隆不是沒與朱榮打過交道。性格雖然軟弱了一些,可他剛剛五十,身體也沒差到那種程度。
要說因為清整水利,朱榮對皇帝是否有削藩之意憂結于心,那也沒有就此病重不治的道理。
現在孫交問出這句話,雖然語氣是惋惜的,但靈堂之中其余人全都心里打鼓。
這么敏感的時候,你能隨便薨的?
無人敢去猜測是不是有什么內情,但誰都清楚,接下來陛下對楚王薨逝及楚藩嗣封一事勢必影響到天下藩王的心態。
朱顯榕自然是回答:“父王病重月余,多方延請名醫也未有好轉,只是萬不曾想到竟…”
他說到了這里就痛哭起來,帶起一片凄惶聲音。
孫交不是來查問情況的,這種情形之下也只能先致哀,而后關心喪事安排。
可該了解的情況,需要了解,要不然奏疏里怎么寫?
皇帝對于楚藩又是個什么態度?
以孫交的身份,以他現在的立場而言,楚王既然死了,此時反而萬不能翻楚王府的舊賬。
不管他的死多么敏感,先死在前頭而后還被動刀子,那皇帝再不在乎名聲,也不能顯得如此刻薄、令宗室心寒。
反而是一定要有安撫之意的。
因此,吊唁過楚王,在楚王府長史等人面前,給楚王診過病的名醫被請來之后,孫交話里話外問的都是楚王之前病重的一些病癥。
大夫心驚膽顫。他們雖然不懂朝中大事,但經過他們診治的藩王忽然薨逝,幾個大夫頓時說得云山霧罩的,言語之中被孫交引導得只是描述朱榮此前病癥之頑固。
奏疏怎么寫,有了。
這就是巧合,不要過多解讀。若有其他藩王對此過多解讀,那才真的是找除封。
只是從楚王府回來之后,他緊緊皺起了眉。
皇帝安撫楚藩的方式也將很微妙。
朱榮這生生像是被“嚇”死的,他怕什么啊?如果他不是被嚇死的,而是另有隱情,且不說查出來之后天下會不會信,查出來了就的處理。
當年太宗為什么起兵靖難了?一開始他也是試圖避禍的,只是建文削藩的架勢太狠。現在非常時期,死了一個藩王,說不定都有人認為是皇帝下的手!
可要是大肆安撫,宗室問題還怎么解決?皇帝如今剛十八,兒子兩個了,肉眼可見地會子嗣繁榮。現在不著手給宗室立一些規矩,將來更難。
而楚王薨逝,各地宗室按禮也要遣人來吊唁一二吧?都是皇親,來吊唁的人得是藩王子嗣吧?
這可是一次藩王之間溝通一下意見的機會。
皇帝還不好下旨各藩王府指定由誰前來。
一大堆的問題讓孫交冥思苦想了許久,讓他老來再種珠胎的小妾心憂不已。
年紀這么大了,自請留在湖廣干什么啊!
好歹帶她先回京里跪見了正妻,有個名份再說啊!
老頭子答應好了的!
湖廣奏報遞到京城時,前往湖廣及四川的選鋒剛剛出發兩天。
楊廷和倒吸一口涼氣,恨不得破口大罵,而后神情復雜地看著皇帝。
朱厚熜也情不自禁地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兩額。
這個動作很古怪,這不是一個十八歲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會自然而然做出的動作。
他身上的朝氣、銳氣與那種閱歷頗多的沉穩一直是這樣雜糅在一起,形成一種很特別的氣質。
現在,新參策們同樣感受到了皇帝的異樣風采。他們也確信:沒有任何一個參策開了口,皇帝顯然已經理解到了楚王這一薨,把多大一個難題丟到了京城里。
今天,只是新參策們補課的日子罷了。
明知地方上已經多處有了狂風驟雨、尚不知情形如何,但御書房內其實頗為沉穩平靜地由幾位老參策們向他們通告、申明一些規矩,還有新法布置的前情提要。
而后,新任司禮監掌印張佐攜奏報而來。
朱厚熜是不在乎什么刻薄不刻薄的名聲,只是現在又不是要做獨夫。所有的布置,無非讓一批膽大的人主動跳出來,而不是用狠辣的手段去逼他們反。
楚藩有沒有問題?
問題多了去了,要不然顧仕隆為什么要綁著他次子送到京城來?
現在朱厚熜都懷疑楚王是不是自盡,畢竟顧仕隆遞來了一把刀,這把刀是可以砍向楚藩的——如果朱榮還活蹦亂跳的話。
但他現在死翹翹了。
“以卿等之見,此事該當如何處置?”朱厚熜揮了揮手,“靖安侯奏疏中的建議,卿等也都說說看法。”
人死為大,不能小看這一點在這個時代對普通人的含義。
李翔尸劾這件事之所以讓許多人錯估了隨后皇帝的反應,就因為真的拿命跟你玩的時候,你應該認真、尊重。
朱厚熜選擇了干脆地拿下了被查出的張偉等人,就是想化被動為主動。
可現在朱榮是“病死”的,他還是藩王。
難道讓仵作去褻瀆一些朱榮的尸身?讓錦衣衛暗查一下有無內情?
之所以要盯著藩王,不是因為現在有哪個藩王頗為雄才大略,而是因為他們是很多情況下都可能被擁戴起來的旗幟。
現在若真有誰想起建文年間舊事,心寒之下真的敢于主動站出來充當旗幟的話,意義就不同了。
恩威并施,拉攏分化,是既定方針。現在威還沒施加到哪個藩王頭上,卻先要施恩安撫。
參策們看完孫交的奏疏之后,楊廷和就開口道:“靖安侯持重之言!依臣之見,自當先議尊謚、治喪儀、襲王爵。武昌稅課司也好,王府田土歲祿也好,那畢竟都是嘉靖五年以后之事。”
拖字訣,朱厚熜懂得。
就是顧仕隆的這把刀白遞了。
升為御書房首席的顧鼎臣也說道:“楚藩之繼,無損湖廣巡視水利事。如何行事,一概如舊。”
成為了參策要說話,不說話,怎么顯示自己是干臣?
顧鼎臣雖然沒有去過地方,但他暗示著皇帝現在可能擔心的事情:宗室之事沒了一個切入點。
若朱榮健在,只是查辦楚王府一些不法事,一舉多得。首先宗室侵吞之田土,怎么處置有了先例;其次楚藩查而不除,大多數宗室不會覺得逼迫過甚;其三若真有宗室不甘,只要與如今正在大肆查辦的謀逆大案稍有牽連,那便是除封。
有了這一回,新法穩了,皇帝在位時間也更長了,其后再對宗室進一步改革,阻力更小。
朱厚熜在盤算著。
宗人府在冊的皇室宗親,如今總數還只是剛到八千人的規模。記憶之中,老秦說的嘉靖年間宗室人數暴增三倍,從此越來越難處理還沒發生。
只養著,不能發揮作用,不允許有出路,始終不是最好的辦法。
聽他們議論著對楚王薨逝一事的應對,朱厚熜忽然站了起來,站到了大明輿圖的前方抬頭看著。
御書房里安靜下來,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背對著他們,朱厚熜開了口:“萬壽圣節讓諸位藩王入京的本意,除了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藩王不識大體,朕本打算過些時日到了七八月份再與卿等商議。現在,朕不妨先說說,卿等也聽聽。”
說罷轉了身,看著他們道:“朕淺悟天、物、人三理之說,這物理之道,萬法館中供奉專心參悟之,兵仗局于火器已有所突破,洋薯等高產糧種也有望在大明推而廣之。那皇明鐘,嚴嵩奏請,卿等也知道了。正如《大學衍義補》中所言,財富資于人力。明物理、用人力,天下還不知有多少事物可堪用、可創富。”
楊廷和等人一臉疑惑,不知道他為什么說起這些。
“宗親今制,自有其因。就藩地方,不予任用,諸事不準,皆是為了防備大位之亂。貴養之,則百余年后,如今負擔日重;折鈔削祿,既有損宗親之義,也無法解決根本。況且,宗室之中也有賢才,這就好比勛戚之中有崔左軍。”
崔元忽然被提到,瞪了瞪眼睛看著皇帝:伱想做什么?
朱厚熜看著他們,表情平靜:“這物理之說既然是朕首悟而來,莫不如由皇室宗親發揚光大,從中悟出更多道理、造出更多有用之物。既可創富,便不再是無源之水,用之日竭。朕藩王繼統,朕之后,大位與此前宗室再無瓜葛。在冊宗親已逾八千,朕以為,這八千宗親,可以有個新制了。”
楊廷和呆呆地看著他:什么意思?
道理是沒錯,大位世系已經轉移,大明將來的天子,自然都是眼前這位的后人,除非他也跟他堂哥一樣。
現存的八千余宗親,怎么保障他們此后都與大位不再能有瓜葛?
而聽話里的一絲,宗室之中也有可用之材,那還要給他們施展才干的空間?
朱厚熜說道:“主要倚仗,自然是朕年輕。朕強身健體不懈怠,起居視事皆有度。不敢稱勤勉如太祖,然朕雖操勞國事,亦清楚該信重卿等和臣下的,不必過分勞心勞力。在這養心殿內,朕之萬壽節,應當是有得過的。若朕得以在位數十年,此時的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么?”
眾人若有所悟,明白了他的意思。
越到后面,皇帝的威望自然是越隆。
雄主面前,豈有遠房宗親還能重新翻天的道理?
“十年之內,宗室賢才精研物理學。十年以后,宗室新一輩子弟可允科考。嘉靖五年后,朕對皇明記還有安排。有事做,能創富,宗室也不致于無所事事,只能攪擾地方。朕已經想過很久這個問題,此前是藩王無旨不入京,若將來是藩王無旨不離京,專心于皇莊、皇明造辦廠、皇明大學院之中各展所長,可否?”
楊廷和感覺頭皮發癢:輔佐這個新君,時不時就有新東西,是以前完全沒思考過的問題。
從藩王不入京到不離京?
皇莊他們知道了,現如今成為萬法館中農學館的試作之地。在皇帝的講述里,就兩個詞:優種、優法。從物理之學去闡述,那就是各地水土不同,種子及耕種之法、農具農器都可因地制宜。
現在,陛下是不是有意把各地藩王的賜田也收為皇莊?這樣,那就真是南北都有許多試作田地了。
這皇明造辦廠是個新東西。采買法后,將來只怕從軍器到諸多尋常器物都將由專門的、并非列入官衙的這個造辦廠來負責了。各地場、礦,包括什么織造局,將來都會納入其中。對朝廷來說,很特別的一點就是這皇明造辦廠也會繳稅。用陛下的話:應繳盡繳,讓銀錢流轉起來。
而皇明大學院…楊廷和聲音有點發干地問:“陛下,這皇明大學院,若臣所料不錯,是要自萬法館再擴建吧?既然稱學院,那么…士子可以在這皇明大學院中求學?那國子監…”
朱厚熜擺了擺手:“不急。目前階段,只是研究型。其中求學者,就好比民間學徒一般。朕這次讓天下藩王及勛戚入京進賀,本就有勉勵他們選送有志后輩入萬法館之意,三五年內也只是如此。”
可是在座參策都想到了將來。
一門心思只鉆研以前理學的天下讀書人,恐怕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了:陛下有心將物理學發揚光大。
第一步,從宗室和勛戚之中選擇擁躉。
實踐學成為正式官學之意已經明明白白。
楊廷和聲音更加干澀:“陛下是準備…將這旨意盡快宣往各地嗎?”
腦子慢了一兩拍的有些人頓時目光一凝。
謀逆大案正在查辦,各地都會有同謀落網。剩余那些人,要么怕了,要么懂了。
但天下讀書人還有一面旗幟:山東衍圣公。
陛下以宗室新制收順從藩王之心,給他們以新希望;這批勛戚交替之后,新受封的勛戚鐵桿保皇。
還有沒有官紳一心念舊制?
楊廷和問皇帝:你是不是接下來想再把實踐學的旗子在衍圣公面前晃一晃,看他急不急眼?
“陛下,臣惶恐,臣愚鈍…”楊廷和很謙虛,“陛下之實踐學、辯證法,天下讀書人還需時間領悟其妙…”
才半年吶!多少人根本就不懂,您怎么對這學問能牢牢占據理學如今的地位這么自信?
“朕沒著急啊。”朱厚熜說道,“只是讓宗室子弟和勛戚子弟中感興趣的來學一學,研究一下。天下讀書人,該研習經典的研習經典,該科舉的科舉。”
“…明年鄉試,陛下無意改制?”
朱厚熜嘿嘿笑了笑:“不改考的內容,但可以改改出題形式,改改閱卷評卷之法。”
考綱沒改,你不能說現在就開始塞實踐學私貨了,盡管廣東已經在這么干。
可是趨勢已經十分明顯。
“這皇明大學院,只從宗室和勛戚子弟中擇人而教?”顧鼎臣還有大好前途,他像嚴嵩一樣需要好門生。
朱厚熜再次笑了:“若有自愿入院研學者,需要交學費。這一點,宗室勛戚子弟也一視同仁。朕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人。”
楊廷和嘴唇一抖,失聲問道:“陛下,您親自教?”
朱厚熜點了點頭:“朕的學問已經學雜了,一些入門的物理之道,朕還是略懂的。那皇明鐘做了三根指針,萬法館的供奉和巧匠們以為實無必要,還是朕堅持讓他們研磨更精微的齒輪,盡力造出。會壞得很快,但有用。朕連這些事都能參與一二,帶一些年輕人入門還是能做到的。”
大家看著面前的年輕人。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四個字:天子門生。
真正的天子門生,言傳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