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養心殿,他們進入御書房時只看到皇帝已經坐好了,表情很嚴肅。
楊廷和也不壓抑疑問了:“臣未致仕便加三公,更賜宮中乘輿、入朝不趨,李翔之事究竟有何蹊蹺?陛下何以如此處置?”
說罷看向王瓊他們:“你等為何又順勢鼓噪?”
之前那一通堅決請辭,似乎不是因為壓力太大想開溜了,而是他另有判斷,覺得那樣更好。
“黃錦,閉門。閑雜人等,遣離百步之外。”
朱厚熜這話一出口,眾人不由得表情凝重起來。
等到黃錦出去一通之后回來,朱厚熜才平靜地說道:“御書房內的君臣一心,都是朕逼迫出來的,朕清楚。”
楊廷和聽得一愣,隨后忍不住說道:“犬子于廣東那么一鬧,臣在朝野已是新黨黨魁;德華等人各有舊錯,崔左軍及九峰公皆為國戚,費子充已明陛下決意,王伯安敬服陛下學問!陛下籌算無遺,參策歸心是實在的!”
他可能覺得自己語氣太強硬了,緩和了一下才糾結地說道:“臣這年余以來,著實已經殫精竭慮。以此刻情勢,陛下準臣致仕,新法也不致于就此擱置。臣斗膽直言,陛下縱使有心削藩,此時也算不得難了!”
人人都聽得出來,楊廷和心里確實怨氣不小。
王瓊看了看皇帝之后忽然說道:“我倒以為,楊閣老想岔了。”
楊廷和對他也有氣,聞言反問:“請教!”
“臣斗膽剖析。”王瓊先對朱厚熜行了一禮,斟酌了一下才說道,“京營初成,誠如介夫所言,有費子充居中籌謀,舊黨難以翻天。便是有心削藩,以參策之一心,天下也無法大亂。”
朱厚熜默不作聲,王瓊是第一個站出來接著朱厚熜的意思演下去的,朱厚熜想看看他是不是看透了。
王瓊再看了看皇帝,繼續說道:“陛下與我等皆知新法尚有數法未宣之于眾,縱使此刻諸法,也已大異于歷朝歷代。今年實踐學之爭議,廣東動賦役之后,各路人等會有什么舉動,萬不能只憑著我等一心、草草練就之京營便覺足以高枕無憂。莫要忘了,衛所屯田之制可還不敢輕動!”
楊廷和皺起了眉:之前殿上處于風口浪尖,倒是忘了天下衛所對于新法的反應。
“陛下所言之戶籍之法,為何現在不能先提?主要便是因為軍戶!如今新法能不能成,要義在于人、錢、權之流轉。增添那么多官吏,大半是為了應對將來天下百姓不受戶籍拘束、不受路引過多拘束而設。”
王瓊頓了頓之后說道:“而后錢法,庫法,更是要將天下財富管得更好、更活。凡此種種,如今不敢輕易行之,何也?天下稱不上高枕無憂,參策于此種聞所未聞之新法能不能成,心里也不見得深信不疑。”
他對朱厚熜行了行禮:“臣任戶部尚書多年,這兩年來不知鉆研了新法多少回。以臣之見,這新法若有一環施行不徹底便會前功盡棄。若要能走到那一步,那不僅僅要御書房內君臣一心,還要天下以為可者眾!”
“實踐學一出,于物理學上有所建樹自當登堂入室。雜家、工匠、商人實乃農人之外將來大明創富之生力軍,這些人,陛下僅僅設一個萬法館可不足以彰顯其應有尊榮。”
王瓊最后看向了楊廷和,冷然說道:“天下官吏至少十數倍之,又添一群國之物理干才,閣老莫非以為天下可以不流血、除掉諸多人便可讓這么多人得享尊榮,一心認同新法?況且,陛下縱有心除宗室之隱患,又豈可師出無名主動而為?”
楊廷和默不作聲。
除掉張氏兄弟的黑鍋,他已經背了;陛下要解除宗室隱患,還需要用新法的名義讓他繼續背黑鍋嗎?
王瓊是點出了一個確實不容忽視的一點:軍屯。
動了士紳賦役之后,下一個會不會是軍屯?那些仍舊存著扳倒新黨希望的人,不從軍屯這個敏感問題上挑撥才確實奇怪。
可是,之前商議過后新法只推行現在這些,皇帝真的像王瓊所剖析的一樣,將來還是會對軍屯下手嗎?不是在軍屯之外又給募兵餉銀以收其心?
“大天官所言,陛下確實作如此謀劃嗎?”楊廷和直白地問。
朱厚熜點了點頭:“楊閣老既領了朕之賞賜,今日是準備令卿等皆明朕心的。開國已百又五十八年,沒有乾坤再造之法,新法淺嘗輒止,無非續命而已。待朕百年后,恐怕就面目全非。”
楊廷和神情復雜地看著他。
乾坤再造…至于玩那么大嗎?你還真想立萬世之法?
以如今這些做法,已經堪稱巨大改制了。真像王瓊說的那樣,缺了一環就會前功盡棄?
“宗室、勛戚、武將、官紳。”朱厚熜平靜地說道,“如今天下財富,可謂盡由百姓勞苦耕作而得,供養整個大明。從賦役入手略解其苦,治標不治本而已。朕需要的,是這四類坐享其成之人將來都能為大明創造財富。”
“…緩緩圖之,事緩則圓啊!”楊廷和苦口婆心,“如今糧餉都未齊備,大戰一起,內憂外患齊至,百姓生靈涂炭。陛下為何總想著畢其功于一役?”
“沒有那么險。”朱厚熜搖了搖頭,“卿等可還記得此前定下的清查水利水患之三年國策?”
他們都愣了一下,李鐩不由得開口說道:“可是諸藩賜田內…”
楊廷和頓時問道:“諸藩賜田內怎么了?”
朱厚熜代為回答了:“不止諸藩賜田。應該說,天下的田如今大略分成了兩類:貧苦百姓的田,權貴大戶的田。如今耕作,收成如何除了靠天,有多少是因為灌溉之水?天下大修水利,如今百姓田地能享受其便嗎?”
看到他們沒說話了,朱厚熜很明確地說道:“截道、改渠、挖潭蓄水。便是地方自修之水利,也大多使權貴人家得其便。”
“…這件事,與沒有那么險有何關系?”楊廷和不明白。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厚熜看著楊廷和,“楊閣老,你需勇決一些。重整天下水利,使百姓得其便,這算不得嘉靖五年前新法已推行他省吧?楊閣老既已權傾朝野,以此為名,先收諸省民心,再查辦諸省阻攔之權貴,理所當然吧?”
“…若是藩王賜田之內水利呢?”楊廷和懂了意思,百姓被鼓動才是大亂根源。如果百姓覺得新法好,那么值得憂慮的就只有衛所兵。
朱厚熜淡定地說道:“朕知道楊閣老肩上的擔子重,故而許了太廟之約,不是作假。朕不親自為之,才是真正緩兵。若天下此時就確認了新法是朕之決意,守舊官紳、貪瀆武將及藩王才會毫不猶豫合流。李翔之死,錦衣衛及內廠奏報確如朕殿上所言,這定是某些人投石問路確認情勢。如今這樣,楊閣老大可以重整天下水利之名查之,朕便如今日朝會一般,一一照閣老之意懲辦便是。”
楊廷和神情復雜地看著他:“陛下,臣真的老了。這古往今來第一權奸之名,臣擔不起。”
楊廷和不說話。
朱厚熜收起了笑容,嚴肅地說道:“卿等覺得朕急了,楊閣老剛才一句話卻點明了關鍵。”
他們齊齊看過來,朱厚熜這才說道:“朕確實可以一件一件慢慢去辦,朕確實年輕,可是卿等不年輕了。三五年后,卿等老邁,新拔擢之重臣,豈有卿等聲望之隆?便是其時張孚敬能參預國策,諸參策又豈能人人皆是朝堂多年砥柱?”
時不我待,新法固然需要很多年才能起到效果,但再要等到如今這樣奠基的好時機,又要多久?
幫他推行新法的人,個個都聲威卓著多好?
十八羅漢的威力,比十八和尚強多了。
楊廷和與王瓊等人都看著他年輕的面孔,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在座的,包括現在不在這里的楊一清、費宏、王守仁,無一不是從正德朝開始就名震朝野的重臣。
真出了什么事,他們門生故舊遍天下,壓得住。
再過一些年,他們老的老,死的死,退休的退休,新一批參策還有這樣的威望嗎?
等他們聲望日重,十多年后了。
雖然他們覺得這樣的時間跨度很正常,但皇帝顯然不這么看。
眾人想起那南洋海上長城。先厲兵秣馬的京營,恐怕也不是為海戰準備的,那么還有北面…
朱厚熜看著他們說道:“朕好不容易使卿等歸心,不管用了什么手腕,卿等畢竟是在新法路上了。新法若成,于百姓而言是功德無量,卿等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故而朕說,沒有那么險。”
“朕雖有約束宗親害民奪其利之意,然朕相信列祖列宗能理解朕為大明萬年計之苦心。故而朕今日可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朱厚熜凝視著楊廷和,“若卿等能助朕再造大明,他日朕必不負卿等。天子一言,日月共鑒!”
還活蹦亂跳著的魏彬、陳金、郭勛、王瓊等人都證明著朱厚熜的守信。
現在,朱厚熜對他們給出了新的承諾,在強調了對楊廷和的太廟之約的前提下。
楊廷和感覺自己被拿捏了。
確實心里有了一點感動。
他心里盤算著:楊一清在邊鎮約束西北邊軍,十五萬京營已經募齊。國庫支用如流水一般,但皇帝再不像他堂哥那樣吝嗇從內庫拿錢。
費宏那家伙,應該看得清局勢。若他真的有鬼,陛下絕不吝惜徹底鏟除他鉛山費氏。
鎮守湖廣的鎮遠侯、鎮守兩廣的朱麒…
剩余那些藩王,不像有能成事的。今年夏日,王守仁也可以再次出山了。
至于東南那些拿百余倭寇都沒辦法的衛所將卒…
他咬了咬牙:“那臣就試試做個‘權奸’吧!只是陛下,南直隸需有穩妥布置!”
朱厚熜毫不客氣地說道:“京營初成,武定侯南下守備南京。”
楊廷和張了張嘴:怎么看上去又被我逼走一個對皇帝忠心的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