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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楊廷和大逆不道

  廣州府內,張孚敬帶領眾官向皇帝遙拜之后,是在巡撫衙門舉辦的宴席。

  巡撫衙門,全稱是巡撫都察院。

  若是別省的巡撫衙門,整個巡撫衙門里除了巡撫標兵營的坐營中書官之外,文官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巡撫本人。

  其余人,都是巡撫的幕僚,或者巡撫本人所聘用的編外辦事人員。

  但廣東巡撫都察院現在上下足有一百三十六人。

  張孚敬這個巡撫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來就任的,他的品級是正三品。

  在他之下,廣東巡撫衙門現在暫時沒有超過六品的官。那是因為,六品之下,廣東可以自己銓選。

  而現在的巡撫衙門,本身也只需要和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提刑司、治安司、稅課司、都察司進行公務往來。各司都有獨立衙署,巡撫的屬官只需要和他們對接好就行。

  在省級這個層面,按理說巡撫都察院與都察司都是平級的地方督憲部門。廣東都察司的掌司,理論上還要監督張孚敬及其余諸司履職情況的。

  但這是因為張孚敬現在的資歷還不夠,因為按照設計,廣東將來是要設總督的。

  這總督的品級,必定要高過現在是從二品的左布政使,達到正二品。

  所以現在的衙署改革還不是終點,張孚敬想著梁儲當日所說的“太廟之功”,認真地對他今天請到巡撫衙門的諸司高官們說道:

  “廣東乃新法試行之地,陛下之實踐學、辯證法,孚敬聞之振聾發聵、思之受益匪淺,實盡得大道真傳!”

  張孚敬對北面拱手致敬,而后鄭重說道,“蒙陛下圣恩,受朝廷重望,廣東鄉試得以一年一試!鄉試由朝廷委任主考,然廣東院試考取生員,本撫以為,廣東應當考新學!”

  話音一落,眾人神情各異。

  今年開了恩科,但全省一年考出來的舉人總數并不會過多。

  考舉人的難度是很高的,而且各省定額。仁宗洪熙年間規定了各省鄉試錄取舉人的名額:

  南京國子監和南直隸額數八十人;北京國子監和北直隸額數八十人;江西五十、浙江四十五、福建四十五人、湖廣四十、廣東四十人、河南與四川各三十五、陜西與山西、山東各三十、廣西二十人…

  哪怕廣東去年、今年都設了副榜,廣東新增的舉人加起來也不足兩百人。

  對廣東已經決定添設的龐大官位數量來說,這無異于杯水車薪。

  目前,往屆候缺的來了廣東很多,其他各省受到舉薦到廣東來做官的很多,監生里也來了很多,但還不夠。

  廣東今年衙署改革之后,真正到任的官員總規模還不足四千,其中大部分還是以前省府縣三級衙門里一些風評不錯的干吏、衙役得授的從九品至正八品。

  現在張孚敬一句廣東明年考秀才的院試要考新學,眾人都不知道會引起什么連鎖反應。

  學政過去是在提刑按察使司,如今卻已經移到了布政使司里面,由其下禮廳負責。

  廣東左布政使張恩猶豫著說道:“明年本就要賦役分離,士紳富戶除了不得隱田隱丁、按田底權征收田賦、嚴明必須遵守優免之策,徭役更是攤丁入畝。撫臺,真正的硬仗要開始了,此時宣諭各府縣考實踐學,是否不妥?”

  張孚敬在廣東殺了兩回,有了兩次大敗葡萄牙人的戰功,此時聲威已經相當強。

  他聞言卻沒直接反駁張恩,而是問了一句孫交:“侯爺,您怎么看?”

  孫交呵呵笑了笑:“我到廣東只是督巡衙署改制之事。若不是小女年幼,本該已經返京復命了才對。廣東學政,不需我多置喙。”

  年初就把喜訊傳回京城的孫交在這個高齡又喜得千金,目前才滿月不久。

  他準備在廣東這更暖和的地方呆到春暖花開再返京。

  張孚敬卻不管他的推脫,繼續笑問:“侯爺本也是學問大家,不知對陛下這天、物、人三理及那辯證之法有何心得?”

  孫交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好在只是問他關于這學問本身的心得,不涉及到廣東省具體的施政決定。

  孫交這個國丈只能長嘆一口氣:“治學一生,從未見過有如陛下天資卓絕者。這天、物、人三理以實、踐二字相聯系,確實有如大道煌煌之音,振聾發聵,引人深思。那辯證法,更是一個為人處世、齊家治國之良法。”

  張恩神情復雜地看著他們倆。

  演什么演呢?

  你們一個是皇帝提拔的,一個是國丈。

  陛下提出的這個新學問,本身是否經得住天下人推敲是一回事,那本身也不重要。

  但是新黨從天物人三理之說與那辯證法演繹出來了變法依據,“國體之本固不可輕變,國用之法應依理常變”這句話,才是牽動許多人神經的東西。

  這是對于目前形勢有沒有必要變法的解釋權。

  廣東現在開始考新學,那就是要幫新黨宣揚這門學問。

  目前,理學還是正統,是許多讀書人鉆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學問,以之應試科舉,以之交游談論。

  這套新學問是在理學的框架內博采眾長,似乎表面上看去很好地融合了更多的學問。

  如果沒有新法,那么天下研究學問之人,未嘗不會嘗試著自己在這添磚加瓦、注解宣揚的過程中貢獻力量、以邀文名。

  但現在有新法,新學問被提出的時機就有點巧了。

  費宏、孫交、王守仁都不在中樞,這套新學問真的是出自陛下,還是楊廷和為首的新黨精心準備好、以陛下之名提出的?

  “用修,你當年參與心學、理學之辯,你對這天、物、人三理之說如何看?”張孚敬又問楊慎。

  已經升任定品為從三品的布政使司禮廳掌廳的楊慎斷然說道:“有此學問,便是王伯安也當啞口無言。此乃儒門幸事,廣東何不為天下先?”

  張恩都無語了,伱是楊廷和兒子,你之前就莽得嚇人。

  楊慎卻又看向桂萼:“子實兄,你掌戶廳,今年廣東田賦、稅收如何?”

  桂萼小眼里都是興奮,他太喜歡現在這種大開大合的感覺了。

  “今年雖只編審科則,雜辦尚未改制,然田賦是攜去歲撫臺之威好好辦了下去。廣東田賦今年就收上來了一百七十余萬石,比往年多了六十多萬石!明年若無大災還能再多至少六七十萬石。”

  桂萼嘆道:“清丈之后,廣東應賦田土增添了兩倍有余,這還沒算…”

  他沒把話說完。廣東國初有二十三萬余頃田土,現在經過百余年開墾,實際總田土面積應該是多了三四萬頃。但相應的,其中又有數萬頃變成了衛所屯田。

  這次廣東新法前后,廣東應賦田土從只有七萬余頃暴增到近二十萬頃,那可不就是理論上保持如今的田賦征收比例,也能一年收上來兩百多萬石糧食嗎?

  “至于采買法和商法收上來的商稅,我聽翟掌司說有二十三萬余兩吧?”

  桂萼看向已經從正四品提學升任從三品稅課司掌司的翟鑾,只見他點了點頭:“今歲朝廷及廣東諸辦采買一共支用出去四十余萬兩,十抽其一便是四萬余兩。市舶司那邊,自從朝貢市易皆由皇明記來承擔,市易抽稅竟有十五萬余兩,較往年又是倍之。再加上其他諸多課程,總計是有二十三萬七千五百余兩。”

  戶廳只管人口和田賦,另外則是廣東本身支用。稅課司則是田賦之外的諸多雜稅,在廣東則還有市舶司。

  楊慎聽完就說道:“廣東新法必成!還有頑固貪婪之輩螳螂擋車,必定毫無幸理。反之,廣東有多取舉子之機,嘉靖五年會試定然也會考實踐之學、辯證之法,則廣東舉子豈非能夠大展風采?”

  楊慎這話聽得張孚敬點了點頭,有點感慨地看著楊慎。

  “這實踐之學,我近日多有研習。其中物理,古往今來不知幾多大儒也曾涉獵。如今看來,倒是深合大道。物理與人理就恰似那道家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楊慎進入了真正的興奮狀態:“天理生物理、人理,這物理人理交相牽連、流轉不定。若無人去格物,物之理不明;若無人明物理而用之,我輩如今還只能刀耕火種,豈有馴牛馬之力、導水害而成利、遵歷法以合農時?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這人倫之理,豈非與萬物之理息息相關?”

  他表現了一番因為他自己的聰明對新學問的接受之快。旁人雖然聽得心里暗自點頭,但終究覺得他是情感上跟傾向于要接受新學問。

  但楊慎的論點很明確:“此新學問深合大道天理,必將大興!廣東率先考新學,有識之士只會拍手稱贊!廣東文教之昌盛,恐怕這新法正是良機!”

  廣東在討論著明年就在省級考秀才的院試中先考實踐學、辯證法,而四川成都府中,費宏府上卻群情激憤。

  “楊介夫為了新法簡直不擇手段!如今看來,當日不惜以首輔之尊與王伯安在經筵上辯經,他究竟有何臉面代理學出聲?”

  這個憤怒開噴的,把矛頭對準了楊廷和對理學的背叛。

  雖然這個實踐學的核心仍舊是天、物、人三理,可加入了一個新的東西,在許多人看來就面目全非了。

  “若按這三理之說,那什么農家、墨家、醫家、陰陽家…這些三教九流豈非也都可歸入物理,躋身儒門子弟?這些人將來要不要不學圣賢之言就能從科舉再開科入士?如此一來,禮制何在?尊卑何存?”

  “奇技淫巧登堂入室,世風不古,大壞綱常!費公,總要做點什么啊!”

  他們都看向了默不作聲的費宏,只見費宏幽幽嘆了一口氣,隨后看向了他們說道:“按楊介夫的說法,這天、物、人三理之說和那辯證之法,是陛下所悟。”

  眾人頓時啞口無言。

  剛才回避著這一點,就是不好明白地駁斥皇帝的思想有問題。

  這就是朱厚熜自己站出來提出一些新見解的好處,也是楊廷和他們耐得住性子絕不先嚷嚷什么新學問的原因。

  當官的,站出來直接駁斥皇帝在學問上學歪了,是需要勇氣與執著的。這樣的人,畢竟只是極少數。或者說,如果能成為風潮,會有更多的人出來附和。

  現在,他們不就是想讓費宏來引領這股風潮嗎?

  但偏偏,大家又都清楚舊黨現在處于下風。陛下還是希望新法能達到富國強兵這個目的的,新黨至少現在得到著支持。

  這個時候,舊黨站出來攻擊新學問狗屁不通去打皇帝的臉?那不是自絕后路嗎?

  舊黨還希望著新黨折騰不出什么成效,皇帝失望之后重新啟用舊黨呢。

  “楊介夫那句話堪稱大逆不道!”有個人開口了,“在陛下看來,盡收天下有一技之長者而用之自無不妥,辯證之法也只是思辨之法。然楊廷和因陛下所得便宣稱什么國體之本固不可輕變,國用之法應依理常變,實乃大謬!”

  他眼神灼灼地看著費宏:“費公,國體之本不可輕變,那豈非是說國體之本可變,只是不能輕易變之而已?這國體之本是什么?此不臣之言!”

  費宏意外地看了看他:“怎么說?”

  “國體之本,往小處說是帝位、嗣統、皇權之尊,往大處說是禮制綱常,是天子遵禮法取儒門士子佐之以治天下!楊介夫竟言國體之本可變,只是不容輕變,他是何居心?不管往小處說還是往大處說,都是天子之敵、天下之敵!”

  一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頭。

  “此言有理!廣東新法,士紳置辦田產,與百姓一般交賦無異,這倒是無傷大雅,皆是公忠體國之舉。然士紳可行商,竟與狡詐商人一般被商法、稅法等同視之,那天下人何必還讀書?士農工商,就該各處其位,天下方可井然有序!”

  “陛下言物理,言思辨之法,這學問之事本就是讀書人來做。如今新黨不明陛下真義,卻曲解之以為新法之佐證,用心險惡之處,從那一句國體之本固不可輕變、國用之法應依理常變就可看出。”

  “既有不臣之意,更要導大明往亂處而去!若國用之法時常變之,天下人無所適從,何以自處?”

  他一頓慷慨激昂地發表完見解之后,就殷切地看著費宏。

  核心意思,就是讓天下士紳有一個集中攻擊新黨、楊廷和的點:你還想動國本?你什么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煽動方向:你楊廷和是不是要刨天下儒門的根?你若只是治學問也就罷了,你現在這么打擊士紳的地位,天下還能井然有序嗎?

  費宏有些悲哀地看著這些因為舍不得自己家田產商行收益的“舊黨”:你們看不出來,以楊廷和的學問水平搞不出這一套學問嗎?

  其實,只要在學問方面沉得下心來的,自然能夠品味出這一套學問的嚴謹與深奧之處。

  他們不見得不懂,只是因為利益,他們不想懂。

  至少要先把新黨趕走,恢復舊制之后,再從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這實踐學、辯證法。

  釋經權嗎?

  不好從攻擊天、物、人三理之說去直接得罪皇帝,直接進入了解釋權之爭的層面,那不就是認同了這三理之說已經堪稱新經典了嗎?

  這一場大爭辯之后,天、物、人三理之說這個核心就該深入人心了,大勢必成。

  費宏站了起來說道:“言之有理,我必上疏彈劾楊介夫此言之謬處。”

  眾人大喜,費宏卻有點疑惑。

  如果真的從天、物、人三理之說及那辯證法推演下去,世上還真不會有不變之國本。

  陛下為什么肯讓楊廷和說出那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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