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看向了嚴嵩,這個嘉靖朝最不容忽視的“猛人”之一。
他去浙江,當然會猶如一顆巨石砸進了深不見底的水潭。
他是楊廷和的門生,也是御書房首席伴讀學士——皇帝的近臣。
他去東南,怎么做都將能有雙重解讀。
楊廷和“趕”走了舊黨黨魁費宏,如今參策中除了孫交,恐怕全是“新黨”。
而且孫交也去了廣東督巡衙署改革,似乎是怕楊廷和在廣東惹出大亂子。
這種情況下,嚴嵩去東南,可進可退。
朱厚熜看著他,嚴嵩又說道:“以斷絕日本朝貢為始,必使倭寇更為猖獗、東南海商冒險犯禁。以海防為由,以東南之富,必能練就一支水師。”
皇帝的心思,他十分清楚。
這個日本,似乎比別的事更能勾起皇帝的怒火。
“你懂得練水師?”朱厚熜問道。
“臣不懂,然夏公瑾提督操江,可為臣舉薦人才。趙俊在廣東提督海防道,此戰立下大功,也可轉任浙江總兵官。”
“那你如何行止?”
嚴嵩很快就回答:“楊閣老可大談裁撤浙江市舶司,甚至于征討日本,以向東南士紳富戶攤派糧餉。如此一來,借這浙江諸官口中‘小事’而欲清掃東南士紳之意畢顯。遠征雖不必,然倭寇害民,陛下令趙俊轉任浙江掌兵權,加強海防卻是愛民之舉。”
朱厚熜聽懂了,讓楊廷和更強勢一點,而自己則做出調和行為,向地方釋放皇帝對楊廷和不無忌憚之意。
“臣巡撫浙江,楊閣老必不會反對。然臣至浙江,可居中調和,請奏海貿行分號,擇富商供東南貨物,以海防道戰船護航至廣東牟利。沿途經浙江、福建,若有人截之再走私至日本,臣便不得不奉楊閣老于朝廷所下軍令漸次剿之。”
朱厚熜深深地看著他:都在學著釣魚嗎?
毫無疑問,海貿行分號的合作伙伴一定只會選擇寥寥數家而已。那些被斷了市舶司財源的海商之家會不會鋌而走險冒充倭寇搶掠貨船?朱厚熜估計還是會有的。
但這事需要這么復雜嗎?
朱厚熜思考著,嚴嵩卻說道:“陛下,東南士紳之富,賄結官員之多,絕不可輕忽視之。王伯安丁憂之期未滿,還需一年多方能出仕。待其期滿,東南方可大肆犁掃。在那之前,臣可先做布置。屆時京營可南下,江西兵可東出,海防道能鎖海疆,東南方可言穩。”
這是一局針對東南的棋,嚴嵩也開始策劃劇本。
楊廷和這個黨魁,只怕是要被他推著越來越往激進的方向走了,而他嚴嵩可以憑借天子近臣的身份釋放另外一層意思。
他和趙俊在浙江加強的海防道及浙江官兵,短期內可以是剿倭寇,長期呢?再加上丁憂的王守仁,浙江的官兵,這有沒有可能是將來的勤王官兵呢?
全看嚴嵩去浙江之后的操作了。
這些天朱厚熜多翻了一些輿圖與典籍,初步理出了一個頭緒。
那細川氏應該是以四國為主要領地,與那大內氏隔著瀨戶內海。
而在大內氏領地的附近,有個地方名叫石見山。
那是一座不斷產出、又源源不斷流入大明的銀山。
與此同時還有從南洋方向流入的白銀,巔峰時期,大明占有了來自全世界近半的白銀。據朱厚熜聽老秦說的,超過三億五千萬兩白銀。
在銀本位的時代,這是很恐怖的數字。
這么多輸入的白銀,又有一大半是從日本而來。
至于大明的覆滅過程中有多少是因為白銀,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現在朱厚熜想著嚴嵩說的練水師,笑著問了問他:“日本是不征之國,你為何提遠征?”
嚴嵩正色道:“南洋海上長城終歸是防著西洋人的。然西洋人既可自西洋經南洋而來,陛下又曾言其人已環游四海,將來未嘗不能自東而來。若與日本相勾連,我大明東方海疆更廣,東南富庶之地豈可不防?”
朱厚熜感慨地看著這貼心人。
他應該是不知道石見銀山的。
朱厚熜雖然記得不清楚,但也知道那石見銀山是因為運用了什么更先進的冶煉之法才越來越重要,最終在日本引起了不斷的戰斗。
此刻在朱厚熜所搜羅到的信息,也只是歷年來從市舶司及一些人的奏疏里找到些關于日本銀錢的只言片語,說了日本雖然產銀,但多從大明求購銅錢。
由此可見,此時的日本還沒有大規模利用石見銀山建立自己的銀幣體系。
但是銅錢是嚴禁外流的,所以只能通過走私。
東南海商是如何先用貨物從織造局和市舶司手中換到銀子和銅錢,又如何走私銅錢、如何在一次走私中通過銅錢獲得貨物和銀子再賣去南洋、又如何從南洋或日本采買貨物回來,一次賺好幾道的,朱厚熜大略能夠想象。
因此他看著嚴嵩點了點頭:“明天國策會議上議一議。”
浙江官員的奏疏是通過通政使司正常渠道遞上來的,不比解昌杰通過賴恩遞上來的密奏。
朝臣們知道參策們肯定已經在商議此事了,但暫時還沒有結果。
到了下一次朝會之時,新黨黨魁、內閣首輔楊廷和卻再次一反常態地在朝會上奏事了。
眾人愕然。
上一次這樣,是費宏朝會上開火,引起了其后延續數月的新黨、舊黨之爭,隨后以皇帝當庭手刃廣東逆賊結束。
今天怎么反過來了,是楊廷和開火?
“陛下!臣楊廷和請奏裁撤浙江市舶司,嚴懲提督解昌杰、提督太監賴恩等人!浙江上下坐視倭寇縱橫劫掠,其罪難逃!”
在有些人目瞪口呆中,朝參官里竟有許多人紛紛站了出來附議。
此時此刻,楊廷和的“威勢”是很強的。
新法雖未曾鋪開,但修訂《大明律例》已經在他的同鄉李充嗣的主持下穩步推進。
新黨在廣東行新法雖然還沒進入到對賦役正式動刀的時刻,但廣東大捷傳來,也足以被楊廷和作為新黨功勞。
景帝追尊為顯宗,被迎入了太廟,于謙陪祀在側。行見中外曰顯,受祿于天曰顯,圣德昭臨曰顯,這一對君臣的名聲,新黨給出了定論。
陛下的長公主已經確定選尚四川新科進士余承業為駙馬,而余承業是楊廷和長女婿余承勛的親弟弟。
楊廷和下一句又說道:“張鶴齡、張延齡兄弟雖本就證據確鑿,然借之生事之人一直不曾查明,故而三法司審之遲遲未決。今逆賊方沐賢據查仍有余黨緒方沐義藏身日本左京兆大夫大內氏領地,半年內又屢屢有人上疏以其為昭圣慈壽太后親弟為其求情,足見幕后有人圖謀甚大!其容留逆賊在先,余孽不絕在后,臣請奏誅殺此二僚,警示天下!”
“日本國所派使團悍然劫掠浙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請奏編練水師,發文征討之!”
那些明哲保身的低調朝參官們驚呆了:楊廷和這是瘋了嗎?皇帝已經奪去了他們的爵位抄家下獄了嗎,為什么要借日本使團的事對他們趕盡殺絕?
最主要的卻是最后一句:征討日本?
皇明祖訓何在?日本不征之國啊!
就在他們被楊廷和的瘋狂眩暈住之時,只見崔元著急忙慌地站了出來說道:“楊閣老,此言差矣!陛下!征討日本萬萬不可!張鶴齡、張延齡二人舉止不端、察下有漏,奪爵治罪已足矣。浙江之事,何以再因之誅殺二人,使天下人議論陛下?”
“陛下,臣附議!”王瓊也站了出來,“日本罔顧藩國之義,斷絕朝貢足矣。浙江市舶司既為日本朝貢而設,裁撤之也屬應當。然遠征日本,耗糜多而難見功!楊閣老此議,臣不贊同!”
看著楊潭隨后也站了出來反對楊廷和關于遠征日本的奏請,許多朝參官又想起了往事。
帝黨不是與楊廷和一起趕走了舊黨嗎?怎么現在帝黨和新黨又掐了起來?
一切仿佛都是因為浙江之事,楊廷和要借題發揮嗎?
朝堂之上,楊廷和慷慨陳詞:“百余倭寇縱橫浙江,劫掠害民,百姓何辜?浙江上下應對失措,不思守土安民之無能,反仍奏請寬恕其過、仍給堪合,是何道理?陛下!天理昭昭,浙江地方之糜爛,恐與廣東此前無異!若不嚴懲,何以告慰遇害身死之百姓?陛下!連區區倭寇都無從抵御、任其逍遙法外,臣等有何面目于宗廟中祭告祖宗與于忠武公?”
在某些人心目當中,浙江因為一場小騷亂死了些百姓,楊廷和這屬于過分拔高了。
可是,楊廷和說的是大道理,是儒家必須至少表面尊重的道義。
只有崔元似乎十分克制著情緒,盯著楊廷和說道:“楊閣老!廣東新法仍在試行,勞師遠征,糧草何來?”
“開國以來,倭患便未曾斷絕!太祖皇帝因之設了兩浙備倭司,太宗時廣寧伯因大破倭寇得爵!如今,倭寇竟與逆賊余黨勾結,以朝貢之名劫掠我大明,是可忍孰不可忍!崔左軍,伱貴為勛戚,難道能熟視無睹?剿滅倭寇,討伐日本,為的是東南重地!糧餉籌措,東南士紳百姓自當有錢出錢,無錢應募!”
新的戶部尚書吳廷舉頓時出列了:“陛下!如今廣東大勝,將士正待犒賞!明年之后,京營例餉及軍器支用近百萬兩!富國之策未有成效、歲入不能倍之以前,大明實在經不起遠征日本之耗費!東南稅賦重地,楊閣老此請實不能允!”
吳廷舉這話一說完,頓時又有許多朝參官踴躍出列反駁他。
似乎又是一次國策會議上商議未過,矛盾爆發到朝會上的事件。
出身東南的官員們很快就發現了一些詭異的地方:這些站出來踴躍支持楊廷和的,基本都是賦稅很輕地方出身的北方人。
大明何以富國?如果能把有海貿之利的沿海各省、田地肥沃的東南搞定了,新法只怕就成了一大半吧?
如果讓他們成功,南方官員要被清掃多大一批?
看到皇帝也瞅著楊廷和及那些站出來支持他的朝參官,捕捉到皇帝眼中閃過的一絲不悅,許多之前沉默著極速運轉大腦的人立刻就像是為國請命一般滑跪了出來。
“陛下,萬萬不可勞師遠征啊!”
“陛下,沿海倭患雖絡繹不絕,然其害遠不及貿然加派,令百姓負擔更重!”
“陛下…”
聲勢不見得比楊廷和的派系小,崔元、王瓊也都帶頭與之爭辯了起來。
“夠了!”朱厚熜忽然一聲大喝。
奉天殿內寂靜了下來。
朝臣眼中,朱厚熜凝視著楊廷和說道:“逆賊余黨冒名劫掠生事,張氏兄弟容留逆賊、幾度猖狂不臣罪有應得,死罪!市舶司管束不力,先裁撤之,眾臣解送入京議罪!浙江上下應對不力,依楊閣老之見,該當如何處置?”
皇帝表達了他的意見,前兩個結果,算是對這次事件主要的處置意見了。最后一句,只是看楊廷和愿不愿意就此為止吧?
楊廷和沉默了一會,行禮慨然道:“臣請設浙江巡撫。浙江上下于此事中應對不力之罪,應當查明原因以申大明律例之威,以平浙江民憤!倭患不絕,若無巡撫督憲地方,恐倭寇襲岸再造慘案!”
“以楊閣老之見,何人可任浙江巡撫?”
“臣舉薦御書房首席伴讀學士嚴惟中,加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巡撫浙江!”
請奏于謙配享太廟的嚴嵩!
他去浙江是什么用意再明顯不過。查這次倭亂,連著要被裁撤的市舶司一起,浙江上下會有多少人被波及?
于謙是何等清廉,浙江諸官呢?
皇帝在沉思,楊廷和又說道:“若浙江上下傾慕于忠武公者眾,區區百余倭寇絕不至于如入無人之境!陛下,天威縱不能遠播日本,浙江百姓也是陛下子民!皇子降生,何等幸事?然陛下忍聽浙江子民悲痛之哭否?”
許多朝參官心里一咯噔:壞了!
他們都看向了楊廷和:當時被皇帝狂蓋帽子的他,現在開始向坐穩了帝位的皇帝蓋帽子了。
喜得皇子的陛下哦,您不顧浙江子民喪親之痛嗎?
皇帝果然神情一僵,隨后惱怒地說道:“準了!嚴嵩,你去浙江,給朕好好查一查,為什么區區百余倭寇便能在浙江如入無人之境,殘害朕的子民!”
嚴嵩出列跪下:“臣遵旨!”
誰知楊廷和還說道:“臣請武定侯整軍備戰!若浙江果有逆賊余黨,武定侯可隨時率神機營南下!”
朱厚熜沉了沉臉:“此事不急!若無他事,先散朝吧!”
人人都聽出了皇帝的不滿意。
散朝前,他還說道:“嚴嵩、張璧、顧鼎臣,隨朕回御書房,進講太宗皇帝冊封日本國王、重開日本堪合及歷年來舊事。”
今天不開國策會議了,皇帝只召了三個伴讀學士。
但任誰都看得出來,主要是召嚴嵩。
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作為伴讀學士向皇帝進講了,講的還是與日本有關的舊事。
但難說不是別的目的。
散朝的朝參官們看著去往文淵閣的楊廷和:御書房內前幾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天非要逼著皇帝殺了張氏兄弟、還要在浙江大動干戈?
回到文淵閣里坐好之后,楊廷和才伸手揉了揉臉。擦去嚴肅的表情之后,露出的是滿臉苦笑。
他媽的,越來越像權奸了,還要演得越來越大義凜然。
蔣冕、毛紀、石珤、楊潭都看得似笑非笑,隨后也都苦起了臉。
“我再去文樓傳召京營國策推行會議吧。”表面上,他也是楊廷和的新黨干將。
石珤也搖著頭:“《大明忠佞鑒》又要加一卷了。”
說罷就起身去史館。
楊廷和喝茶潤喉暖心,悠悠說道:“將來,我等也不知會在忠臣之列,還是在奸佞之列。”
事到如今,新法必須成了!
這還只是開始,費宏現在只怕還沒收到密令,還沒糾集舊黨出手呢。
他去了四川這么久,楊廷和家與李充嗣家的黑料只怕收集了不少吧?
現在能保護他的,反而只有皇帝了。
這叫什么事?
御書房里,朱厚熜卻只拿出了一個匣子,交給嚴嵩。
“此去浙江,別讓朕失望。”朱厚熜深深地看著他,“你請奏于公配享太廟,當以之為榜樣。”
嚴嵩只以為皇帝這是提醒他太廟之功,渾然不知道皇帝真正想的是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