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卿,你這樣說可有證據?”
賴恩問出話后,緊緊盯著宋素卿的反應。
這個人不僅知道前年方沐賢的事,現在更是暗示方沐賢的余黨就在大內氏那邊。
“外使只是猜測。大內氏盤踞之地,是日本國離大明最近的一帶。”宋素卿平靜地回答,“外使素在日本關西一帶京都附近,足利將軍及右京兆大夫細川大人已經十年未能與大明往來。那逆賊既在大明生事,借大內氏之力是最容易的,而那九州島一帶也是浪人、武士很多的地方。”
解昌杰和賴恩他們對日本所知不多,平日里也并不關心。
但現在不管宋素卿說的是真是假,他們都不敢賭。
萬一他有什么證據,只是現在不肯說呢?
對市舶司來說,以宗設謙道他們為主還是以鸞岡瑞佐這邊為主并不重要。可如果以宗設謙道為主,人送到了京城,回頭宋素卿他們拿出了證據出來,那是什么性質?
把前年密謀在日精門刺駕的逆賊余黨以國賓身份送到奉天殿上?
再行刺駕是不可能的,但萬一出了什么事,誰來擔罪?
賴恩語氣不善地瞥著他:“你只是猜測,便想巧舌如簧,讓咱家暗助你們除掉日本左京大夫所遣使團?伱們兩方相爭竟想借咱家做刀,好大的膽子!”
“左京兆大夫大內義興,原本只是周防一地守護,如今已是七地守護,在九州一帶聲威赫赫。這一切,都離不開他的家臣、智將陶興房。而陶興房有一個義兄陶義清,原名緒方沐義。緒者,世系。方沐賢,緒方沐義,賴公公,外使雖只是猜測,但稱不上巧舌如簧吧?”
解昌杰和賴恩都不能再等閑視之,連忙問道:“確有此人?”
宋素卿看向了鸞岡瑞佐,只見他點了點頭:“陶氏是大內氏十分重要的家臣,大內氏討伐各地,陶興房兄弟二人功不可沒,在日本也是遠近聞名的人物。”
雖然不太懂宋素卿說的是真是假,但鸞岡瑞佐當然是幫他。
賴恩看向了解昌杰,再次問了一句:“解僉都,以你之見該當如何?”
“若果真如此,倒不得不防了。”解昌杰想了想之后說道,“但畢竟是持國書堪合而來,不如先問問那宗設謙道有沒有陶義清此人,原名何人。若果如其言,則要呈稟陛下如何處置了。”
說罷看向了宋素卿:“你點出此事,莫非盼著大明對那什么大內氏興兵,好助你們除掉他們?”
“外使豈敢如此?只是大內氏實乃割據不臣之輩,又包庇大明逆賊余黨,這日本朝貢正使豈能由其委派,新朝堪合豈能發給他們?”宋素卿說來說去,似乎都只是為了這次以及以后的朝貢之事。
“鄭提舉,就如解僉都所言,你借安撫商議為名,再去問問那陶義清之事吧。”
宴會都已經準備了,自然還是得進行。
鄭守介去了一趟之后很快回來:“這宗設謙道不肯再來,不過大內氏陶家確有陶義清此人,也確實是陶家義子。只是原名如何,宗設謙道不得而知。”
“你問起此事時,他神情可有變化?”
“我留意過了,頗有驚詫警惕之意。”
宋素卿坐在席間淡淡說道:“宗設謙道原姓徐,也是大明后裔。若那緒方沐義也是大明后裔,他們二人同在大內氏帳下用命,絕不至于沒有深交。諸位上官,若不審問,他豈肯直言?諸位上官不信外使之言,如今卻是打草驚蛇了。”
這話聽得鄭守介連連點頭:“他確實姓徐,寧波有不少人認識他。”
說罷急切地看著賴恩:“賴公公,若果真如此,可是大功一件!”
賴恩想著宋素卿關于一船貢物賞賜的讓利,想著宗設謙道的不肯退讓,又想著宋素卿所說的緒方沐義。
這家伙說了不用市舶司出面,只需暗助他們,讓他們先以日本國內爭斗的名義先做掉那個大內氏使團。
有心算無心,應該會速戰速決。
主要是武器。
賴恩思索了一番,還是問了一下解昌杰的意見。
解昌杰卻想著,如果大內氏包庇逆賊余黨的罪名坐實,那么過去數次日本朝貢都是由大內氏來完成了,東南有多少富商參與了日本朝貢交易?
既有這次交易的誘惑,又有以前那些舊賬的把柄!
于是解昌杰點了點頭。
宗設謙道那邊,他確實不知道陶義清原名什么。
但鄭守介過來打探這件事而不是關心朝貢之事如何處理,已經讓宗設謙道相當警惕了。
嘉賓堂內,他也不是不懂事的,早已塞錢賄賂了幾個在這里招待他們的小吏。
所取得的成果則是:他知道了吏目洪元金帶著人去了市舶司東庫,要把細川使團的武器還給他們。
宗設謙道驚怒交加。
“宗設桑,現在怎么辦?”探聽到消息的隨員神情憤怒,“明人似乎在計劃著什么!”
宗設謙道臉色陰晴不定。
這次作為正使,若不能帶回足夠多的財富完成使命,那么在大內氏領地就混不下去了。
他狠了狠心就說道:“把大家都叫到我這里來!”
不能坐以待斃!這件事,只能快刀斬亂麻了,這也是帶來的浪人武士都習慣的方式。
入夜之后,原本平靜的市舶司嘉賓堂內,隨宗設謙道這個正使住在這里的三十余人趁夜直奔存放武器的市舶司東庫。
看著被氣勢洶洶的一群人嚇跑的東庫看守差役,宗設謙道不屑地吩咐道:“拿上武器去境清寺,讓大家都先去東壽寺,殺了細川氏的人!”
等賴恩被叫醒之后不由得愕然問道:“打起來了?”
不是說明晚嗎?安排總需要時間的。
“是啊!住在嘉賓堂的人都沖到了東庫!”
賴恩猛地變色:不是那個細川氏使團在動手?
“快,快去把解僉都喊起來!還要去通知府衙那邊!”
因為宗設謙道的悍然發難,市舶司和寧波這邊都措手不及。
大內氏使團內能戰斗的一共也就一百多人,此刻宗設謙道已經趕到了東壽寺,果然見到他們使團的武士都已經有了佩刀。
“殺了他們,一個不留,然后去碼頭和倉庫,搶了他們的船和貨物!”
原本大多就是浪人甚至海盜的大內氏使團頓時眼冒貪婪目光沖了進去,喊殺聲打破了夜里的寧靜。
剛剛爬起床的宋素卿實在漏算了宗設謙道的瘋狂:這可是在大明境內,他就這百余人,還準備去搶倉庫?搶了之后呢?
當東壽寺的大火和碼頭那邊的大火隨后燃起時,寧波就這樣被區區百余人攪亂了。
廣東屯門島上也已經是深夜。
在這里,一場歡迎宴會也已經要接近尾聲。
屯門島這邊在原先葡萄人寨堡基礎上改了改之后,此刻張燈結彩。雖不豪奢,但也顯得很重視。
最主要的是來這里的人。
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的宴會讓阿方索倍感尊重:這個東方帝國皇帝的岳父、尊敬的侯爵大人到了現場,這個南方省份的官員首領到了現場,主管交易的市舶司主官也來到了這里。
“阿方索將軍,夜已經深了。今天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正式開始談判將來的交易如何進行!”張孚敬醉醺醺地說道,“這屯門島是我大明土地,你們想要租借作為駐地,這本應該先商議好才行。如果之前來的是你,也許就不會出現之前的誤會!現在陛下已經準備多與各國交易了,你來得正是時候!”
阿方索也已經被東方美酒弄得有點上頭了,聽了翻譯說的話之后連忙回答:“葡萄牙只為貿易而來,并不想與東方帝國進行戰爭。我們的商船遍布歐洲與印度的海上,貿易的規模將十分巨大。尊敬的張先生,您應該給葡萄牙最優惠的貿易待遇!”
張孚敬聽完翻譯,仍舊滿臉笑容地點頭,并且集中注意力聆聽更鼓聲。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前面花了不少心思。款待葡萄牙人派出的使者,表達了友善的意思,派了膽大的聶豹先到了葡萄牙人船上交換了正式的公文,安排了在這里的“貿易談判”,阿方索才一步步相信。
現在屯門島外的港灣里,雙方戰船數量相等。但按戰力來說,葡萄牙戰船顯然要強一些。
派了這么大的陣仗,允許他們的護衛帶了武器,阿方索這才肯帶著一些非戰斗的重要人士登岸參加歡迎宴會,準備隨后幾天在這里進行談判。
美酒、美食,整場歡迎宴會上大家的笑容,才讓登岸的主要人員們越來越相信這次能夠談下和平貿易條約的可能。
“請阿方索將軍放心。你們的皮萊資大使還在北京活得好好的,包括之前一些被俘虜的葡萄牙人。他們在之前確實搶劫了不少商船,阿方索將軍也是清楚的。”張孚敬繼續敷衍道,“和大明的貿易應該如何抽稅,阿方索將軍也需要給出足夠的態度。”
阿方索回答道:“陌生國度之間最初的接觸總會有許多誤會,之前艦隊被消滅的仇恨并不算什么,只用利益足夠,葡萄牙人需要的只是貿易。我們愿意遵從貴國的規定,為表尊重,我可以先交還之前俘虜的那些人。”
張孚敬笑著問:“相信他們現在沒有繼續被當做俘虜了吧?”
“哦,當然。聶先生來到我的船上不是已經見過他們了嗎?現在,他們被安排在舒適的船艙,只要皮萊資他們回到了廣州,就能完成交換。”
張孚敬搖了搖頭:“既然要與大明貿易,那么仍然只能根據大明的禮制,他們需要作為使者朝覲皇帝陛下。阿方索將軍,相信今晚你已經確認我們的友善了,先放他們下船登岸吧,讓我們明天的談判有個更好的開始。”
阿方索猶豫了一下。
張孚敬又說道:“靖安侯在這里,我也在這里,我們帶來的戰船數量與你們一樣,還沒有你們的船大,速度沒有你們快,阿方索將軍還擔心什么呢?我們已經有了誠意,阿方索將軍,你呢?只要這里談好了,你們的商船就可以出發去港口進行交易了。”
阿方索想了想之后就對身邊的人安排道:“去將他們帶過來吧。”
一小隊已經被解除了武裝的俘虜而已。
張孚敬再次豪邁地向他敬酒,阿方索欣賞他的爽快:“張先生的酒量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明天再嘗嘗阿方索將軍所說的朗姆酒。我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這才一直勉強喝著。”張孚敬滿臉通紅,“阿方索將軍看不出來嗎?我也已經喝醉了。”
這一點阿方索是相信的,因為那個老侯爵早就已經喝醉了,被人攙扶著去休息了。
到過他船上的貿易官員也已經喝得臉通紅,站起來去撒尿時走得歪歪扭扭。
這是一個沒有武器、沒有敵對感覺的宴會現場。
等王應恩他們被帶過來之后,張孚敬要聽的更鼓聲還沒來。
“張先生,感謝你們的美酒與美食,我們今天就喝到這里吧?明天還有很重要的談判要進行。”
“關于明天開始的談判,我還有事需要提醒阿方索將軍。”
張孚敬繼續拖延著時間,一臉鄭重。
阿方索只能強行凝聚注意力,讓沒怎么喝酒的人也一起聽著。
“大明與外國的貿易,采用的是堪合形式…”張孚敬開始說起關于堪合的諸多制度。
關于堪合怎么發、交易的頻率、限定的貨物及賞賜規模,這些有很多可說的。
聽到了關于正貢物可以獲得數倍利潤回報的賞賜,阿方索及隨行商人不由得眼冒金光。
“…所以如果要有足夠多的正貢物,皇帝陛下是需要你們的國王遞交朝貢申請才行的。阿方索將軍,不知道你們葡萄牙在大明進行貿易,愿不愿意接受臣服朝貢呢?”
“這完全沒有問題!”阿方索只覺得這些東方人為了表面的榮耀傻到愿意做這種虧本買賣,“那么這些…額…進貢貨物,數量與什么有關呢?”
張孚敬正要回答,忽然聽到了更鼓聲。
這個聲音,阿方索今晚已經聽到很多回了,在第一次就得到解釋:這是大明為了向所有人告知時間而采取的方式。
張孚敬還詢問了一下在葡萄牙是怎么讓所有人知道時間的,阿方索順帶介紹了一下鐘樓,并且告訴張孚敬,他的船上有一座小型的座鐘。
這個貨物還似乎引起了這些東方人很大的興趣,詢問這種貨物的價值。
現在想來,如果以這種貨物作為什么進貢貨物,那豈不是能得到數倍匯報的東方絲綢、瓷器?
阿方索正在暢想未來,張孚敬忽然對他笑了笑。
“自然與貨物的珍貴程度有關。聶提舉,把陛下需要尋覓的貨物清單拿過來吧。”
聶豹聞言點了點頭,讓下屬去拿來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阿方索看那個式樣,有點像宴會剛開始時這個東方官員贈送給他的一幅畫,是長條形的盒子。
里面大概也是一個卷軸?
盒子被放到了張孚敬面前,他緩緩打開了盒子,然后握著已經去了鞘的那把刀架到了阿方索脖子上。
就這么突然,屋外的鼓聲突然急促,隨后外面銃聲四起,遠處也響起沉悶的炮聲,并且很快變得急促。
“張先生,這是什么意思!”阿方索頓時沒了醉意,冷汗頻出。
“陛下要的貨物,是臣服,不是帶著戰船來挑釁。”張孚敬讓翻譯轉述了這句話,“現在如果你不想死,就立刻下令你的人放下武器。”
“無恥!你們比我們還不講禮貌!”
“跟你們蠻夷,講什么禮儀?”
孫交帶著馬永趕到了屋里,他們看著張孚敬心情很復雜:這家伙真是又膽大又不要臉,逼著他們一起親身犯險搞偷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