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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假戲變真,大勢終成

  當皇帝抽出刀走向鄭存忠時,嚴嵩就開始渾身頭皮發麻,熱血忍不住激蕩起來。

  陛下看破了,恐怕早就看破了!

  在朝廷“黨爭”的幌子下辦了那么多官員又如何?重新洗牌的過程也是重臣們重新分配那些隱形權力的過程!

  但官紳這個群體的中堅力量是官員嗎?

  不,舉人!

  明初,存世進士總數大約兩千左右;成化后,也只三千左右。

  而舉人呢?存世舉人數量要多出一萬以上。

  進士大多在任官職,官員的體面和升遷所需的低調不容他們張揚。

  是舉人承上啟下,為進士官員與秀才、富戶們牽線搭橋,在地方的田地、商鋪等各種利益鏈條中充當關鍵角色。

  金舉人,銀進士,君知否?

  君上實知!

  “黨爭”數月,牽連了一個在野舉人嗎?

  沒有。

  現在張孚敬送來了一個“清清白白”、只犯了一條罪過的舉人。

  陛下親手宰了他!

  嚴嵩看了看楊廷和、費宏他們,兩人凝重無比的神色并不顯突兀。

  天子當殿親手殺人帶來的震撼讓每一個朝參官都是這樣的神色。

  但參策們熟知的皇帝不是這樣的。

  他總是隨和、坦誠、寬仁、持重,有著對大明異樣純粹的少年熱血。

  梁儲、王瓊、陳金、魏彬、郭勛、張鶴齡…哪一個牽涉到的罪惡不比鄭存忠大?陛下都沒殺。

  如今度過了幾個月氛圍非常融洽的老年理論研討班的參策們,突然直面這一幕。

  皇帝重新回到了御座上,奉天殿內外的第一個反應是齊齊下跪。

  朱厚熜看到了他們眼里的懼意。

  不論過去展示了怎么樣的才智、手腕或性情,他們眼里都不曾有這種自然而然的懼意。

  那一刀,就仿佛成人禮一般。

  至此,朝堂上的政治動物們會徹底忘記他的年齡。

  不是暴怒中殺的人,是很平靜、很有目的地殺了人。

  “都起來吧。”

  皇帝開了口,禮官高喊,殿內外眾人站了起來。

  地上已經洗干凈了,這里沒了犯人。

  誰也不知道怎么開口,誰也不清楚皇帝現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奉天殿外站在陽光里的很多官員覺得身體發寒,雙腿打顫。

  “天下官紳,有多少像這個鄭存忠一樣?”朱厚熜開口了。

  “陛下,逆賊口出狂言,已是私欲遮天,有家而無國。此等狂悖之徒天下少有,宜將其不忠不臣之罪廣布天下,夷其三族警示諸省!”

  費宏率先回答,聽得很多人暗暗點頭:就這樣定性!狂的沒邊了!怎么敢暗示流水的皇朝鐵打的世家這種話呢?

  我們真沒那么大的膽子!

  “不,朕問的是,天下官紳,有多少像這個鄭存忠一樣犯了逃避賦役之罪。”

  費宏一顆心直往下沉:要來真的了。

  楊廷和處于眩暈之中。

  到底誰演了誰?

  楊慎那一莽讓他必須演黨魁,皇帝這一刀斷了他演回好人的可能。

  所以皇帝也是先讓他們演著,讓他們把口號喊得震天響而不再能有退路嗎?

  這回,皇帝已經表明了堅決斗下去的決心,再不可能有僥幸。

  楊廷和只能硬著頭皮開口:“圣人教誨兩千年,科舉取士近千年,如今區區舉子都敢如此口出狂言!似他這般狂悖者確實少,有他這樣狂悖之心者呢?費子充,陛下之問,你為何不敢答!”

  這場戲,只能演完一生了。所幸費宏編下這劇本時,也并非只指望皇帝將來會知難而退、主動調和。

  演下去,參策們的將來至少多一層保障。

  于是堂堂內閣首輔跪下來羞愧地說道:“臣所得賜田,臣家中所置田地,臣家中人丁,官吏皆未主動催交賦役!臣猶如此,天下可知!”

  然后他抬起頭斷然說道:“自古變法,必須君臣齊心!若陛下決心已定,臣必主動申繳!新法刻不容緩,賦役舊制一定要更易!”

  朱厚熜問費宏:“費閣老,以你之見呢?”

  費宏也跪了下來哽咽道:“陛下,老臣慚愧!若陛下只求富國,則天下官紳實有罪。然治國之道,非是僅僅富國一面啊!尊卑有序,禮制才是根本!陛下御極一年又四月,權奸便大談變法動搖社稷根基,居心何在?陛下,江山之穩為重,輕徭薄賦休養生息為重!陛下何不徐徐圖之,以待將來?”

  楊廷和怒叱:“廣東已然出了這等逆賊,費子充誣老夫是權奸,難道要予天下逆賊休養生息之機?天下讀書人已將圣人教誨忘了多少,你心中無愧嗎?犬子不忍徭役之苦盡數落于百姓頭上,廣州士紳便已稱他楊不修!是誰身不修?是誰心不正?伱費家是不是田地太多,故而罔顧天下實情?”

  人身攻擊之中,費宏只是連連哭告:“陛下,免賦免丁之策,嚴令命官不得逾越即可。新法諸策尚未議定,廣東已經是操切了,楊廷和鼓吹新法,又有什么周全良策明呈陛下?老臣一片忠心只為大明社稷穩固,陛下明鑒啊!”

  隨著皇帝“盛怒”之中手刃了鄭存忠,朝廷的風向似乎定了下來,費宏只能承認事實的存在,只能以動蕩之危勸諫皇帝。

  而他也已經接受了,賦役的改動可以指向在任命官。

  朱厚熜發出了失望至極的嘆息:“一場颶風,就吹出了大明滿目瘡痍。百余年開科取士,讀書人篇篇文章都是忠君愛民。功名加身,圣賢教誨就拋到了腦后,肯做清廉忠臣者幾人?有家而無國,視百姓若奴仆,尊君父而謀其產,稍加訓誡便如仇讎。人欲如此,天理何在?”

  就如同那次楊慎之事傳入御書房,皇帝的話聽得其他朝參官心頭震怖。

  陛下…似乎道心崩了。對儒門的認可,在動搖。

  楊廷和很想開口為自己多疊一層保護光環,但他知道現在自己是真的需要“盟友”來一同承擔火力了。

  嚴嵩這才出列跪下,大禮叩拜:“臣嚴嵩斗膽叩請陛下再開殊恩,迎于忠武公配享太廟,以為天下官員與讀書人之表率!忠君愛民者,天下必不在少數!正本清源,當在此時!”

  一模一樣的反應,只是人數更多,許多人都不可思議地看向嚴嵩。

  而張子麟也出列加入隊伍:“臣張子麟斗膽叩請陛下令禮部議景帝廟號謚號!臨危受命、挽狂瀾于既倒,景帝雖藩王繼統,于大明社稷實有不世之功!陛下有富國之志,愛民如子,如今天下私欲橫流,陛下欲再造大明,臣等必盡心竭力!”

  王瓊則換了句臺詞:“天下官紳若是非不分、忘了圣人教誨,當革其功名令其再考!臣王瓊附議,請陛下開此先例,天下有志之士必云集而來,同佐陛下開創盛世。”

  新黨帝黨合流,費宏仿佛形單影只。

  這出戲,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眾目睽睽之下,皇帝再不會退縮了。

  他真的不怕這困難。

  于是費宏也要表達著他最后的一份忠心,磕了頭之后哭諫:“老臣斗膽直諫!新法諸策未定,陛下萬不能操切行之。推行下去,官員貪功,胥吏害民,熙寧舊事陛下一定要引以為戒啊!”

  說罷又直起身怒視楊廷和他們:“亂國之請!貪功之輩!邀名奸賊!楊廷和,你處心積慮,參策盡為黨羽,真是為了佐陛下開創盛世?你有何妙法可令天下行新法而不亂?含糊其辭一年有余,莫非到頭來就只是市舶改制、命官申繳?就這兩條,你也妄圖配享太廟?”

  矛盾更加激化,嚴嵩、張子麟、王瓊等人仿佛都變成了楊廷和想要推開太廟之門的幫兇。

  新法搞得天下惶然,確實至今為止也只是先清丈了土地之后,于廣東行了一條市舶改制,然后便是楊廷和今天堅決表態的官員申繳賦役。

  當年王安石好歹還清楚明白的有《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設了制置三司條例司統籌財政,有均輸法,有青苗法,有后來的募役法、保甲法、方田均稅法、市易法、免行法…

  楊廷和深吸一口氣沉聲應答:“自然有!陛下,國策會議上商議一年余,是諸參策漸漸齊心,方有如今同佐陛下變法再造大明之勢。費子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不屑與之計較!今既問起,臣便直陳新法總綱及諸新法。”

  他站起來之后面向群臣侃侃而談:“其總綱曰:賦役分離,科則統一,貧富共擔。諸辦采買,農商并舉,抽分定例。稅察常設,財賬預決,率屬朝廷。修明律例,厘清俸祿,官吏遵行。”

  “其法共三步。先是由廣東試行,凡經三年視其成效,修改完善之。再定諸法,各省設立新衙,銓選官吏,布告天下,凡三年于廣東歷練之。后推行天下,巡查天下督行實察之,賞罰皆遵新例。”

  “其有賬法、預算決算法、采辦法、庫法、稅法、商法、考成法、官吏待遇法、大明律例凡九法,臣請諸位參策一一宣讀其要旨。”

  這一連串的話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了厚厚一本奏疏,厚著臉皮舉起來:“臣等之共商所得,盡在于此《大明富國財計諸法疏》,呈請陛下御覽!”

  于是接下來變成了新黨及帝黨數參策以眾人數月商議成果為己功、宣之于眾的場面。

  皇帝接納了費宏的勸諫,他必須留有余地。

  朱厚熜也不需要這很多創意出自于他的聲名,他只要這些事情能落到實處。

  御座之上,皇帝低頭看著奏疏。

  奉天殿內,參策慷慨闡述新法。

  戶部尚書講解《賬法》,群臣受到了來自復式記賬法的小小震撼。

  吏部尚書講解《考成法》,國策會議每年、每三年都定策,隨后又將拆解安排到各部、各省,官員們從此將有一些可量化與可考察的年度任務。

  禮部尚書講解《官吏待遇法》,這個大家有點喜聞樂見,因為底層官員的俸祿提高了一些,而且將來會統一折銀。而各個官衙也規定了一些由財政統一承擔的待遇,比如過去需要由官員自己承擔的一些吏員開支及出行、招待開支。

  刑部尚書李充嗣講解《大明律例》,這一點只是說了要在將來數年內修訂好大明律和問刑條例,統為明文律例,此后刑罰分明。最顯著的變化將是把原先的笞、杖、徒、流、死五種刑罰改成了死、牢、銀三種。其中的牢,又包含了役,坐牢期間會有勞動。具體的方略,會在后面細化。而贖刑的原則,也會改成重罪不全贖。

  最主要的是《預算決算法》、《稅法》、《采辦法》、《商法》,這些都是決定能不能來錢的。

  《預算決算法》涉及到從戶部到各布政使司、都司、衛所的財政支出管理,最為顯著的一個變化將是戶部各清吏司入各省,各府縣戶房也都將由戶部直管下去,雖然平常的直管只涉及到財賬層面的稅入、支出。

  《稅法》則涉及到田賦、商稅、鹽課等,收稅等會由戶部及地方官負責,但以后都察院會在各省常設巡察院,監督各種稅的征收,同樣只對朝廷負責。

  《采辦法》除了宮中及朝廷所需的歲辦也會行采買之外,最重要的不同將是地方把科則統一后直接征銀,而這些錢會按照田土的“田面權”也就是耕種或佃租的面積、人丁數額來征稅。官紳優免仍照舊例,但超出部分必須申繳。地方有了這些銀子,地方所需不論是實物還是勞務都進行采買。

  重頭戲就是《商法》。官府有這么多的采買需求,老百姓除了交田賦糧食,其他產出也將需要多多賣成銀錢。前面的預決算、稅、采辦等都是變相減小了地方官府的職權,但商法給了他們一個新的職權,那就是所有商號的登記許可及賬法統一管理。

  很重要的一條是,宗親勛戚以皇明記行商,朝廷也會籌備一些在鹽、礦、鐵、漕運、等領域的商行,在任官員及子孫不能行商。

  暗地里的變通之法自然有很多,但與此同時被楊廷和申明的則是商法對稅法的重要性,還有行商在違反《大明律例》之后的懲治之嚴:這是將來支撐更大財政開始的流動歲入根基,逃稅的、貪腐的,都將重判。

  “陛下!諸法如何一一分先后于廣東施行,臣等還要再商議。但有一條,朝廷所設諸商行自當遵行律例,然勛戚之罪舊例由陛下圣裁,臣請陛下若準此法,則予三司定刑之權。”

  這一場表演下來,許多人看著楊廷和的目光變了。

  這廝不是在演戲,他是來真的,主意都打到勛戚頭上了,而且也打到了天下全體官紳富戶頭上。

  如今天下行商,誰后面沒個背景?許多商號雖然沒有明說,但哪個沒有誰誰誰的暗股?

  開了此例,楊廷和自絕于勛戚、自絕于天下官紳。

  如果皇帝準了,那么新黨真是權傾朝野,恐怕不得不用嚴酷手段去推行,而且維持穩定了。

  楊廷和豈能不為他自己的小命著想?

  費宏還在苦苦勸告:“陛下!楊廷和諸法,過異于現例。商人狡詐,如何能鼓勵之?朝廷與民爭利,諸多采買終將出自朝廷、收歸朝廷。此賬法雖新,左右勾連,又如何能阻人貪墨國帑?賬法之外,盡為亂法,恐歲入未增之時,朝廷支用已竭。再有邊患天災,莫非又搜刮民財?科則統一折銀,百姓賣糧,商戶囤積亂市又如何?”

  朱厚熜沉默許久放下了奏疏看著楊廷和他們:“不意卿等已商議出諸多新法,雖然稱不上周全無漏,但已經很用心。”

  朝參官們明顯看到費宏身軀微顫,蕭索至極。

  “廣東情弊歷歷在目,天下官紳有家無國。朕既登基為帝,若不能再造大明,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朱厚熜平靜的神色終于褪去,讓群臣看到他的憤怒與不甘,“三年不夠,那便五年!朕非愚鈍之君,新法行不行,自當觀其成效而決定行止。楊廷和!”

  “臣在!”

  “朕命你領辦廣東新法試行諸事,所請奏之勛戚犯法事,三法司可先定刑,再呈稟朕裁決。曉諭天下,嘉靖五年以前,其余諸省靜觀其效。若有人遙施巧力陰阻之,查明實據者視同謀反!”

  “…臣領命,必不負陛下信重!”

  “費宏!”

  “臣在!”

  “朕意既決,朝廷不可再爭執不休。朕命你總督四川,仍為國效力。”

  群臣看到楊廷和激動的神情僵了僵,而費宏則只能哭著謝恩。

  基調定了下來,但皇帝一是把對勛戚的最終裁決權仍握在了手中,二是讓費宏沒有致仕卻去盯著楊廷和老家。

  今日情形,是真的耐人尋味了。

  “嚴嵩張子麟王瓊。”

  “臣在!”

  “爾等之奏請,準!朕倒要看看,我嘉靖朝還有沒有廉潔奉公之臣!朕若治國無方亂國有術,則無顏入廟!朕若再造富強之大明,則百年后盼著朕之肱骨良臣陪祀左右,共享后人血食!”

  “陛下圣明!天下必有忠君為國之肱骨良臣!”

  朱厚熜站了起來俯視群臣:“士紳尊榮,官員優免,早有國法。圣賢教誨,忠君愛民,豈容或忘?今日曉諭天下,朕藩王繼統,只愿大明得治,賢臣滿朝。本月萬壽,下月大婚,天下皆不必進獻、擾民。”

  “…陛下寬仁愛民,臣等感佩。”

  朱厚熜最后笑了笑:“大婚在即,朕也奉母后之命習了周公之禮。不日前,女官林氏已結龍胎,朕意于選立后妃時先立為妃。將來再立皇后而至嫡子長成時,朕希望百年后能將一個富強的大明傳到他手上。”

  一句話信息量爆炸,參策們紛紛看了一眼孫交。

  雖不知是男是女,但皇帝已經留種了!

  目前有孕的這位女官也只會是妃位。

  而且明說了,將來皇位會是嫡子的。

  能有種就行。

  楊廷和這下是衷心大喜。

  一步步成了真的新法黨魁,他沒退路了。

  皇帝能有后,這才是真正保障。

  頓時奉天殿內外一片下拜之聲:“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大明江山后繼有人,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外朝陽漸烈,大明國本,穩住了!

  這確實是宣布這個消息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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