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安直奔承天門外。
左手邊是六部,右手邊是五府。
錦衣衛在右軍都督府右手邊、通政使司之南。
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現在誰人不知?
盡管只是暫署的。
他匆匆入宮,不久后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王憲、左軍都督府掌事崔駙馬就一起出了宮。再過一會,駱安也出來了,身后跟著幾個錦衣校尉就板著臉直奔錦衣衛衙署。
“所有堂官,除了在宮里正當差的,其余全喊回來。不管在做什么,立刻停下手中事。天字第一號,各按條例行事。勿急,勿亂!”
錦衣衛門外,駱安冷聲放下幾句話,身后那幾人齊聲稱是,隨后散開各往城中緊要片區。
駱安走入門內開口就喊:“千戶以上,到本指揮案前報道!”
留在錦衣衛衙署內的高層們很快就得到通傳,駱安剛走到正堂內門,身后已經都是急匆匆的腳步聲。
轉身走到案桌前,他轉頭看了看疑惑的眾人,心里閃過一句話:這句話說得極對,既是朕命你做這錦衣衛指揮使的,你便有朕撐腰。
他繃緊了脊背,眼神銳利地掃視了一遍:“天級戒備,今日口令:石榴花開!都聽明白了嗎?”
已到場的眾人頓時心中劇震。
六月底張鏜石寶南下時開始,錦衣衛內部千戶級別以上武官從此每日還有了功課。
指揮使每次從宮中拿回來讓他們背的條例,真的要開始用了?
石榴花開…更是北鎮撫使回京后開始制定下來的一個行動預案。與平日相比,一切并無大不同。但是,一旦開始,錦衣衛要在京城九門如常的情況下盯緊很長一份名單上的各宅要員,以一炷香一次的頻率向指揮使匯報動向。
那份名單…
“都聽明白了嗎!”駱安皺起眉頭,目光如刀再問了一遍。
“卑職領命!”
“雖然從未試行,但本指揮盯著誰會出錯!”駱安寒聲凜冽,“今年天字第一號,陛下,也在盯著我們能不能做好!”
片刻沉默后,只一個字從他口中吐出:“散!”
京城中樞要害處,一眾錦衣衛高層頓時都帶著人手離開衙署,各奔他們早就按照條例安排好的負責片區。
六部五府的官吏們暗自不安地看著這動靜,但是除了不知道他們領了什么命令之外,一切又如常。
張鏜也回到了內緝事廠,他手底下目前只有三個千戶。
“天字第一號!開業,訪友,踏青!”
“…指揮,口令?”
“石榴花開。”張鏜滿臉嚴肅,“傳信十四陰陽蟬主,飲露,待風!”
“是!”
張鏜看著他們三人匆匆離去。
他不知道這第一次正式行動能不能達到陛下密旨期待的那種水平,但在陛下的要求與黃錦的講述里,內察事廠甚至比錦衣衛更重要,遠遠重要得多!
“情報即心臟!”
為此,內察事廠的新條例堪稱繁復。陛下說的一些雖然只是大概,但張鏜必須沿著那個方向一直前進。
陛下為內廠所準備的,不管是年例開支還是犒賞、優養、撫恤力度,足以讓張鏜及如今的三個千戶為之窒息:錦衣衛絕對想不到內廠有這樣級別的餉銀,有這樣級別的核賬優待。
但陛下畢竟還是會安排內檔司的黃公公親自核賬。
若無功績,憑什么還繼續這般養著內廠?
若無成效,陛下何必親自記著區區百戶品級的二十八位蟬主姓名,每個人都在黃公公那里各設一冊?
不可見的波紋已經從紫禁城往外散開,錦衣衛的一個千戶從衙署里出來,路過戶部門口時平靜地往那邊望了一眼。
門房處的小吏看見了他今天的佩刀不是別在右腰,于是猶豫了一下抬頭打了一個哈欠。
千戶的佩刀取到了手上,上下一晃便繼續前行,門房小吏眼神凝重了起來。
“老于,內急,你先幫我候片刻差。”他提了提褲腰往戶部里面走去。
迎面一個黃鸝補子過來,小吏趕緊讓開路,眼角余光看了看他,認下了是誰。
照磨所照磨為什么很疑惑地往外走?
中圓殿里,楊廷和在等著戶部那邊的動靜傳來,王守仁與曾任過兵部尚書的王瓊一起向陛下參謀著給楊一清的旨意該怎么擬,張永也來了。
誰負責去逮住那個陛下口中的逆首,楊廷和不知道。
陛下所說的天地玄黃四級戒備下,錦衣衛與內察事廠會如何行事,楊廷和也不知道。
現在,并沒有關閉京城九門的舉動,外頭應該是一切如常吧?
參預國策會議之臣只離開了幾個,那也挺正常:之前就有過國策會議開很久,隨后又只留下幾位在方略已定的情況下商議一些具體做法的先例。
這注定會是很特別的一天,這樣的時刻在楊廷和一生中也沒有遇到過。
從東南事發,這場莫名其妙的殺官就一直孕育著什么。皇帝當日震怒之下,最終還是聽了勸諫,收回了對東南那些極具警告意味的話,而只是讓張子麟在查明真相后看情況宣不宣那道口諭。
直到今日,他們才知道,皇帝早已掌握了一些在東南之外的這京城里一些可能的線索。
如果不是甘州有變,仍然會慢慢布局等候釣出更多人吧?為什么要用正德皇帝嗣子的事來引蛇出洞,楊廷和他們現在感覺更清晰了一些。
但如今既然要提前開始行動以應對邊鎮之變,那么在京朝官自然全都在被“天級戒備”之列。
應有之義,但楊廷和看著皇帝微微膽寒:他仍舊專心聽王守仁及王瓊講述如今邊鎮重臣與邊鎮布防情況。
江南士子借太宗方孝孺舊事議論紛紛,陛下心中終究是猜疑眾臣、或者說是文臣的。只是不知道,陛下胸襟究竟如何。
太祖之時,寰中士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
今上呢?會怎么做?
戶部照磨所設照磨一人,正八品。檢校一人,正九品。
這照磨所,只負責核查公文、監督規范流程。
現在,照磨所的照磨范廷很疑惑地走出了戶部,直奔壽寧侯府。
大司農說,國策會議上戶部、工部年底核賬,關于康陵督造還缺了些文書。
范廷覺得這點小事應該不用到國策會議上去討論吧,是因為事涉壽寧侯、建昌候兩兄弟?
大司農交待了,只是因為有國策會議后流程略有變化,需要趕緊補三份文書。
壽寧侯那邊需要趕緊安排辦了手續軋了賬,范廷只好親自跑這一趟。
那畢竟是壽寧侯。
八品小官,在這京城九門之內也差不多就是個小透明。
腳步匆匆,好在等閑人家的家仆見到了官服,也都會主動避讓一下。
見到儀仗就知是勛貴人家的,范廷倒是自己會避讓。
反正區區手續的事,也算不得緊急。
他甚至在途徑某個小店時,想起娘子提醒的事,進去買了一把新的木梳。
來到了壽寧侯府門口,他很謹慎地對門口家仆好言說道:“煩請通報,戶部照磨所照磨范廷奉大司農之命,請見侯爺。是康陵督造軋賬之事,國策會議設立后流程略有變化,要補三份文書。”
這種之前在范廷印象里已經算是辦完了的事,現在又要補材料。
侯府煩起來了怎么辦?先說清楚。
話說清楚了,門房見他官服,雙目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懶懶說道:“范照磨稍候,待我前去稟報。”
范廷微微笑了笑,隨后指了指門內問另一個家仆:“外面風大,我先到門房里候著?”
壽寧侯府門前,別拿捏架子自稱本官公事公辦模樣,這是范廷這個京城芝麻官多年來的生存智慧。
若是去閣老府上,他都會挺直腰板一些。但在這?真出了什么事,一邊是侯爵,一邊只是八品。
“照磨自便。”
門口家仆也沒為難他,畢竟是為公事而來,八品小官也沒什么油水,何況侯爺剛吩咐過最近別惹事。
于是一個認為對方仍舊跋扈不好惹,一個嫌棄對方也拿不出幾個碎銀子孝敬求見。
范廷避著風靜靜等候。
不管壽寧侯在不在府中,他只需要見到管家,告知這件事就行。
雖然大司農交待,要侯府今日便安排人去戶部把手續補了,但在范廷看來,當面通知到了就行。
侯府內,壽寧侯確實不在府中。
就算他在府中,門房也習慣了,像這樣的事情直接稟報給方管事,隨后他自會再向侯爺稟報。
“戶部照磨?康陵軋賬缺文書?”
方沐賢奇怪地問了一句。
“是啊,穿的是官服沒錯,黃鸝補子。”門房回答道。
“我知道了,伱先請他到前院廂房稍坐,我一會就去。”
方沐賢等他離開,眼神就凝重起來。
幫侯府與那么多衙門都打過這么多年交道了,壽寧侯也不是第一回憑身份得到督辦什么工程的差使,軋賬文書還能缺什么?
國策會議設立已經近半年,戶部、工部之前因為重修日精門、整飭清寧宮等事又不是沒軋過賬,事涉壽寧侯,怎么會遺忘某些手續?
他心生警惕,開始思索著可能。
“六義。”他出門往旁邊屋喊了喊,“從側門出去,到巷口望一望,若無異常就再去大忠店里問一問。你見到什么不對勁,又或大忠那邊說有不對勁,就立刻回來,到前院廂房找我。”
“明白。”身穿家仆衣裝的年輕男子神情微凜,匆匆離去。
方沐賢又回了房中,眼睛看向了書架旁邊的一個小柜子。
會不會有萬一?
雖然一直沒有什么異常,但今天要補文書挺異常。
想著如今情勢,若是果斷舍棄未免可惜。
但他還是先把那個帶鎖的小柜子拿了出來,又小聲喊了一句:“五禮,你在門外吧?”
“干爹,孩兒在。”
“進來。”
方沐賢把小柜子遞給了他:“叫上七廉,一起趕車去城外莊子,運冬蔬。若有變,你帶著它先躲到西郊去,讓七廉南下去湖廣。若一切如常,你們就先在城外莊里候著,見到了兄弟才一起回來。”
“干爹,出了什么事?”
方沐賢搖了搖頭,他看了看門外,見之前離開的六義還沒回來,想著巷口應該是一切如常的。
“只是以防萬一,你先去吧。”
謹慎歸謹慎,卻不必猶如驚弓之鳥。
他方沐賢在京城已經呆了這么多年,壽寧侯府方管事,知道的人還是很多的。
投效到這里來,不就沖著這個身份嗎?
方沐賢安排好了之后,這才先往前院廂房慢慢走去。
“范照磨,久等久等。”
門房雖沒有通報姓名,但方沐賢自然知道他姓范名廷。
“尊駕是侯府方管事吧?久仰久仰。”
范廷也不遑多讓,雖然沒見過他,但有同僚稱贊過,說是可惜沒個出身,只能屈居侯府用事。
壽寧侯府不知道有多少“無傷大雅”的小事都是這個方管事平下來的。
“聽說是有康陵督造軋賬之事請見侯爺?”方沐賢疑惑地問,“此前在下已經與戶部、工部都交對核過賬了,不缺什么文書啊。”
范廷打著哈哈:“我也不知,大司農從宮中回來后,就說這事都議到國策會議上了。方管事也知道,陛下御極后多有新規,恐怕還是有些地方不太清楚。此事與侯府有關,大約是大司空穩妥起見吧。”
“那不知是何文書需要補辦?”方沐賢笑容不改地問著,一派謙和與配合的態度。
“大司農只交待請侯府派人攜侯爺此前文書上所用之印去戶部一趟便可。”范廷也笑著,“想來是短了三份謄本吧,畢竟如今既有國策會議又有內檔司。”
“既如此,那便不急。”方沐賢行了個禮,“不巧,侯爺今日一早便攜印去通州了,申時之前應當會回府,畢竟夜里還要赴宴。若其時未放值,在下必趕去。若是稍微了一些,在下明早必至。”
范廷感覺任務完成,也作了個揖:“有勞了,那范某告辭。”
“在下送送范照磨。”
方沐賢閑聊著把他送到了侯府門口,站在府門臺階下像是等他走遠。當范廷偶回頭見到他還在門口,轉身再致意一下時,方沐賢也笑著再微微彎了彎腰。
眼角余光中,侯府門口也沒有什么異常。
他走回府門后眉頭微蹙:難道真會短三份謄本?范廷官雖小,但既然親自到侯府來交辦此事,為什么會不清楚短什么文書?照磨所不就是負責核查公文的嗎?
如果真的急,為什么不直接帶著謄本過來用印?
方沐賢回到前院時,被他稱作六義的年輕人也過來了,見到他只是搖了搖頭。
轉頭望向府門外,方沐賢臉色嚴峻:怎么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