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看向了王守仁,因為這一次,可能要平亂剿匪,王守仁經驗豐富…
然而楊廷和站了起來:“陛下,讓臣去做這件事吧。京營、廣西精兵整備需要時日,臣先去,仍名為督糧緝兇,正好示弱疲敝逆賊,督好秋糧囤為軍用。逆賊若見局勢被臣穩了下來,若再出手也會露出馬腳。與此同時,京營沿運河秘密南下,屯門再戰后由廣西借調兵防備葡萄牙援軍之名換防,新勝之軍并廣西精兵以剿除海寇為名乘海船往東。有陳金在,廣西無虞。”
他快速地說道:“秋糧入庫時,便是大軍可到之日。臣先在東南查訪一段時日,大軍再至也可說是因線索而至,不至于令無辜人家惶惶不安。此后,再以雷霆之勢掃蕩東南,速速破案。至于十年不取三地之士一言…還是莫要讓天下讀書人不安了。東南士子若無出路,才真是朝廷要逼東南反。”
他已經不再在乎皇帝對他的看法了,朝堂里始終需要有個總覺得這里難那里難的人。
讓他改,他也改不了。
但他可以做完最后這樁事,功成身退。
“臣贊同大天官之言,首輔之尊親去,不妥。”刑部尚書張子麟卻站了起來,滿臉嚴肅,“臣是刑部尚書,臣去督辦此案最合適。偵緝審訊,臣熟知。臣任山西參政、巡撫湖廣時,屢次賑濟災民,若有亂起,臣亦可善后。臣曾于南京大理寺履職十年,更知東南情弊。臣離任東南已二十七年,瓜葛也甚少。臣剛主審完錢寧江彬案,此去不需言明,東南眾臣自有知其利害者,礙于情勢而明哲保身者或能首告。”
“黃錦,傳御膳房,拿酒來!”
朱厚熜想了想,再次說出這句話。
今天不是金杯共汝飲,而是楊廷和能說出那番話,他定了性之后無人再苦勸,楊廷和能拿出另一套方案,張子麟能有條有理地請纓。
酒斟滿,朱厚熜慨然道:“廣東新法未滿五年,交趾未復,天下不會大動,朕自知其中利害。然既有狂妄鼠輩呲呲揚威,那便以其血再染東南朱色!要用此事告訴東南官紳:大明將士守其水土安寧,大明子民供其錢糧物產,大明舟車載其往來獲利!是大明成就了他們,不是他們支撐著大明什么!哪怕只是有人借東南生事,那么東南為何讓逆賊認為可堪一用?張子麟,崔元,去東南,把東南的脊梁,給朕敲直了!”
“臣領命,必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一口飲盡后咬著牙:“事成之后,若果是東南官紳所為,便詔告東南:鐘靈毓秀之地,出過于忠武公這等令朕傾慕不已之英雄!如今,東南卻烏煙瘴氣、私欲熏天!此后入仕之東南貢生,此前在任之東南百官,都將因此在朕眼中多了一層偏見!朕拭目以待,有誰再為東南正名,心有家國!”
眾臣默默嘆了一口氣:陛下還是更傾向于認為是東南官紳行事,只是還好改了口,沒說什么不取東南之士。
但如果真是東南有人渾水摸魚,皇帝這句話,也不算重。
多一層偏見,就是升官難上很多罷了。
東南造的孽,東南要受著,這也會是警示。
王守仁聽完沉默。
他后悔了,他應該毫不猶豫地站起來請纓的。
陛下說的,既是良知,也是心學的未來。
雖然他知道自己請纓了也去不了。
崔元要去,郭勛也要去,重設三大營之事難道先停滯?
面對要改變現狀的新君,天下又豈止寥寥數省、寥寥數人會不安分?
京營,更重要了。
御書房的密議還無人知曉,除了已經身負重任的人。
郭勛的眼睛在夜里閃動著噬人的光芒,騎馬穿行在山間。
回頭望了望,影影綽綽的都是他的兵。
這些兵很疲憊,因為突然被告知,今天要練夜間行軍。
兵卒們并不知道為什么練夜行軍,但郭勛知道。
給兒子把爵位從武定伯變回武定侯的機會來了,郭勛一樣是緊張的,忐忑的。
但他也是迫切的,渴望的。
沒上過戰場,沒帶兵沖殺過!
雖然他有一向走武定侯家門路的中低層將官,現在調了幾個有本事的到神機營中軍,但這些原先的京營兵卒也沒上過戰場!
“走了多遠?”他低聲問一旁的副將。
“不到八里。”
郭勛看著已經有些東倒西歪的兵卒,什么口銜枚、馬裹蹄,一樣有時不時傳出的支支吾吾和響動。
他眼中狠色一顯:“河南、山東,運河附近什么地方有我們能練練兵的匪賊。”
副將愣了,小聲回答:“侯爺,才練了一個多月,哪打得了仗?另外,咱們這是在練夜行,您別帶頭說話啊!”
郭勛表情一僵,訕訕提起韁繩繼續默默緩行。
他媽的,急啊!
但陛下說得沒錯,不見血,永遠沒法成為可戰精兵。
下江南前,一定要找一股匪賊練練兵!
哪怕很弱的!
深夜之際,屯門島南面數里處的海面上,帆影密布。
汪鋐站立船頭,目光一直看著前方。
抬頭又望了望天,他再次問道:“航向確實無誤?”
“大人放心!今夜南風,星空明澈,航向絕沒有錯!”
“再打燈語,觀望回報有無掉隊!”汪鋐又吩咐道,“讓火船備好,跳船鑿船成功后,仿照的蜈蚣船時刻貼近救人!等哨船來報,立刻散開船隊,直撲屯門島!”
這復仇之戰,就在今夜。
兩個多月前大敗后,海防道只是收縮防守在近岸處。備戰的情報,屯門島的弗朗機人…哦不,葡萄牙人必定是知道的。
所以反而要再次倉促間突然襲擊。
槍炮雖然仍舊比不過,可這是家門口!熟門熟路!
老法子,用火攻。
摸夜路,趁南風!
“楊三、戴明,讓你們教的人再檢查一下新的大銃、彈丸!”
“是!”
在他座船上的兩個歸附巧匠立刻一左一右地走到兩側船舷,往貼得不遠的另外兩艘四百料大船上喊話。
離得還足夠遠,不怕讓敵人聽見。
調了不少佛山巧匠倉促間仿造出來的十二門弗朗機炮只裝備了三艘主力座船。
彈藥也略微改進了一點,備得不算多。
雖然眼下陛下萬壽節已過,但撫臺大人沒有堅持之前的意愿強令速戰。
是大家都知道不能繼續等了。
從屯門島到滿剌加,以葡萄牙人戰船的速度,一個來回,最早在九月底就可能有增援的卡拉克級戰艦或者被稱為蜈蚣船的加萊槳帆戰船到來。
這個時候,屯門島上仍未增兵。
“臬臺大人,有船過來!”高處眺望的人立刻往下喊。
與此同時,前方的影子正在改變方向,隨后隱隱傳來五聲鳥鳴聲。
汪鋐眼神一凝:“還有五里!散開,滿帆,全速向前!”
燈語打去,大小船只近百艘很快鋪滿了這一小片海。
五千將士散布在各船上,站在另一艘座船上的趙俊一臉沉肅。
這一戰,只能勝,不能再敗了!
張孚敬私下叮囑過他跟汪鋐:此戰若敗,不止廣東新法寸步難行,陛下江山恐怕也會烽煙四起。
他不知道京里又有什么消息傳來,但朱麒又從梧州來到了廣州。
廣東海防道還在增兵。
“臬臺大人,看到了!看到葡萄牙人的寨子了!”
汪鋐抽出了刀:“舉火,沖陣!”
大戰船前方,三十余艘載滿膏油草料的小舟被點燃了船頭,其上的兵卒受著火焰的炙烤,最后操控快舟一程。
后面一線,跟著的是準備隨時滑動船槳接應這批點火兵卒的小只仿照蜈蚣船。
現在仿照的蜈蚣船沒辦法架炮,只能取其迅捷,載著點火兵卒和鑿船兵卒。
屯門島南面的海上,頓時被燒紅了一片。
遠遠望到屯門島上葡萄牙人的營寨里火光開始閃爍不定四處奔走,汪鋐嘶聲喊道:“為同袍復仇,奪回我疆土!直沖敵船,炮轟過后,接舷!接舷!”
上次沒能登上的敵艦,這次必須殺上去。
“接舷!接舷!接舷!”
大明南海之濱,殺聲震天,呼嘯北卷!
火船在前,速度最快。操舟之人被炙烤得口唇干裂汗如雨下,但仍舊盡量操控著船帆對準方向抵近敵艦。
察覺到襲擊,葡萄牙人的反應也不算慢,都是漂洋過海的亡命徒,劫掠廝殺的經驗比這大明官兵經驗更加豐富。
“轟!”
“轟!”
葡萄牙人的加萊戰船最先啟動,同時還在升著帆。稍微橫過船身后,架設在兩舷的炮就開始了轟擊。
雖然是夜間,測距和瞄準都差了很多,但他們的船既然停泊在碼頭湊得較近,大明戰船逼近包圍過來之后自然也就密集起來。
已經有大明的戰船中彈,有人發出了慘叫,有人落水。
趙俊的耳畔掠過彈丸飛馳的聲音,他所駕的座船上有四門新炮,射程稍遠一些。
“再靠近一點,慢下來!”話少的他現在也要多說一點,“慢下來好轉彎!掠過去沿路轟一程,我們直奔最右邊那艘大船,別讓它動起來。只能接舷跳幫奪船,都聽明白了嗎?”
拼火力對轟,是沒希望的。
燒船!鑿船!奪船!大明這一仗,只能靠命去拼!
所幸現在的這五千將卒,是敢拼的。
半是天子賜劍在兩廣殺出的人頭滾滾,半是此前一戰傷亡將士所受的撫恤優榮。
“砰!”
一聲悶響,終于有第一艘火船撞到了一艘卡拉克級葡萄牙戰艦上。桅桿被弧形的船體撞斷,帆傾倒下來也迅速被燒燃,但要將葡萄牙人的船體引燃還需要時間。
“跳水!跳水鑿船!小船圍過來,不能讓它們動起來!”
“嗖!”從卡拉克級戰艦的甲板上,也有葡萄牙人棄用火槍拿弓箭開始往下更快速地俯視射擊了。
在他們的視野里,戰艦周圍是從各個方向拼命聚攏過來的小船。
“火箭!快射火箭!”進入了射程,一些大明中型戰船上的指揮官開始指揮弓兵向葡萄牙戰艦的船帆桅桿和甲板上拋射火箭。
第一階段的策略就是把他們停泊在港灣的船都堵在這里,不論是燒帆還是鑿船,又或者用相比起來弱小得多的哨船去騷擾、遲滯。
大戰已經進入最劇烈的階段,葡萄牙人火槍和火炮的精度及射程都要強上不少,頻繁有大明中小船只被擊傷,甚至開始下沉。
“轟!”
汪鋐的座船是居中的,他徑直對著一條葡萄牙人的蜈蚣戰船撞了過去。
撞傷了撞毀了都不要緊。對耗,大明不怕!
而他座船上的四門炮又發出了一輪射擊,這回距離很近,一枚炮彈湊巧直接擊中了不遠處那艘卡拉克級戰艦的一根桅桿,其上的風帆頓時傾覆下來。
那艘大船上的風帆受力改變,剛剛開始動彈起來的它偏轉了一下方向,水下正在鑿著船腹的兵卒頓時被猛撞在胸口,一口血吐了出來染紅了他周圍。在四處火光照亮了一些的海水里,他被船底壓著撒出一條血帶。
“轉舵!靠過去!”汪鋐直指向那艘巨艦,“它快不起來了!盡力再讓它受點傷!”
旗艦上的風帆勉力偏轉著方向,到了這近岸,游走周旋的空間已經幾近于無。火炮架設高度足夠的中大型戰船,都是在偏外圍一點先行炮轟,圍堵可能啟動駛出港灣的敵艦。
如果讓它們啟動起來了,他們的速度優勢和火力優勢就會恢復。
“喊起來!除了策應圍堵的偏師和蜈蚣船,全部接舷登船!”
趙俊那邊,他已經靠在了最外圍的一艘卡拉克級戰艦邊。雙眼微瞇,這艘船似乎已經傾斜了一些,而船腹兩處也已經燒了起來。
“是條死船了!”他抽出了刀,“殺過去!”
火銃確實威力不小,但已經要近身肉搏了,還是刀殺得更快。
狹路已相逢,唯勇者勝。
“殺啊!”
“我頂你個肺!”
“老四!狗糧養的紅毛鬼!啊!!!”
“轟!”
葡萄牙人在屯門島上的營寨也不斷有炮彈轟過來,但已經改變不了這場戰斗的走向。
冒著夜里失去方向、走散船只的風險,大明水師從東莞東南方向繞了一圈來到了屯門島南面。
乘著這場南風,他們終于靠數量把葡萄牙人的船堵在了港灣里,冒著岸防大炮和戰艦上火槍火銃的轟擊貼身肉搏。
遠處的廣州城里,張孚敬已經在巡撫衙門坐了一夜,天色漸白。
他不在屯門島外的海面上,但他知道他也正處于風口浪尖。
他所承擔的兇險,所牽涉的影響,甚至遠大于官兵們的搏命。
而他們的成敗,又決定了張孚敬下一步能如何行事。
戰況如何了?
此時的運河上,張子麟也剛剛醒來。
“揚帆,啟程!”
今天開始,就要進入南直隸的地界了。
他是楊廷和舉薦升任刑部尚書的,他在御書房中屬于所謂守舊的一派,既不是皇帝提拔的新進或舊臣,也不是王瓊那些占據了六部前列之位的九卿。
而楊廷和需要證明他現在確實是一心輔佐明君了,陛下又不可能放任他那種威望的人來到東南。
最適合的人選,就是他張子麟。
到東南來,成為東南官紳的敵人,讓皇帝相信中樞確實無人為其撐腰。
也要讓陛下對他主審錢寧、江彬時牽連梁儲、王瓊等人釋疑。
也可能是他張子麟能再進一步的臺階。
他是第一任浙直總督,今天開始,他也要直面東南這場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