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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十八痛苦羅漢

  亥時初刻,按陛下新的起居時間,應該到了要就寢…啊不,研習經義的時間。

  朱清萍看著高忠忙忙碌碌地又往御膳房去了,追過去問了一句:“御書房那里還沒結束?”

  高忠腳步不停:“是啊,陛下讓繼續議,就是不放閣老們離開。瞧這架勢,恐怕還得好生議一陣,讓御膳房備些點心宵夜。”

  朱清萍有點愕然地看他去忙了,不由得轉頭望著中圓殿那邊。

  從一清早到現在,就沒從御書房出來過啊。

  今天商議的究竟是什么大事,讓陛下這般著緊?

  御書房里,第一天上班就成為社畜的崔元看著臉色有些發虛、眼神有些恍惚的幾個老臣,還有依舊精神很好的皇帝。

  …您這是用十五歲的年輕身體熬他們啊!

  剛虛歲四十四的崔元其實還好。

  不過沒想到見過那葡萄牙人之后的這場會議,竟會開成這個樣子。

  “…陛下,從眼下對策到長遠國策,臣等已經將可行之法一一列出,周全商議其可否、得失。陛下憂慮海患之心,臣等實已感同身受。陛下決意變法圖強,臣等亦一心如此。”

  楊廷和聲音疲憊地繼續說:“令張孚敬以右僉都御史暫署巡撫于廣東試行富國諸新法,臣等先前已然皆以為可。然重設三大營一事正酣,復又于廣東設南洋水師,其規制遠超盡殲屯門之敵所需,亦遠超數年內沿海諸省巡海道補足戰船防范所需。不是臣等以為長遠來看不需要,只是水師…太貴啊。”

  他是真累了,老人家被關在這里開了一天的會,到現在說話越來越不咬文嚼字了,語氣也越來越軟了。

  朱厚熜點了點頭:“萬難唯錢,朕亦知曉。故而今日又復議了諸多開源節流之國策,定了張孚敬請奏試行部分富國新法之事。然而,朕始終認為西洋人海患非同小可。只是借屯門之戰為沿海諸省海防道添設一批戰船、補充將卒,再盡量仿造葡萄牙人槍炮利器提升戰力,恐脫不了疲于奔命、只能固守之局面。”

  崔元心里嘆了口氣:又來了,新一輪的“朕始終認為”。

  他也不說你講的沒道理,他就是始終強調這西洋人海患需要重視,需要極度地重視。

  然后就這么熬著十八位參預國策會議大臣,午膳晚膳都是在這里用的,內急的話也有官房。

  崔元不知道這其實是第一回,所以他還挺好奇:郭勛該不會是受不了這樣的會議,主動請求離開的吧?

  剛回來一天的崔元還來不及了解很多消息,何況許多事情“不出御書房”。

  楊廷和的胡子不禁抖了抖,感覺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喝茶。

  意志力在動搖,有一種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的沖動,然后好回家休息。

  讀史時,太祖皇帝是勤勉得讓人覺得可怕,官員們時常害怕被找到錯處,然后就九泉之下一家團圓。

  現在陛下呢?你有過錯他也輕易不殺,他鼓勵你大膽吵、放心吵,可他讓你一直吵啊!一直一直吵啊!

  這國策會議最可怕的地方是帝王身邊的兇險嗎?不,是除了皇帝之外,誰也不壓誰一頭放開爭吵的狀態。

  有時候,需要極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失禮、不罵人。

  朱厚熜則依舊保持著憂心忡忡的表情。

  沒辦法。

  真當秀一秀對世界和海外情報的了解就能觸動他們重視海洋方向嗎?

  若只是審問一番皮萊資,沒有一個人的注意力會放到屯門島更南方。

  屯門之敗只是一個契機而已,至少比一張地圖什么的更有血淋淋的說服力:人家現在的槍炮和戰船就是比大明厲害,幾百條人命換來的認識,誰也否認不了。

  但華夏親身感受到海洋方向的威脅之不可逆已經是數百年后,嘉靖一朝海洋方向最頭痛的無非是倭寇而已。

  他知道不用急,但他怕如果他這一生不做點什么,幾百年內的子孫后代都不會急。

  海洋時代的機遇一去不復返,現在不動,他朱厚熜不親自來推動,誰會真正重視海洋?

  別看乾清宮正殿上和剛到御書房時一個個深表贊同的樣子,大家都是老政治家了,表面態度是要給的。

  領導很重視,我們當然也要顯得很重視,雖然我們心里其實不重視,而我們不重視的原因有千萬種。

  朱厚熜今天就是先用異于尋常的說話方式和皮萊資對談,讓他們因為第一輪突兀感而驚覺皇帝對此事的重視:撒了那么多錦衣衛出去,除了去廣東殺人還有這個任務?陛下竟然已經知道這么多了?

  用皮萊資的反應證實了自己所言非虛,來到御書房后再夸大其辭把數百年后才會發生的列強入侵描繪到不遠的將來:我大明要完,快想辦法。

  然后就逼著他們在這里先想辦法。

  這種為“杞人憂天”式的災難不斷想辦法的過程,朱厚熜一遍又一遍的后果描述,終歸會起到點洗腦作用。

  皇帝如此重視一件事情,也終歸會讓一些有心的臣子往這個方向努力。

  方向的指引,有時候就只是如此,你得做足了姿態。

  當然也有成果。

  張孚敬請奏在廣東試行新法的奏疏,就這么通過了。

  要知道今天之前,雖然國策會議上的基調早就已是終究要行新法,但從什么時候開始、先試哪些,這個一直在扯皮而定不下來。

  當他們“一致同意”了在廣東立刻就可以開始試行新法,而朱厚熜再次說出那句“朕始終認為”之后,他看到了楊廷和等人期待解脫的眼神瞬間崩潰。

  毀滅吧,趕緊的。

  是那種即視感。

  永康長公主一度懷疑崔元今天放值后出去喝酒逍遙快活去了。

  不是純純的駙馬都尉之后,毫無顧忌地去青樓狎妓玩樂了么?

  可昨晚的勇猛無匹又做不得假,四十多的人了,身體經不住那樣折騰吧?

  還是說,就摸摸?

  直到將近子時,崔元回府。

  神情憔悴,眼神恍惚,腳步發虛。

  但身上又沒有酒味。

  “這是怎么了?”

  看他洗都懶得洗,倒頭就躺到榻上,永康長公主嚇了一跳,連忙坐過去問道。

  “…這國策會議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發生何事了?”永康長公主驚懼不已,“你別嚇我!”

  崔元眼睛一酸,泛了點淚光:“寅時前就入宮,一直議到方才。陛下說,明天國策大臣不用上常朝,但午后入宮再繼續議。”

  真的。他以為吃完了宵夜點心,該撤了吧?

  但陛下那么幾小碟,又吃了半個多時辰,邊吃邊聊,時不時用幾句錦衣衛的密報佐證他的觀點。

  他堂哥!我另一個侄子!不是還躺在幾筵殿里下個月才發引嗎!

  怎么搞得像是某些無聊人編的故事一樣,非要執著于那汪洋大海上的“危難”呢?

  以大明之力,在家門口守著不就行了?就巡防海疆,現在海防道五倍的規模還不夠嗎?

  永康長公主呆呆地看著他,也不好問議什么議得太想哭。

  “先睡,先睡,太累了。”崔元不知道明天又會怎么樣,精力是必須保證的。

  但這樣搞,楊廷和、袁宗皋他們受得了嗎?

  這一夜,參預國策會議大臣做夢都是朱厚熜“朕始終認為”的聲音。

  跟天朝子民安土重遷完全不同,以冒險求財為普遍喜好的西洋人。

  為了錢財能不擇手段,不以為恥反以之為美德、能力,畏威而不懷德的西洋人。

  一國之王給海盜簽發通行證,鼓勵本國子民去海上搶劫然后和國王分贓的西洋人。

  白天的一天“惡議”化為了入睡后槍炮齊鳴、海上搶掠的噩夢。

  楊廷和就在離寅時還有差不多半個時辰的時候驚醒了,回想著噩夢,他忽然想起已經在廣東的兒子。

  頭痛欲裂,還不太敏捷的思緒里,楊廷和哭笑不得:真不像是要用這個議題讓臣子們交換什么,可那西洋人之患,真有皇帝說的那么恐怖嗎?

  是不是屯門海戰的結果太過于慘烈,陛下受到了過度的刺激?

  這實在不像是睿智而沉穩的他會做出來的事。

  生物鐘的作用下,楊廷和一時也無法再睡著。

  今日不用上常朝,于是他干脆起來琢磨皇帝的用意,琢磨著午后入了宮又該怎么繼續應對這個話題。

  王瓊也在琢磨。

  他是個務實派,但他也覺得皇帝現在似乎小題大做了一點。

  道理其實都講過了,一支龐大水師,耗費過重。鄭和的船隊后來沒有一直堅持下來,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皇帝想開疆拓土這一點,眾臣自然也明白。但如何治理會是大問題,有了實土后,路途遙遠,割據風險怎么解決?

  而昨天也試探了違背祖制開放海禁這一點,雖然許多海商不用再做海寇了,但重利之人變多,來往海上必配槍炮,將來地方豪強作亂又怎么防范呢?

  他們都不知道現在琢磨這件事,就已經達到了皇帝的目的。

  與這個話題有關的事,他們畢竟已經真的被迫開始琢磨了,盡管是出于應對皇帝折磨的必要。

  午后中圓殿御書房,皇帝依舊神采奕奕。

  老臣黯然:比不了,他還早起去了常朝。

  “昨夜散了之后,朕又想了很多…”

  朱厚熜一開口,好幾個人抖了抖。

  你這個年紀!你不睡覺的嗎?你還可以長身體的!

  “想來想去,昨日是太過急切了。”

  楊廷和與袁宗皋都明顯放松了不少:你終于想通了。

  “此事實乃百年之計,自無倉促能成之道理。”朱厚熜憂心忡忡的表情是不見了,現在換上了嚴肅認真的表情,“然而朕始終認為…”

  眾人放在案桌底下的手不禁捏緊了拳。

  “…彼輩西洋人遲早將成為心腹大患!”

  拳頭松開了,這次多了個遲早,那還是想通了。這事不急。

  “為此,朕認為,我大明須有一道百年不移之國策。”

  十八痛苦羅漢看向了他。

  朱厚熜斷然說道:“縱然朕所言之海患不致于短短十年甚至百年內便不可收拾,窮朕一生,也應為大明萬世謀,于南洋再筑一海上長城!”

  楊廷和眼前一黑,明顯晃了晃,和他表現差不多的有六七個。

  修長城,亡國之兆啊!

  還是在海上修!

  “閣老莫慌!”朱厚熜怕他心肌梗塞,“此長城非彼長城!這海上長城,只有關隘而無城墻。若能于我大明南洋、東洋方向海上航路要緊處設港駐兵,控扼要道,則不致于奔波萬里海疆,追敵而不得,家門時刻有海寇侵入之危。”

  楊廷和緩了緩神,心情復雜地說道:“陛下是說,好比葡萄牙人攻占了滿剌加,便鎖住了那道海峽?”

  “正是!彼時其為藩屬國,既無屏藩之用,我大明亦不愿多管。然今非昔比,為大明萬世謀,海防之根本,恐在于經略南洋,此百世不移之國策。”

  楊廷和不太想說話。只是換了一個說法而已,昨天就談到了這些。

  根本問題,還是在于距離太過遙遠,如何有效控制住,而且是能帶來收益的情況下控制住。

  兩廣都能亂成那樣,何況南洋?

  “朕亦知其難,但朕不急,朕還年輕。誠如眾卿所言,先仿造西洋人槍炮,加強海防道,眼下不必大張旗鼓,這一點朕想通了。”朱厚熜裝得就好像昨天的憂心忡忡只是一時蠢笨,“然放眼百年,朕這經略南洋、筑海上長城之國策,其中道理,諸卿以為然否?”

  人人都累了。

  你說你不急對吧?你說眼下就先仿造槍炮、加強一下海防道就行了對吧?

  那百年國策,后面的事,管他去。

  于是十八痛苦羅漢倒是都一齊回答:“此確是上策。”

  朱厚熜滿意地點頭:“那么御書房此后懸匾,上書百年不移之國策。這第一道,便是南洋海上長城。以后國策會議,眾臣每至御書房必睹之、思之,時常議之。相信以君臣之賢,一年、三年、五年、十年,總能議出穩妥之策,總能覓得實現之機!”

  十八痛苦羅漢齊齊抖了抖。

  以后要經常思考并且討論這個問題?

  上當了啊,百世不移之策享受這種“待遇”嗎?

  這參預國策會議之臣,不當也罷!

  今天1.18萬字,日萬1,盟主加更16。這段劇情由于更新不能一次放完,于是有了些割裂感。對海洋根深蒂固的不重視是很難改變的,主角前面做事既然能那么沉穩,又怎么會突然為了裝逼去秀什么呢?整個大明只有他一個人最有希望去扭轉一些認知,民間也許有高人認識到了,但朝堂大佬不會在意。皇帝的好處就在于,我就是可以折磨你們去想這個問題:我可以不急著做什么,但你們要去想。

  這就夠了,慢慢來。

  質量為上,多多體諒。

大熊貓文學    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