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口西側,廣州府城與佛山縣、順德縣成犄角之勢,順德縣隔江口所望的,便是東莞縣。
“風雨兼程來到貴地,便是為了那彈丸之地啊。”張孚敬遙指著東南面漆黑的海洋,嘆氣回頭,“皇命在身不敢惰怠,三日來遍走沿海諸衛,督巡各寨及戰船造辦、兵備糧餉,驚擾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同心僇力共解君憂,也是我等分內事!本督布置欠妥,廣東所用非人,汪鋐首戰輕敵冒進以致君父驚怒,這才連累欽差風雨兼程遠赴邊陲,是我等惶恐。”
順德縣東南郊這梁家的莊園內,海邊崖上的聽濤雅舍內燈火通明,高朋滿座。
張臬站在最前面,滿臉含笑回應欽差的客套。
張孚敬嘆了口氣:“諸位也知道,孚敬遽蒙盛恩,其實惶恐。以新科進士之卑,連受拔擢。初臨貴地,收拿汪鋐查問屯門之敗詳情以備再戰得全功而復命,不意汪鋐知我新進便閉口不言。幸賴梁公已還鄉,于我亦有師生之誼,請教之下方定下決心徐徐圖之,不可再貪功冒進。若再敗,則愧負陛下厚望,無地自容矣。”
張臬贊道:“此老成謀國之言!欽差大人二十余載潛學苦讀,一朝高中位列一甲又遇明君殊恩拔擢,今日一見,真乃臥龍之姿、宰相氣度!汪鋐其人心思陰沉,奉命之后不思報君恩,竟借機大索地方中飽私囊,不意首戰慘敗難以收場,此刻自是多方諉罪。他知欽差大人慧眼明察,自不敢實言其事,恐罪加一等。”
“終是素無官聲,難以為其所信。思來想去,唯有請梁公為媒,邀諸位一會,共商驅夷大事。我雖為欽差,這皇命還要仰仗諸位協心相助。”
張孚敬謙虛地拱手致意了一圈,收獲的自然是連聲不敢與應允。
新科進士也是他的優勢。
滿朝重臣環繞中毫無根基的皇帝只能大力任用他這樣的新人很合理。
但張孚敬知道現在也都只是表面和睦,趙俊當著王子言的面把被他刑訊的汪鋐帶走是事實。
從這聽濤雅舍主廳的門外觀景木臺上回到廳里,張孚敬雖然只是正五品,在座除了梁儲,人人都比他的官大,可他是欽差。
再一陣謙虛推辭,氣氛似乎更融洽了幾分。
落座,樂班弄弦,舞女獻藝,佳肴滿桌,瓊漿入喉。
正戲這才開始。
“拜會梁公后,才知廣東海宼已猖獗至此。梁公姻親張家受占城國所托載其使團來朝,竟也受海宼所劫而不知所蹤。”張孚敬連聲感嘆,“我查問了生還將士,才知汪鋐妄募鄉勇,多用民船。鄉勇不習海戰,民船難堪一擊,而夷賊先聞照會、后設伏兵,這才大敗。先禮后兵自是應當,然夷賊之船堅炮利,不知是敗兵心怯吹噓,還是確有其事?我初來乍到,還要請教。”
張臬看了一眼王子言,于是王子言就拱手后說道:“海宼之猖獗,早已愈演愈烈。弗朗機人之外,倭寇、南洋水盜、蠻族匪類,于海上來去無蹤,廣東則守土有責,疲于奔命。鹽場、珠池、水道、驛路,無不需分兵巡視。嶺南山多田少,海禁森嚴不可違,再加上南海天風頻繁,民生實苦。”
他悲天憫人一般嘆了口氣:“不瞞欽差大人,汪鋐招募鄉勇倒是不得以而為之。廣東沿海諸衛,軍戶逃亡之患不亞于西北諸邊。兵力日減又不得募兵,此其難一。廣東海陸交通之處,海疆廣闊,陸岸長遠,防不勝防。民逃則為匪,登岸又為民,魚龍混雜,內外勾連通風報信者實眾,此其難二。連年剿匪,又是戰船損毀兵卒戰死難以接續,又是撫恤軍戶支應糧餉耗費日艱,此其難三。”
“至于夷賊船堅炮利,確有其事。”王子言一臉沉痛地說道,“廣東久欲剿之,奈何先有番舶貿易新法所致商多匪亦多,連年剿匪后戰力捉襟見肘。后有其勾連逆賊江彬為其倀翼,以致廣東上下顧忌重重貽患至今。”
張臬最后總結道:“欽差大人勿慮,雖困難重重,本督必以屯門戰事為重,盡快造辦戰船,選練海戰精兵,務必畢其功于一役!”
“有勞諸位了。”張孚敬笑著舉杯。
一輪酒后,張臬就繼續說道:“只是今年備戰克強敵,兩廣上下尤其是廣東,歲入勢必以糧餉為重。屆時欽差大人攜功返京復命,還望向陛下面陳兩廣之難。本督轄下,廣西藤峽盜亂不絕,廣東南洋海宼日重。若再遇強敵,恐成大患。本督之罪事小,邊陲不治事大。若得以寬募兵之限,則陳總憲、吳侍郎于廣東所奠番舶市易之利方能盡顯。三五載之后,廣東必成大明又一稅賦重地。”
說完之后,他們就都目光銳利地看向張孚敬。
“梁公以為如何?”張孚敬卻看向了梁儲。
“老夫已然致仕,不敢妄言。”梁儲淡淡地說道,“只是張家船隊載占城使團而還卻不知所蹤,這海宼是不得不剿了。如若不然,老夫子孫只怕也無法在這南洋邊陲安穩吃口飯了。”
張孚敬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卻指著那尾魚笑問:“不知這南洋鮮味,是何吃法?”
張臬等人眼睛一亮,隨后卻先看向了梁儲:“粱老世居于此,自知其妙。”
“老夫昔年自是另有一番講究,如今老邁,今日卻是東道。”他提起了筷子,這是主人先動魚的規矩,“茂恭得天子賜名賜字,今日又是奉欽命來此,這腮肉萬不能推辭!”
張臬等人齊聲稱是,張孚敬謙虛了一下之后說道:“步步高升非我所求,陛下恩重,唯愿以身相報爾。”
梁儲又在魚背上動了一塊:“老了,骨頭也軟了,卻仍舊要補一補啊。若是脊梁骨還硬朗,在這鄉里也不致為人所笑。”
第二筷主人自己吃,此謂開阡陌,也有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之意。
王子言頓時說道:“梁公在朝為柱國,歸鄉亦宿老。占城貢使船隊被劫一案,某必盡早破之。愚夫無知,只見梁公致仕歸鄉,不知梁公昔年于逆賊兇焰下持國之難。梁公歸鄉,朝廷雖失一柱,嶺南卻得一寶,兩廣上下必勤來拜訪請益。”
張孚敬嘆為觀止:這就是官場老油條嗎?
梁儲又再挑了一片魚唇給張孚敬:“屯門戰事,陛下憂之心切。兩廣紛繁復雜,若要克竟全功,茂恭還需明唇齒相依之理。”
張孚敬換了稱呼:“學生謹受教。”
梁儲笑著擱下筷子,再問張孚敬:“以茂恭之才,當知此鮮味吃法了吧?”
張孚敬也笑了笑,提筷往魚腹去,往張臬等人一個個地分去:“不能推心置腹,談何唇齒相依?南洋鮮味不可貪戀,我便只食一面,留其頭尾,以待年年有余。”
眾人稱謝,然后相視而笑。
是個懂吃魚的。
魚不翻,就不會有不好的事。
年年有余,看的就是長遠。
不貪,不是不吃。
他們樂于見到張孚敬連連咋舌。
再一杯酒后,就該推心置腹了。
而分利,才是最難的。既要滿足了他的胃口,又要這件事能平穩過去,以后朝中多一個御前紅人。
梁儲眼里含笑看著他們,心里卻翻江倒海一般:張孚敬這小子真是剛開始做官嗎?
妖君遇妖臣!還好老子懂形勢跑得快!
這一屆朝堂實在是怕了怕了。
楊廷和,你現在還好嗎?
如今兩廣的餐桌上,話事人自然是張臬。
他斟酌著詞語。
說的東西雖然臟,但大家都是文化人,要講究。
“今日一見,茂恭賢弟才識卓然,相見恨晚。”張臬看向了張孚敬,目露精光,“我有小女年方十四,正欲覓得良配。不知茂恭賢弟令郎可曾婚配?有父如此,必是佳婿。今日梁公在此正宜為媒,若是八字相合,你我結為姻親,豈非一樁美事?”
湯沐言頓時稱贊:“不意竟被督憲先開了口,我也正有此意。”
張孚敬心中大罵:你們個個都有適齡女兒是吧?我是給兒子選媳婦來的?
但現在的局面,梁儲作保可不夠。
若不應了下來,恐怕是聽不到真話的。
如果有了口頭婚約,那接下來怒斬親家翁?
臟!真他媽的臟!
梁儲也看向了張孚敬:“茂恭以為如何?”
張孚敬哈哈笑了笑:“若果真八字相合,那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寒門出身,二十余載苦讀一事無成,恐這聘禮太寒酸。”
梁儲默默點贊:先談錢。聽做聘禮,讀作嫁妝。
于是張臬等人都開始思索起來了,先借喝酒感慨張孚敬之不易拖延時間。
“只恐小女粗陋,配不上令郎高才。若八字相合,茂恭賢弟一幅字句便是墨寶。小女得配佳婿,我倒喜不自勝,自有豐厚嫁妝。”
張臬嘴角含笑:誰還沒練過太極?
要拿這錢,伱還得有些字據痕跡!
張孚敬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不瞞諸位,我已有三子。”
梁儲直呼好家伙:超級加倍嗎?
甭管等下怎么談,我要三倍!跟不跟?
張臬等人面面相覷,湯沐言嘆道:“看來廣東要攀這門親事,只怕要遍訪良善之家,覓得八字相合之人了。”
張孚敬淡笑舉杯:“遍訪談不上。這三日我已遍訪,還是有些許收獲。廣東之人杰地靈,令我大開眼界。來年陛下選秀,想必廣東佳麗定然令陛下眼界為之一開。”
梁儲已經麻了。
是酒喝多了嗎?
這什么文化人黑話?
張臬沉默了。
錦衣衛是吃干飯的嗎?
這小子先把汪鋐帶走,拜訪了梁儲后到處去巡視檢查,對于辦事之人的巴結又擺出“我是新科進士我清高”的一套。
現在到了這里,明明是個人精!
又貪又狠!拿抖到皇帝面前相威脅?
廣東佳麗,還要三個,你夠硬嗎?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武定侯,陳總憲,吳侍郎久知廣東佳麗之妙,陛下睥睨四方,廣東風物如何,諸位大人自有一番妙評。眼界為之一開,那可談不上。”
張孚敬一聲長嘆:“非也非也。蓋因廣東佳麗實在妖嬈,陳總憲如今也飽受消磨啊。諸位不知京中笑談耶?今春京城風急雨驟,承天門外有小吏聽得公卿以湖廣龍虎猛藥相戲,陳總憲聞之變色。粱師,學生此言實否?”
梁儲心想神特么湖廣龍虎猛藥,你就不怕回去之后陛下抽你大嘴巴子?
“何止陳汝礪?”但他笑瞇瞇地,“湖廣云夢大澤所蘊吞吐天地之威,滿朝公卿誰不聞之變色?老夫年邁,更是難以消受。所幸有南嶺險峻,我再徐徐進補,或可多看幾年春色。”
葷段子卻令張臬他們心里蕩漾不起來。
尬笑之中,張孚敬繼續吃他的魚,眼看這一面已經吃光的,他的筷子伸到魚刺下方剔著肉,顯得漸漸不耐煩想要翻過來一樣。
張臬看了看王子言,只見他緩緩合了一下眼皮。
那就等吧。
能先談好是最好,態度不能先擺正,也談不好。
南洋的水有多深,總要讓他見一見。
膽子雖然不大,但還是有的。
若真要把魚翻過來,那也就不得不膽大了。
這聽濤雅舍內的宴,是誰設的鴻門還尚未可知。
梁儲想要脊梁,可他還配嗎?
互相倚助,裝腔作勢罷了。
“說起來。”張孚敬再次開口,把腰上掛的刀解了下來拿上桌,“天子賜劍果真非凡。東莞縣鄉紳吳瑗本一口咬定是汪鋐索銀,然見了本欽差的天子賜劍后又改了口。臬臺大人,你只許以一個美人,實在少了些。”
王子言臉色陰沉不定。
今日之會,本就沒打算著他張孚敬一無所獲。最主要的是有梁儲居中,能把利益談妥。
他現在既然還在說什么一個美人,那就是還有得談。
張臬淡淡說道:“好事成雙,理當如此。然廣東佳麗既連陳總憲也飽受消磨,可見過猶不及。吳瑗不知這個道理,恐怕大禍臨頭啊。”
張孚敬又在嘆氣:“可我畢竟有三個兒子,二桃尚殺三士,家宅若不寧,我何以安然返京?”
張臬微瞇雙眼看著他。
鴻門宴上,我們有人舞劍,你呢?
張孚敬笑著說道:“那湖廣龍虎之藥,我剛過不惑之年,卻還是要試一試的。諸位莫忘了,其畔常有護侍猛獸,常欲飽食。如今聞聽南洋肉味,正要大快朵頤。若是區區嘛,只是長子已長成,次子、三子尚待來年,不需著急。”
張臬他們齊齊變色,還以為他是故意把王佐這些人留在南頭寨守著汪鋐。
如果是一起來赴宴的,那今天必定是悍匪血洗東莞再加一個南頭寨。
如今這話,顯然是早有安排。
但那邊只是區區數個錦衣衛,也終究只能護住汪鋐,無法追擊悍匪。
王子言看了一眼門外,海風徐徐吹來的方向確實隱隱已經有火光。
他又看了一眼朱麒,只見他眉頭緊皺。
張孚敬嘆了一口氣:“看來犬子還是與廣東佳麗無緣了。諸位大人,那就議正事吧。陛下心憂屯門戰事,諸位請奏之糧餉四十三萬余兩,本欽差知兩廣之難,也是為己復旨之備,這筆餉銀是盡數討要來了。戰事吃緊,交通不便,卻無法一路解運過來。陛下之意,讓本欽差詳查兩廣稅賦,自到后盡快厘清賬目,定下以稅賦代餉之期限,故而還有令我督辦藩夷朝貢之事,我恐久居嶺南矣。張督憲,湯藩臺,明日封庫封賬之前,還望先給我個實數。”
面對這個遞過來的臺階,準確的四十三萬余兩巨額餉銀,張臬頓時笑了起來:“那是自然。欽差大人還說聘禮寒酸,兩廣有此殊恩全賴欽差大人美言,這聘禮再大不過!令郎于廣東佳麗緣屬天人,莫說三人,我看欽差大人年富力強,久居嶺南無人照應起居,不妨也一品廣東佳麗之妙,紅袖添香再傳佳話!”
你把蛋糕做大了你早說嘛!
要是數年內都不用繳稅賦,給你四倍又如何?
梁儲一直含笑看著。
確實有章法。
這張牌,打得妙。
話說到這份上,終于開始談這廣東佳麗究竟是何處絕色、年方幾何、手足之長、眼鼻之距、身形幾握了。
桌上先盡是歡顏笑語,然后張孚敬挑三揀四,又表示再換一批。
佛山的,合浦的,番禺的,東莞的…
張臬有點麻,覺得他媽的寒酸二十多年才做官真的吃相太難看了,而梁儲這老家伙還憑借對鄉情的了解幫他指點哪個最有內秀。
還是要等東莞那邊的匪情急報過來讓他們冷靜一下。
“報!”
聲音終于傳來,但王子言卻臉色驟變。
張孚敬收起了笑臉,站了起來順便拿起了那把刀重新別好,仿佛是要恢復欽差大人的全套行頭。
飛魚服直驅入內,袍袖上的血跡染在繡紋上晃得張臬等人心頭一顫一顫。
趙俊抱拳單膝跪地:“幸不辱命!”
張孚敬凜聲問道:“可有所獲?”
趙俊毫不避諱:“臬司親兵。”
王子言臉色蒼白,張孚敬轉身看向他:“王臬臺,你覺得如何?”
“…督憲,就依欽差大人吧。”
王子言臉色難看地看向張臬,張臬卻寒著臉:“欽差大人,這是何意?”
張孚敬把天子賜劍抽了出來,自言自語一般走過去:“南下時我一直在想,這明明是把刀,陛下為什么非要說是劍。”
張臬不由得看了看朱麒,只見朱麒仍皺著眉,猶豫不已的模樣。
張孚敬走回到桌畔,王子言他們還坐著沒離席,只能看著寒光逼近。
文臣而已,這是在梁家莊園。
可是他還什么都沒深入查,真能怎么樣嗎?
圣旨他們已經聽過了,并無便宜行事之權,督辦戰事而已。
張孚敬認真地看著王子言,“臬臺是知兵之人。劍,脆而不韌,用之需靈活多變,我本以為陛下是讓我相機行事,萬勿輕率折毀。”
他誠懇地說道:“所以我邀諸位共商大事,唯望與諸位同心同力,訂立長久之誼。”
王子言勉強笑道:“自當同心同力,我等也正想和欽差大人訂立長久之誼。”
“但現在我想通了。”張孚敬微笑著,“有力才有利。臬臺以為如何?”
王子言看了一眼趙俊,抬頭看居高臨下的張孚敬:“欽差大人所言甚是,是我魯莽了。欽差大人,好說,都好說…”
“可它是刀啊。”張孚敬忽然一刀斬在他的喉嚨上,利刃過后就只有一個口中嗬嗬作聲掙扎到地的王子不能言。
相談甚歡了一晚的桌旁,張臬等人驚得連連倒退,這個時候才從門外一擁而入許多飛魚服。
張孚敬提刀望向他們,帶著一線血跡的臉上滿是微笑:“陛下追謚于公忠武,賜刀稱劍,就是要我知兵,能文能武。既能靈活多變地套話,又能勇猛無前地砍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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