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今日為陛下進講‘養心莫善于寡欲’。”
楊廷和一開口,很多人就愣了愣。
這些人當然都是想起了皇宮里正在籌備的養心殿。
之前皇帝說要改建一座便殿,設置御書房作為批復奏疏、舉辦燕朝、召對朝臣的所在,取名養心殿就是從孟子這句話來的。
而剛才王守仁雖然沒有多講心學的見解,但心學中的很多見解源流那就是遠追孟子觀點而來。
現在,王守仁剛從二程、朱熹這理學祖師爺的觀點進講,楊廷和又從孟子的言論開始進講,針鋒相對之意明顯。
自然而然,這也是因為楊廷和能夠先知道王守仁怎么講。
這不公平,但楊廷和顯然不在意:都必須到經筵上來辯經了,何必假惺惺?
與此同時,這不就是經筵的意義嗎?楊廷和一邊跟王守仁辯經,一邊還在勸諫皇帝。
“欲,如口鼻耳目四肢之欲,雖人之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未有不是其本心者,學者當深以為戒。若多而不節,便如孟子所言:為富不仁。蓋天理人欲,不容并立。陽虎之言此,恐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為富之害于人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
不少人看向楊廷和的目光帶上了敬重佩服:殿試策問何以富國,你現在舉為富恐不仁的例子?
楊廷和肅容繼續:“孟子見梁惠王,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朱子解曰: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循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己隨之。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此孟子之書所以造端始之深意,學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
說到底,君子不因求利而害仁義,小人則唯利是圖無所忌憚。
“《樂記》有言,欲未可謂之惡。其為善為惡,系于有節與無節爾。人欲也未便是不好,《尚書》有言,人心惟危。謂之危者,危險,欲望未墮之間。天下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非本惡,但或過或不及。故先賢諱曰:人之固有天理、人欲,此勝則彼退,彼勝則此退,無中立無進退之理。”
“知覺從口鼻耳目四肢之欲上去,便是人心、私欲;知覺從仁義禮智上去,便是道心、天理。欲修身而先正心者,便是去私欲、達天理。其要義,滅之一字。”
“蓋人人皆有道心存焉,此天命之性,故人人皆可為堯舜。然人人皆有人心作祟,此氣質之性,故子曰性相近而習相遠。天理人欲俱存一身。滅人欲而存天理,此士希賢、賢希圣、圣希天之途;逞人欲而棄天理,則道心漸墮、正心無望、家國不存。”
“養心莫善于寡欲,寡便是節,便是滅。然天理人欲存于一身,欲望未墮之間,寡至何處可稱滅?饑食渴飲是天理,葛必欲精細、食必求飽美便是人欲。諸事依禮而行,則終至天理,蓋因天理之于一人為天命之性,之于萬民便是倫理,便是禮。滅人欲,存天命之性,循倫理綱常,則萬民之心盡正,天人得以合一。”
“陛下乃天之子,若果能寡欲,則終至于身存天理,天人合一。伏惟皇上明辨欲墮之危,寡欲而養心,心正后得身修,則圣天子為表率,天下莫不景從,家國得治,天下太平。”
朱厚熜盡量壓抑著心中云里霧里間的萬馬奔騰:“…謹受教。”
以他來到這時代已經快兩年的習慣和積累,驟然間聽到這么大段的闡述,也只能一知半解。
他現在正在思考其中的邏輯,不是為了搞清楚他講得到底有沒有道理,而是琢磨著這樣的發言是從哪里辯駁王守仁“致良知”的方法的呢?
隨后他就看到左右兩邊的大臣里,有好幾個甚至不顧經筵禮儀,深以為然地微微點頭。
有那么幾個資深翰林學士甚至滿含熱淚。
朱厚熜:???
對儒家思想還并不能了解得那么全面的朱厚熜沒聽出來楊廷和這段話的殺手锏:天人合一。
你是皇帝,受命于天是你的法統在萬民心中很重要的一根支柱。維持這種認知的,就是禮法。而禮法之所以設立,就是要通過一套標準讓人人都遵循,由此達到通過行為漸漸規范內心、讓人能克制住自己的目的。
人人都守規矩,對天子有利;天子帶頭守規矩,那更是會鞏固禮法。
現在伱說要養心,要寡欲,你要是不做表率,那禮法可就有點動搖了。
如果鼓勵人人都像王守仁說的那樣依心而行,那么對于一些還沒達到有良知、又不以向道之心致良知的人來說,難道等他們因為“知”的境界不夠就去亂搞、破壞規矩?
重點就在這個一字。
天人合一,你法統無憂、地位尊崇;天下沒個標準、規矩,那就會亂,那你就是《孟子》里楊廷和沒提到的“四境不治”之主,是可以撤換的,是可能被作為“獨夫民賊”推翻的。
楊廷和自然不是警告,他只是帶著些期待看向朱厚熜:有我大前天跟你說的心學之害,你應該明白了吧?王守仁只說人人都可以通過致良知成為圣人,我告訴你人人心里雖有天理但更有私欲。
圣人不是那么容易成的,私欲卻是很容易墮落的。那家伙一個勁地跟你講上限,但取理學為官學是為了抬高下限啊!
朱厚熜完全看不懂楊廷和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他大概能翻譯出一句話來:陛下,你也不想你的江山天下大亂吧?實際點,咱先顧好眼前,守好下限,別被人人成圣的大餅迷惑了!
可朱厚熜只覺得論講課水平,楊廷和輸不少。
第一回合已經結束。
朱厚熜看不出來眾人認為誰更高明。
而后則是第二回合:自由辯論。
可按照之前設計的流程儀式,這個時候應該先由皇帝發個言,提出一個疑問,同時向兩個“老師”請教,這樣兩個老師才好互相發表看法,在辯論中解答皇帝的疑問。
禮很重要。
皇帝如果不是有疑問,兩個臣子豈能直接開撕?那不也是求名之欲望太強了,做得太低級了嗎?
文華殿中陷入寂靜。
楊廷和的眼神從期待漸漸變得疑惑:是沒聽懂,還是準備故意裝不懂,又或者提出一個刁鉆問題?難道是我拿養心殿做文章、舉為富則不仁的例子刺痛了皇帝的心?
王瓊則很緊張:楊廷和這個老家伙,這個講章立意很高。他實則根本沒把王守仁當做對手,而是提醒皇帝心學如果成為官學會導致的危害其一。這個危害,可關系到天人合一、天子這個稱呼的象征意義。
“…二位先生所講,朕細細思之,受益良多。”
朱厚熜也記得這時自己該做什么,所以先說了句場面話,表示我剛才的沉默不是不懂,而是在思考。
眼神掠過嚴嵩之后,還是從之前向嚴嵩的“請教”中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問題。
以嚴嵩的貼心和腦子,他講述的看法應該是提出來之后最易燃易爆炸的問題。
“良知難以輕致,人欲難以盡滅。二位先生之法,以朕觀之似乎殊途同歸,本質如一,可兼行否?”
話一出口,大戰立起。
“非也!”
楊廷和立刻鄭重地反駁了:“本質截然不同!致良知之法是未致知而以為可,意未誠心不正則以不修之身行之,則難免家不齊國不治而天下亂。滅人欲之法乃以天理為綱,以禮法為常,未致知者、意未誠者、心未正者亦可明如何修身、如何行事,未臻道境亦不致肆意妄為、禍亂家國。蓋天理不因人心而移動,而人心各異。若兼而行之,存天理滅人欲乎?率性且先行而后致良知乎?各執一詞,則萬民無所適從。”
“予倒不以為然,自可兼行。”
王守仁微笑著進入了狀態,楊廷和微微一愣。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這怎么可能兼行?你們心學一脈可是認為心就是天理的!
那還不是我心最大,唯我獨尊?
我跟你是反著來的!
楊廷和立即進入了讓朱厚熜覺得更懵的狀態。
從這一刻開始,他直接開始把本質問題跑出來,這下子什么理、性、心、氣、欲、善、惡…各種各樣理學心學關于宇宙論與本體論、人性論與心性論、知行觀與修養論、天人觀與境界論的專業詞匯全躥了出來。
很多字朱厚熜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就不懂了。
做個“學問精深”的皇帝的野心正在搖晃:太難了。
但朱厚熜還真的進入了學習狀態,勉強跟隨著,研究他們的思維。
暫時聽不懂的,回去之后嚴嵩劉龍可以再幫他復盤、細講。
理學也好心學也好,它們實際上確實是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在哲學思想領域的認識。
在內里,它反映著這個時代人的三觀。在外表,他也與官學、統治工具密切關聯,是階層流動的重要通道。
楊廷和幾乎是一開始反駁就火力全開,抓住心學更依賴個人天賦和當前境界的短板窮追猛打。
說到底就是怎么治國的難題:兼而行之,有些人水平不夠就先去做,做了之后你就能保證他們會反思進步?沒有個統一標準告訴天下人怎么做,那么非禮的、犯法的,還不天下大亂?
對楊廷和的一番長篇大論,王守仁仍舊只是保持了放松的姿態微笑說道:“禮法自不可動,天理昭昭,心雖既理,亦須漸致良知。諸圣先賢教化天下,禮法誰人不知?致良知之法,乃是自不逾矩而始,至明道成圣而終。予言可兼行,乃于克己更進一步,循序漸進自己身良知而守禮、明理。若只知克己、滅人欲,不得致知之法,豈非固守原地,天下士人、百姓盡皆渾渾噩噩、不圖精進?”
刻意對心學了解更多一點的朱厚熜聽懂了:你理學只求下限,天下人守規矩別搗亂,但這樣一來不就會越來越死氣沉沉,毫無生機?我說可以兼行,就是你管下限,我來嘗試拔高上限。
這楊廷和如何能忍:現在爭的就是那些上限的問題!
誰決定了大明的上限?士人啊!哦陛下你先把刀放下,你尊儒,你也是自己人。
繼續…你心學來負責拔高上限的部分,就是讓讓士人舍棄泛觀博覽這條更穩妥但更難的道路,選擇你“我心即理”、“有知即行”、“行后漸成”的捷徑路子,放任自己可能不正確的“知”?
良知哪有那么好致?看人的!
但好借口啊!捷徑嘛,誰不愿走?
你的隊伍越來越大,將來是不是就把負責下限的天理標準、教化眾生的禮法改一改?
他立刻繼續反駁:“天下百姓能循禮法各齊其家,則治國平天下皆有德才者為己任。士農工商各處其位,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圣天子統御四海,次謂之天下太平。寒窗苦讀明致知之難,取其英才而用之;為官處事知人欲之危,選其德者而拔擢之。如此眾正盈朝,方能誠意致知,守土安民,漸開大同盛世。非不圖精進,乃大道徐行。縱如操練有素之精兵,軍行百里而爭利者蹶上將軍,五十里而爭利者軍半至,可見急行之險。治大國如烹小鮮,伯安不可不知也!”
說到底一個字:穩!
而你那方法不穩。
我們現在這一套,不求百姓發揮巨大作用,別添亂就好。發展國家、拔高上限的事情士人來做。而且負責治國平天下的文武百官,那也不是胡亂來的,要先經過科舉層層關卡看他的才華,又經過官場層層品級提拔德行好的。
才能德行都兼顧了,這樣朝堂上就都是“心正”的官員。只有這些人,才有致知明道的希望。
你光叫囂著致良知就可人人成圣管什么用?管理和選拔體系呢?
朱厚熜目瞪口呆:臉皮真厚啊!刑部大堂里“水至清則無魚”的言論呢?現在朝堂上的文臣都是你說的這種方法提拔上來的吧,眾正盈朝?
他隱隱覺得楊廷和這番話給他甩了一口鍋:制度是好的,現在就是皇帝表面上遵循禮法制度,但實際上亂來,這才導致了朝廷“奸佞”難絕,百般掣肘。
王守仁面對楊廷和的這一通反駁,只是搖了搖頭:“予自知穩妥之重。致良知之法,于百姓是教化,于士子是志向,于百官方為致知之方法。以百官之德才,自可明辨格物致知與致良知之優劣。予之所倡,乃是泛觀博覽之外亦須肯行、敢行、行而后自省,知行合一。知而不敢行,以為非良知,不可也;行而不日進,以道阻且長便懈怠,亦不可也。心學理學殊途同歸,皆欲明天理而致知。其他不論,致良知之法且為臂助,閣老百官之首,亦愿百官日進日新、學問漸精、賢而希圣否?”
楊廷和張了張嘴,卻一時沒想好這一點怎么反駁。
他為什么把自己的地位擺得這么低,說致良知之法只是一個臂助?
這方法我不是讓老百姓和沒出仕的普通人去亂用的,就是讓你已經選拔出來的德才兼備、心正之官去用的。
你作為百官之首,不會拒絕這些“賢者”往“圣賢”的道路上走得稍微快一點吧?不希望他們有時候拿“未致知”當借口怠政推脫不敢做事吧?
有大志向的皇帝還在這看著呢。
我就是提供每天更進一小步的一個小技巧而已,不是要掀翻你們理學的堂堂大道。
別說什么精兵日行五十里都要掉隊一半了。
咱先比一個都不掉隊的速度快上微微那么一瞬行不行?
楊廷和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皇帝嘴角的笑意,這時候終于明白了王守仁的策略。
面對本就是正統的理學,面對楊廷和,他不輸就是贏。
哪怕被楊廷和辯得為難了,擺出邊緣末學的可憐姿態,舉出自己的一個小小優點,弱弱地伸出來試探一下也算贏。
怪不得他始終不爭心到底就是不是理,只談他這個致良知的小方法,而且把適用范圍完全局限于理學的框架內。
就一個小技巧,試試唄?沒有額外成本。
這也是他王守仁和心學的日進日新:影響力每天大一點點就行。
這就是知行合一嗎?
朱厚熜覺得可以了,王守仁竟是扮豬不吃虎。人畜無害地在這溜達一圈,但確實只用活下來就算成功。
“聽二位先生一辯,勝讀十年書。看來,致良知之法也確實不無可取之處,于學問有裨益之效。二位先生受累了,請吃酒。”
皇帝的聲音傳出,代表著辯論結束,皇帝已經不對那個問題“感到疑惑”了。
身為展書官的楊慎一邊行禮,一邊帶著不甘看父親一起退回側面。
為什么不繼續反駁下去?
這王守仁對心學的根本問題避而不駁,正是敗象啊!
他覺得哪怕是自己上,也有很多種說法能駁倒王守仁。
但他不懂,楊廷和已經無法開口。
這又不是搏命,這只是學術交流。
哪怕朱熹在時,也不能說心學全無可取之處。
人家已經認慫了啊。
難道咬他?
但這場辯經,楊廷和又像上次一樣,既贏了又輸了。
皇帝哪怕只學了心學的一個小技巧,那也是心學的。
那些“希賢希圣”的士人、百官,雖然不致于放棄理學,但聽了今日之辯后會不會也試試致良知之法看看呢?
王守仁在這里丟了顆種子,就滿足又瀟灑地走了。
可楊廷和渾身難受!
他為什么不反駁不掙扎,不想得到更多?
楊廷和這才想起來:王守仁連平定宸濠之亂的功勞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