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對朱厚熜來說,這場開幕戲只是個心理學?
首先是楊廷和不得不站出來。
因為不管心學理學都是儒學,甚至嚴格來說都源自理學這個大學派,只是具體見解和方法論上有分歧。
既然不會損害儒學的地位,那么就只是內部為了更長遠的未來不得不爭。
新法信號在前,請王守仁講經在后,楊廷和代表的理學利益集團能不慌?
望族為什么是望族?因為家學淵源,后代子孫從小就有學問遠超旁人的長輩教誨,耳濡目染。而科舉考試,考的就是被定為官學的程朱理學。
如果心學成為主流,這些望族子孫難道拋棄父祖輩的學問方向另投門庭?科舉考試的考試大綱又要不要改?
牽連很廣。
楊廷和就算退休回老家了,遇到這件事也會有人把他請回來“主持公道”!
其次是楊廷和在這件事上敢于站出來。
因為在楊廷和看來,這波優勢在他:最差也能爭取一個當場辯經嘴炮把王守仁轟成渣渣的結果。
有許多人,都是經過歷史的沉淀之后才被人發現耀眼至極的。
此時此刻所謂的“龍場悟道”,有幾人覺得意義非常?宸濠之亂后去年底今年初才提出的“致良知”,又有幾人知曉?
交通和通信效率在這里。
在眾人眼中,尤其是在楊廷和這個首輔眼中,王守仁是第三次會試才考中二甲第七、當正六品的兵部主事時被劉瑾打了四十廷杖被貶出京的一個普通文臣,是被王瓊另眼提拔平定了宸濠之亂后卻為了逃避朝堂爭執而稱病退隱的懦夫,是立下大功卻說功勞盡歸王瓊的諂媚之人。
收徒講學?
這樣的人多了去了。他做了將近五年江西巡撫,他在江西講學,能不受歡迎才怪了。
再說了,他的軍功也總會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一個戰場上剛拿槍突突過的將軍解了戰袍到你面前說:幸會,我是個科學家。
你印象中他是個都市撲街,但他換了個馬甲來寫歷史,你能接受他實力很強?
沒那么快同步反差感知道吧。
這就是楊廷和一定會覺得“優勢在我”,然后站出來的原因:這次根本沒有之前那么激烈嘛,只用爭取讓皇帝同意他上臺辯倒王守仁。
四朝老臣雖然明知自己日益被嫌棄,但這點臉面還是有的。
大不了就通過這件事讓皇帝徹底嫌棄,然后讓皇帝批準他退休。他就可以攤手:我盡力了。
最后,那就是現在也只有楊廷和“敢”站出來。
許多人都擔心心學與新法可能會有關聯,可他們也都很清楚刑部大堂那件楊廷和逼得皇帝“慘敗”的事情才過去沒幾天。
這種時候,只有楊廷和敢站到皇帝面前勸一勸。
這就是心理學。
楊廷和必上鉤,然后去面對“我攤牌了我學術無敵”的王守仁。
導演朱厚熜聽完了奏報滿臉是笑。
此前那場逼迫梁儲王瓊的戲碼輸或者贏,重要嗎?
此時此刻,只要能坐到這十八張椅子上的人里,已經被逼迫得只能依靠皇帝信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堅定就行。
去了一個梁儲,這不是還有許多新人嗎?
就像此時的嚴嵩、張孚敬、夏言、王守仁,其實他們都是被低估的,都是楊廷和認為一句話就能搞定的,但其實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朱厚熜的這個心·理局,憑恃的就是王守仁數百年后那份令楊廷和也遠遠不及的名氣。
別不服氣,這就是經受了歷史檢驗的實力。
何況這只是開幕戲,并非終局棋。
就比如楊廷和現在絕對不可能想到中圓殿御書房里還有另一樁謀劃。
見過那十八張椅子的外臣里,嵩寶很貼心懂事,龍龍則又呆又慫。
登基滿月時朱厚熜收到了一份驚喜,來而不往非禮也。
出來混的,誰又沒遇到過驚喜呢?
大朝會之日,已經抵京的費宏、王守仁毫無疑問都能得以參與。
流程走完,京城熱門話題又已經變成明日經筵上的理學心學之辯。
京城士人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多密集又非常具有討論余地、有點敏感卻又不致于致命的話題了。
借于謙謚號之事討論英宗景帝是非都沒見廠衛逮誰!
有時候伱不能說楊廷和是過度敏感,皇帝對心學感興趣,讀書人之間確確實實就因此爭議不休起來。
新授職的翰林院編修黃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翰林院的檢討廳外廊下,看著前輩們圍在院中爭辯不休:當朝文臣中,也不全然個個都是純粹的理學門人,有些精研過心學,有些甚至是傾向于心學的。
按理說新科進士授職沒這么快,但這回特殊。
三鼎甲有舊例,都是入翰林院。嚴嵩請修《大明忠佞鑒》之后,皇帝順便把三鼎甲的職位先安排了下來,用一個別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理由:人已經耽擱一年多啦!
于是黃佐開始上班了。
新同事黃佐不能說是受到熱烈歡迎了吧,至少也可以說是人嫌鬼忌。
還沒正式步入官場就獻祭了一個內閣大臣和一個禮部尚書的男人,恐怖如斯!
所以這討論沒有黃佐參與的余地,他有點羨慕地看著費懋中:要請費宏入閣的詔旨剛才已經召了待制去擬的,現在翰林院中有兩個閣臣子侄輩,那不好好結交一下。
至于黃佐?抱歉…我選擇多少信一點。
黃佐現在倒有點希望早些去史館那里上班,史館就在左順門北、文淵閣畔的廡房,不在這翰林院中。
只是修撰《大明忠佞鑒》的工作還沒開啟,他還需要先到翰林院中學習一下規矩。
張孚敬則幸運得多,他那道《再論富國疏》還沒遞上去,旨意就下來了:探花郎觀政戶部。
看似沒有翰林院出身,上限降低了。但張璁真能以四十多歲的年齡走尋常路爬上去?
現在他面前,左腿是送他成為探花郎的吏部尚書王瓊,右腿是從龍之臣頭領袁宗皋,左手是任職單位的一把手戶部尚書楊潭,右手是不會找他麻煩的都察院一把手陳金。
九卿中的四個伺候他一個人,得到了皇帝賜名賜字的人。
是你你也搏一搏。
現在看來,他身上唯一的不確定性就是仍舊頭鐵去交往的黃佐。
否則他大有概率爬到九卿的位置。
張孚敬覺得已經超出預期了,所以他還是把這道奏疏好好寫了之后遞上去。
這一次,不再是像殿試應策問一樣把很多弊病都直言一番、給出了自己認為的數個解決切入點。
張孚敬這回專門在田賦問題上深入闡述了可以如何清丈土地、擴大稅基。
午時剛過,皇帝的旨意就過來了。
“…著張孚敬依此疏之例,再言諸事,各呈奏疏獻策。”
來宣旨的竟是皇帝身邊的御用太監黃錦,張孚敬激動不已地接旨:“臣必于戶部公事之余殫精竭慮,盡述淺見!”
四十多了的他趕緊準備謝儀,黃錦擺了擺手說道:“探花郎不必如此。陛下知茂恭家無余財,小臣一心侍奉好陛下,宮里宮外也不缺用度。”
宣旨完拒絕了張孚敬的謝儀,他很爽快地就回宮去了。
張孚敬心懷激蕩,開始琢磨起接下來的那些奏疏。
毫無疑問,皇帝雖然不見得很快就要開始行新法,但現在是想多看各種人對于諸多弊病解決之道的。
而大多數人談得很淺,像張孚敬這樣敢于深入去觸及一些根本弊病的,少之又少。
策論中只是先談全局切入點而沒有闡述諸多領域詳細方略的張孚敬,現在得考慮怎么一口氣把自己說到過的諸多問題都深入剖析下去、拿出方略了。
這件事做完,恐怕就是自己結束“觀政”、另授實職的時候。
他不關心明日的文華殿理學心學之辯,以他現在的官職品級,他也沒資格明天去旁聽。
這正好用來構思奏疏。
楊廷和重視至極。
焚香沐浴,齋戒溫習是必須的。
這段時間自認為對為官之道和為人處世都有了些新體悟的楊慎本想邀費懋中和費宏的親子費懋賢一起吃個飯,處一處。
后來發覺自己明天還是要去經筵,頭一天晚上飲宴不合適。
這又是進步了的表現!
此時此刻乾清宮后的中圓殿里,嚴嵩劉龍還沒下班。
“嚴嵩,你兒子傷勢好點沒有?”
“…犬子頑劣,讓陛下見笑了。”嚴嵩有點尷尬又有點感動,“用了藥,已無大礙。只是傷了魏主事次子的一只眼睛,臣教子無方,實在慚愧。”
朱厚熜是找點話題調劑一下心情。
對嚴嵩和劉龍這兩個日侍皇帝左右的日講起居注官,廠衛自然是高度關注的。
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在社學里和幾個同學一挑幾正面剛,被揍得鼻青臉腫地抬回家,據說就是因為嚴嵩現在的名聲變差了。
也不用廠衛刻意去關注,因為官司打到了順天府。
嚴世蕃被說瞎了一只眼是報應,因此他在圍攻中逮著說這句話的那個小屁孩一頓扎眼。
瞧瞧這還以現世報的狠厲,嚴世蕃性格似乎已成啊。
朱厚熜還想著是不是可能會因為自己給嚴嵩帶來的變化有一番新可能。
現在看來,嚴世蕃的身體殘疾和童年經歷已經擺在了這里。
嚴嵩嘛…將來大概率還是會因為這句“教子無方”付出代價。
但嚴世蕃將來要害的還不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孩子孝順,是好事。既然已經跟對家和解了,你也不用過于責備孩子。性情過于剛烈,那也不好。那個社學待不下去了,不如送去和朕的乳兄弟一起求學?一般大的年紀,彼此討教學問,將來也都能文能武。”
嚴嵩呆了呆:陛下的乳兄弟?
可“能文能武”這個詞刺激到嚴嵩了,他想到了于謙。
“臣…叩謝陛下隆恩!圣恩如天,臣必用心教誨兒子,不負陛下厚望!”
朱厚熜嘴角掛著微笑,讓陸炳和嚴世蕃這兩人先彼此切磋去。
感動和狂喜是嚴嵩的,劉龍只感覺到羨慕和自卑。
透明人就是他自己。
很多事情他只是慢點,但并不是完全懂不了,要不然他也不可能進翰林院。
只是嚴嵩那種敏捷的才思、那種果斷的氣魄,劉龍確實學不來。
何況又有崔元的提醒。
只聽陛下又在繼續勸慰嚴嵩:“忠君用事,談何心術不正?那時候氣氛緊張,你不也是希望緩和矛盾嗎?你和劉龍跟在朕身邊的時間最多,楊閣老也就是心憂國事、過度敏感才那樣說。”
嚴嵩知道連自己也猜錯了皇帝的心思,他現在竟然是真的不準備順水推舟準了楊廷和的請辭。
楊廷和既然還會留在內閣,還是首輔,那嚴嵩可就更難自處了。
“臣這數日已多次投帖拜會閣老,望能解開那心結,只是不得入府。前日陛下寬解閣老之后,閣老又為明日之辯忙碌著,臣也就沒再去驚擾。”
反正有皇帝給他嚴嵩造的一個臺階,嚴嵩是把姿態做足了的。
朱厚熜看著楊慎昨天在最后一批卡著截止日期才呈上來的應殿試策疏,搖了搖頭嘆道:“楊用修早有才名,沒想到竟阻你拜會楊閣老,這可不是楊閣老之意。等楊閣老明日與王守仁辯完經義,你不妨再去拜會一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跟魏主事如是,與楊閣老亦如是。”
嚴嵩和劉龍心頭齊齊一凜:這么說,楊廷和根本不知道嚴嵩投了拜帖,而皇帝對于楊府動靜是一清二楚的。
這當然是題中應有之義,可重點是皇帝現在這么對嚴嵩說的用意。
陛下對楊廷和,絕非前日說的那樣“理解”,而是始終保持著最高級別的警戒。
若說這一對君臣之間有絕對無法妥協讓步的地方,那就只剩一個了。
新法,到底會在嘉靖幾年開始?
這次經筵的常朝沒罷,這次經筵也不像五月二日經筵一樣有那么多人參加。
能親眼目睹這場辯論的,無非就是朝堂高官和翰林院資深學士們了。
楊廷和對這一點是感到松了一口氣的:要是皇帝像之前一樣允許更多人來圍觀,那借理學心學之爭來挑事的目的就很明確。
天知道有多少學問不精、道心不穩的文臣會被歪理邪說蠱惑?
心學的影響力,越小越好。
今天之后,世人只用知道王守仁這個陳獻章、湛若水之后新的心學門人學問不精、不堪一駁即可。
如果是師從陳獻章、傳承了白沙學派又自成了甘泉學派的湛若水,楊廷和會忌憚很多。
但對于宸濠之亂后剛剛有所進步、才開始在白鹿洞講學的王守仁,楊廷和并不覺得他在心學上的領悟已經比湛若水還要強。
這是楊廷和身陷朝堂漩渦多年、王守仁也出外多年的事實給楊廷和造成的印象。
此時此刻,進入了文華殿陛見完皇帝的楊廷和是自信的。
前面繁瑣的禮儀流程中,朱厚熜并沒有多去打量王守仁這個大名人。
讓楊廷和誤會就不好了,那天交心好不容易讓他降低的警惕心。
這場戲得好好演下去,所以他也和很多人一樣期待著,不過他期待的是王守仁。
偌大的名聲,不至于拉胯吧?
這可不是讓他在朝堂權力斗爭中跟楊廷和剛,而是在他最強的學術思想領域純粹嘴炮辯經。
對于這樣的辯經,朱厚熜期待的不是過程當中的妙語連珠、舌綻蓮花——那肯定都是些會讓他聽得云里霧里的話。
他期待的只是一個局面:勢均力敵、甚至楊廷和居于下風。
這樣就夠了。
皇帝雖然很聰明、很識大體、很穩重,但他也很好學、很年輕啊。
年輕正是學習的時候!
沒有人能說皇帝沉迷學習無法自拔不對!
至于為什么非要也學學心學——你們不是各有所長、不分勝負、甚至王守仁好像學問更精深嗎?
“遵上諭!今日經筵,不講史。二位值講官各剖講經義,而后交相請益。王先生,請!”
說是互相請教,但御前院士級辯論賽正式開始。
王守仁行禮,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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